第15章

    她內心深處始終恐慌著,惶惶不安,明知未來是既定的,卻又心存僥倖,如果不能逃避,那便末日狂歡。在酒吧裡趁著酒醉跟譚書林大鬧一場,獲得的快感只有瞬間,其後她又陷入深深的恐懼裡——他會不會去爸媽那裡告狀?如果他們知道了,肯定會對她感到失望吧?會不會討厭她?是不是要後悔收養她?

    這樣真的好累,她覺得自己瀕臨崩潰。

    這世上每一份給她的愛,都需要她小心翼翼地捧著,不能恣意,不能大意,否則她就什麼都沒有了。

    海雅驟然停下腳步,氣喘吁吁又茫然地打量四周,這裡是蘇煒家小區外的一個市民廣場,許多民工與無家可歸的人只在地上鋪張報紙,就這麼睡著,四下裡漆黑安靜,一輛車也沒有。

    手機顯示時間是凌晨四點,她一個人怔怔地站在廣場邊緣,無處可去。

    一切彷彿又回到了最糟糕的那個時期,她做什麼都不成功,像個風箱裡的老鼠,只有縮在那裡瑟瑟發抖。

    海雅像一抹遊魂,不知不覺重新回到蘇煒的家門口,房門還開著,她站在那裡好像白癡,不敢進去,也不敢離開,盯著門上的把手怔怔出神,這世上唯一的避風港也要將她拋棄。

    屋裡忽然傳出一陣腳步聲,緊跟著門猛然被人推開,蘇煒手裡掐著香煙,靜靜看著她。

    「蘇煒……」

    她勉強開口,下面的話還沒說出來,他便輕輕讓開,低聲說:「進來。」

    海雅腳下像踩著棉花,慢慢走進去,他在後面說:「明早走的時候關門就行。」

    門被合上,她像觸電似的跳起來,回頭一看,他已經走了。她陡然感到一陣絕望,笨拙地拉開門鎖,眼睜睜看著他從樓梯上慢慢下去,他們誰也沒說話。

    他會怎麼看她?一個懦弱卑鄙的女人,一廂情願把他這裡當做美好的童話世界,有關自己的一切什麼也不說,蒙住眼睛和耳朵,害怕每個人的傷害——沒有人會喜歡這樣的人,她要失去他了。

    海雅呆呆在門口站了好久,終於關上門,一步步往屋裡走。

    這個家變得很陌生,空曠死寂。她走到最右邊那個房間,試圖開門,門卻已經被鎖上了——他拒絕她再觸碰這些過往。

    她無聲無息地轉身又走,胖子正在客廳沙發上玩蘇煒給它買的小毛球,一點沒發覺有什麼異常情況。海雅在一片黑暗裡摸索著坐上沙發,胖子立即拋棄它的小球球,喵喵叫著來爬她的腿,在她懷裡蜷成一團。

    她就這麼抱著胖子在沙發上坐了好幾個小時,直到天色完全大亮。胖子已經在她腿上睡著了,幸福地打著呼嚕,海雅輕輕把它放回沙發上,它連眼睛也不願睜,換個姿勢繼續睡。

    窗台的煙缸還殘留幾根煙頭,再也不是以前的刺蝟樣,自從她常來這裡後,他家裡就再沒髒亂過,有一點垃圾都被她細心收拾了。

    海雅慢慢把煙缸刷乾淨,被子疊好,穿好自己的鞋子,安靜地離開了這裡。

    路上楊小瑩給她來了個電話,語氣難免有點曖昧:「海雅,今天的課要點名,你能趕來嗎?」

    海雅想了想:「不去了,麻煩你幫我請個假。」

    大約是她聲音有些不太對勁,楊小瑩頓了頓,問:「你怎麼了?」

    「我很好,有點睏,想睡覺。」她回答得非常冷靜。

    楊小瑩有點猶豫:「真沒事吧?你好像有點沒精神?」

    「沒事,車來了,我掛了。」

    海雅合上電話,打開的士車門,利落上車。

    的士司機是個中年大叔,特別健談,不停跟她搭話,她什麼反應也沒有,只是靜靜看著窗外飛馳的景色。不知道開了多久,手機鈴聲突然叮叮噹噹響起來,海雅沒有看是誰,飛快接通,譚書林陰沉的聲音在耳邊響起:「祝海雅,你最好給我解釋一下昨天的事!」

    她沉默地聽著,沒有說話。

    譚書林說了幾句,對面一點聲音也沒有,不由有些疑惑,問:「祝海雅?你還在嗎?」

    她嗯了一聲,低聲說:「你說完了嗎?」

    出乎意料,他再沒憤怒地大吼大叫,沉默片刻,突然開口:「話還是當面說,你在哪兒?學校還是家裡?」

    「正在回家。」

    他瞬間又爆了:「回家?你昨晚在哪裡?住那個流氓家?!你們怎麼會認識的?」

    她還是不說話。

    譚書林莫名其妙怒了一陣,只丟下一句話:「在你家門口等著!」

    結果他反而比她還先到,海雅從的士上下來,就見到譚書林抱著胳膊滿臉烏雲地站在小區門口,奇怪的是,他沒開那輛沃爾沃,反而快步走過來,把她往車裡一推,緊跟著自己也上車,吩咐司機:「去XX路。」

    海雅問:「你的車呢?」

    譚書林陰沉的表情瞬間又掠過一絲不自然,反問:「你問那麼多幹嘛?」

    她木然轉頭望著窗外風景,一個字也沒說,結果倒是他自己憋不住,咳了幾聲,說:「我本來就不喜歡沃爾沃,可我家人偏不讓我自己選車。正好弄酒吧要錢,我的存款有點不夠,就把車賣了,等回本後再買輛。」

    海雅淡淡哦了一聲,似乎興趣不大。譚書林真不習慣,祝海雅以前不是這樣的啊!好像就從來N城上大學後,她就變了,以前那個可憐又可恨的小東西跑哪兒去了?

    他回頭皺眉仔細打量她,印象裡她也從來不把頭發放下來,總是紮著土氣的馬尾巴,裙子不短過膝蓋,眼前的人長髮垂腰,發尾有天然的捲曲,T恤牛仔褲,神情清冷,眼裡佈滿血絲,完全是一付拒人千里之外的樣子。

    莫非是因為他找了個合心的女朋友,所以自暴自棄?譚書林20年來人生詞典裡只寫滿一個詞:「自大」,於是他瞬間釋然了,還有點得意,抱著胳膊問她:「你怎麼認識那流氓的?」

    海雅沉默了很久,才慢慢說:「他……是我男朋友。」

    他切一聲:「騙誰呢!」

    他要相信才見鬼,她肯定是故意這麼說,想引起他的注意。

    海雅還是沒反應,彷彿根本沒聽見他的話,心不在焉。

    的士很快就到了目的地,附近是步行一條街,眾多商舖鱗次櫛比,譚書林領著她進了一家意大利餐館,他這人出去吃飯,從來不去單人消費300元以下的地方,奢侈慣了的。

    「這家意面不錯,桃子很喜歡。」他拿著菜單自作主張替她點了菜,隨即又解釋,「哦,你也見過桃子的,她是我女友。」

    海雅拿著桌上的塑料小招牌心不在焉地看,好像整個人的魂都不在這裡。譚書林敲了敲桌子,有些不快地提醒她:「祝海雅,我在跟你說話。你最好給我解釋一下昨天的事。」

    她放下小招牌,盯著他的雙眼,他被看得有些不對勁,特別不知道是一夜沒睡還是哭過,她兩隻眼睛紅通通的,那模樣有點小嚇人。

    「我有說過不想再見你吧。」她緩緩開口,「你以為是醉話?」

    譚書林再也沒想到她一開口就說這個,按照慣性,她至少要先道個歉。他一下火了,指著顴骨上一小塊淤青低吼:「看看!我爸都沒打過我!你懂不懂禮貌?連道歉都不會說嗎?」

    她聲音淡淡的:「我沒覺得有什麼錯。」

    他氣愣了,指著她半天說不出話,她還是很冷靜,冷靜得彷彿整個神魂都不在這邊:「譚書林,我早就不喜歡你了,你要是自覺點,就別總在我面前晃,你的事我一點興趣都沒有——這話你願意說給誰聽都行。」

    譚書林胸口噌一下騰起一股碩大的邪火,拳頭狠狠砸在桌上,震得盤子叉子嘩啦啦亂響。

    「滾!」他怒吼。

    海雅起身就走,剛走到門口又被他拽住胳膊,他可能氣得不輕,手都在發抖,連聲說:「祝海雅,你真是越來越好了!你行啊!」

    「保安要過來了。」她沒有掙扎,冷冷提醒他。

    譚書林再也受不了她那種看死人的表情,一把將她推開,剛巧店門是開著的,海雅踉蹌著從台階上摔下去,坐地上半天爬不起來。

    膝蓋和手肘劇痛無比,估計是擦破了,海雅咬牙起身,撣撣身上的灰,拔腿就走。

    她渾身都在發抖,不是因為疼痛,可能是恐懼,也可能是興奮——她終於什麼都說出來了,也沒有想像得那麼困難。她知道譚書林如果把今天這話告訴爸媽,整個天地都會為之變色,一想到這種結果,她就怕得想要痛哭,但這樣也好,無論是自我欺騙還是自我厭惡,最好在今天全部結束,她已經受夠了。

    「祝海雅!」譚書林從裡面追出來,伸手想抓她胳膊,見手肘上斑斑點點全是擦傷,猶豫著又把手縮回去,「……我不是有心……我送你去醫院吧。」

    她沒回頭,只淡淡說:「我不想再見到你,這話你要我說多少遍?」

    「靠!」譚書林一甩手,轉身走了。

    作者有話要說:今天更早一點吧。4月應當可以恢復日更,我眼下除了這個文,還有別的文要弄= =頭大,希望早點解決。

    二十三章

    手肘和膝蓋都破皮了,特別是左腿膝蓋,小半個巴掌大的脫皮,周圍還有大片擦傷。從海雅記事開始,她就沒受過什麼皮肉疼,爸媽總是教導她「要有女孩子的樣」,她從不和其他小朋友一起追逐嬉鬧,漸漸發展到除了體育課,她永遠姿態端莊。

    她想起很久以前,大概是小學的時候,因為同桌同學過生日,邀請了全班同學去,她也好想去,可是爸媽怕她被「壞孩子」帶壞,堅決不允許。她因為羨慕那些可以任性的孩子,所以不顧爸媽的反對,偷偷摸摸參加了同桌的生日。

    後來晚上回家,沒有人給她進門,不管在她門口怎麼拍怎麼哭,也沒有人理她。

    她一個人惶恐地坐在家門前,好像被全世界拋棄了,不知道要去哪裡。到了晚上10點多,奶奶才來開門,慈祥地提點她:「知道錯了?雅雅不能任性,不然下次真不要你了。」

    她曾想爸爸是不是會急得到處打電話找自己,媽媽是不是會流著眼淚替她開門,抱在懷裡罵一頓,再疼一下——可除了心不在焉的責備,她什麼也沒得到。

    她也曾想蘇煒會斥責她,甚至怒罵她,然後再緊緊抱著她,說不會離開她,可他什麼也沒說,只是轉身走了。

    她總是對別人給自己的愛心存期待,可現實裡從沒有一件事會如此順遂人意,從來沒有。

    放在沙發上的手機突然叮叮噹噹響了起來,海雅像是從夢中被驚醒,急忙抓在手裡,翻開一看,卻發現來電人是媽媽。

    海雅盯著媽媽兩個字看了很久,突然按鍵接通,低聲說:「媽媽。」

    媽媽卻在發脾氣,聲音急切:「雅雅!書林說你最近不見人影,還時常跟不三不四的男人混在一處,是不是真的?!」

    她慢慢撫摸著沙發的把手,出乎意料的冷靜:「你們相信他?」

    大約是她太過鎮定,媽媽反倒鬆了一口氣:「沒有就好,書林那孩子時常大驚小怪的……你們是不是又鬧彆扭了?他在電話裡氣咻咻的。」

    海雅笑了笑:「嗯,吵架了。」

    媽媽頓了一下,有點疑惑:「雅雅?你怎麼了?」

    「沒有,我很好。」

    媽媽還在猶豫:「你……你別真和書林鬧脾氣,多讓著他一點,你向來比他懂事的。」

    海雅聲音很淡:「你們把我當什麼?所有事都讓我忍。」

    「雅雅!」媽媽急了,「你是不是真和什麼亂七八糟的人來往了?怎麼這樣說話?你忘了臨走的時候奶奶怎麼交代的?你……」

    「媽,」她溫柔地打斷,「別再逼我,我累了。」

    「雅雅……」

    沒有等她再說完,海雅掐了電話,選擇關機。她的身體因為這種興奮,甚至無法再握住手機,聽憑它摔在地上滾到沙發下面。

    這一切原來一點都不難,她笑起來,原來是這樣的感覺,原來真的一點都不難,你背過身去,它就什麼都不存在了。這裡沒有乖孩子,也沒有隱忍懦弱的祝海雅,她好自由,自由得快瘋了。

    那煙一般不可捉摸的男人,那毒藥般甜美夢幻的世界,她再也不需要了,一切沒有開始,也不必結束,她早就應該這樣。

    楊小瑩回來得很早,她一向是個聰明姑娘,細心地裝作沒看見海雅手肘和膝蓋上的紗布,只說:「經理說給你打了好幾次電話,但你一直關機,下週二咖啡館要搞什麼活動,他問咱們能不能加班。」

    海雅點點頭:「能啊,我去。」

    楊小瑩一愣:「週二啊,你不做家教?」

    海雅淡淡一笑:「沒家教了,我被解雇了。」

    楊小瑩愕然,張嘴想問,可是海雅臉上的表情她沒見過,那種溫柔又疏離的笑容,像是把人推開很遠,又像是哀求每個人不要來過問。她只好點點頭,進屋去了。

    沒兩天譚書林就找來,電話打不通,聯絡她家人也說沒消息,他從來沒受過這種待遇,本來氣得想撒手不管,可他又不甘願,那口惡氣要是不出來,他寢食難安。

    他在海雅住的小區門口等了兩個小時,從來沒人讓他等過這麼長時間,他越等越煩躁,把手指頭捏得嘎崩嘎崩響,乾脆見到她第一眼先狠狠揍一頓好了,殺殺她近來的傲氣。

    可是等了整整兩個半小時後,再見到她,那拳頭怎麼也打不出去。

    他覺著自己真沒見過這樣的祝海雅,走路輕的像一股煙,好像一下子就會消失得無影無蹤。她一路走,一路和她朋友說笑,臉上帶著一種冷酷又溫柔的笑容,完全是個陌生人。

    譚書林愣了一會兒,突然張口叫她:「祝海雅!」

    她沒有吃驚,也沒像以前見著他就露出小動物一般防備警惕的神情,她就那麼站在原地,好像看他,又好像沒看,彷彿在說:有事過來說,不過來我就走了。

    他肚子裡那團燒了N天N夜的火,撲一下滅了,試著朝她走過去幾步,可又覺著反而更遠,陡然出現的落差令他不知所措。他下意識地摸手機,好像那裡面存著的海雅父母的電話會是這種情況的唯一救星,可他自己都覺得沒意思,為了和一個女孩子鬥氣,一而再再而三用別人的父母來要挾,他再任性也覺得這事很噁心。

    她眼神裡那種冷淡的溫柔,像是要把他推開,又像是拽著他不放手。

    譚書林干站了半天,一個字都沒蹦出來,索性轉身走了。

《贈我一世蜜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