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座橋也算是N城的一個著名公眾景點,無論春夏秋冬,河上綵燈都不滅,斑斕絢麗,是熱戀中的情侶最喜歡來幽會的地點,只是想不到譚書林會帶著他的女朋友來這裡湊熱鬧,他一向最看不起在野外路邊約會的人,認為那是窮人才會做的事。
海雅朝他走過去,他卻反常地退了兩步,像是遭遇了什麼不愉快的事,滿臉想要馬上離開的神情。
「對不起。」海雅慢悠悠地開口,「酒瓶是我扔的。」
譚書林匆匆瞥了她一眼,又迅速別開腦袋,猶帶怒氣地咕噥:「亂扔什麼……沒家教……」
海雅又說:「沒砸到你真可惜。」
他一下火了,皺眉瞪她:「我又招你惹你了?!怎麼說話的?」
海雅聳聳肩膀,挽著蘇煒的胳膊低聲說:「走吧,回去了。」
「祝海雅你故意的吧?不把我弄得火大不開心是不是?」
譚書林正被她撩得一肚子邪火,肯放她走才見鬼,抬手就要來抓,手剛伸出去就被旁邊的男人一巴掌打開,他的注意力只集中在海雅身上,一時把她身邊的男人給忽略了,直到這會兒才發現蘇煒。這張臉簡直是他的噩夢,他近期的所有挫折與霉運彷彿都是這個人帶來的。
他頓時大怒:「我×!是你小子!」
上次在酒吧他就想把他按地上狠狠揍一通了,可惜當時人太多,連老維也拉著他不放,事後他朝老維發了好幾天的火,老維也沒在意,只說:在那個地方,這人你惹不起。
在譚書林的人生詞典裡,沒有惹不起這三個字,四下無人,他要把這小子揍得滿地找牙。
他二話不說揮以老拳,對方卻好像根本不在乎,隨便格擋一下,他瞬間又被自己的力道帶的向前連連踉蹌。
「你揍人前廢話太多。」蘇煒微微冷笑,「還有,別碰她。」
什麼她?哪個她?譚書林血沖大腦,暴怒之下反而停下動作,看看蘇煒,再看看站在身旁的海雅,花了很長時間才漸漸反應過來一件事,一件荒謬透頂、他根本不會相信的事。
「祝海雅你他媽腦子壞了?!」譚書林不受控制地失聲大吼,「你真跟這個地痞流氓在一起?!」
海雅一直靜靜站在旁邊看著,直到這時才說話:「我早和你說過了,你不相信。」
譚書林自己也不知為什麼,像是受到無法忍耐的侮辱一般,兩隻手微微發抖,指著她,滿嘴只是說:「你瘋了!你讓開!走開!」
「你聲音太響了。」海雅盯著他,「很吵。」
譚書林再度強烈感覺到她是個完全的陌生人,那個縮頭縮腦像個鴕鳥的女孩子、那個穿裙子從來不會短過膝蓋、說話慢條斯理溫柔可親的淑女——那個他熟悉的祝海雅好像已經死去了。
他甚至在這種時刻想起曾看過的一些靈異故事,外來的靈魂佔據原來主人的身體,變成截然不同的另一人,祝海雅是不是也變成了另一個人?她身上居然會帶著酒氣,從來都梳得一絲不苟的馬尾也散開了,被風吹得在背後凌亂翻滾,她是那麼冷漠,甚至還帶著一絲暴戾的放縱。
他感到無法忍耐,上前就要抓她:「你看看你現在是什麼樣子?!」
手再一次被人揮開,蘇煒冷冷看他:「說了叫你別碰她。」
罪魁禍首就在這裡了,譚書林怒不可遏,抬腳就踢,對方卻比他更快,他肚子上被狠狠踢中,痛得彎下腰去,緊跟著又是一股絲毫不能反抗的力道,他被掀翻在地上,像一隻戰敗的野狗,劇烈喘息著,用血紅的眼惡狠狠瞪著所有人。
譚書林有生以來從未嘗過這種恥辱和狼狽,渾身劇烈發抖,然而他還有一種從未體驗過的痛苦凌駕在這狼狽之上。整個世界都暗下來,他覺得自己什麼也看不到,祝海雅就站在不遠的地方,她看著他,面無表情,眼神裡那種冷漠的憐憫讓他想要發瘋。
他被痛苦的火舌灼傷,迫切而本能地想要轉移那痛楚,他口不擇言:「祝海雅!你以為你的清淨日子是怎麼來的?你家人三天一個電話和我問你!要不是我替你瞞著……你等著!等著!看看他們知道你全部的事情,會是什麼反應!」
他死死盯著她,好像世上只有她一個人站在自己面前,他不會放過她一絲一毫細微的表情變化,只有她露出後悔痛苦的表情,才能讓他解脫。
可她還是那麼平靜,平靜得讓他絕望。
「嗯,你去說。」
海雅的聲音一下子被風吹散開,他眼睜睜看著她整個人也像煙一樣消失,跟隨那個流氓消失在自己面前。譚書林終於無力地躺回地上,最後一口強撐的怒氣也被打敗了,變得像死狗破布,除了這樣躺著賴著,他找不到任何排解的方法。
有一隻手在拉自己,是他的女朋友桃子,她很是驚惶,一邊拉一邊說:「叫你別招惹他了!看你被打的!快起來!走啦!」
譚書林揮開她的手:「……別碰我。」
身體裡那股陌生而兇猛的痛楚正在吞噬他,他飛快用手遮住眼睛,眼眶裡居然開始發熱。這又是為什麼?找不到任何理由,可是倘若不讓它們發洩出來,他大概會死在這裡。他狂放懵懂的青春在這裡要接近尾聲,他拒絕接受,拒絕去想一切相關的事。
如果生活是一本書就好了,這令人難堪的一頁飛速翻過去,下一頁他就睡在床上,把昨天的一切都拋在腦後,還是那個享受萬千寵愛無憂無慮的小子。可他現在就落在這尷尬的罅隙裡,一個人躺在地上流著自己也不明白理由的眼淚。
不知過了多久,桃子再也沒拉他,也沒再說話,譚書林慢慢放下手,四周黑漆漆的,只有他一個人,她大概是氣得走人了。他捂著肚子緩緩爬起來,把身上的灰塵撣落,手機也掉在一旁,他翻了半天,調出桃子的號碼,像是尋求安慰似的,給她撥了個電話。
桃子很不開心,在電話裡一個勁數落他:「我拉你半天你都不理!有你這麼做男朋友的嗎?還說要疼我一輩子,結果還為別的女人跟人打架!我回家了,你別來找!」
譚書林只覺整個人空落落的,喃喃說:「桃子,過來陪我,別走。」
她卻把電話掛了。
譚書林對著空無聲音的手機發了半天愣,想要像以前一樣發脾氣,把手機砸爛,可是手舉起來又覺得無趣,最後還是一個人走了。
他想起自己開的酒吧,開了好幾個月,都是老維在打理,他只管了幾天就嫌煩,每個月只管從老維那邊收錢,其他時間都跟桃子花天酒地。大概是需要找點事來做,證明自己不是個廢物,譚書林抬手攔了的士,一路往夜色酒吧而去。
老維曾跟他說,酒吧生意非常好,他還有點不相信,真到了那邊才發現老維一點也沒誇張,整條巷子裡幾乎停滿了車,門口人來人往,熱鬧得不行。譚書林終於找回一點成就感,快步進了酒吧,裡面燈光昏暗,音樂迷離,人影攢動,他又覺得陌生,好像這裡不是自己當初耗費一些心血設計的那個小小酒吧。
撥開人群,他費力前進,好容易擠到吧檯那邊,服務生酒保他一個也不認識,老維不知道什麼時候全給換了。
他揪住一個年輕酒保問:「老維在不在?」
酒保聳肩:「老闆今天沒來。」
譚書林有些不快,一路擁擠鑽進洗手間,這裡隔音效果還可以,他立即給老維打電話,還沒來得及按鍵,只聽洗手間的門突然被人撞開,一個衣冠不整的年輕姑娘走進來,搖搖晃晃地扶著牆,像是喝醉了。
譚書林急忙提醒:「這裡是男洗手間!女士的在隔壁。」
這姑娘好像沒聽見,扶牆晃了幾步,忽然又摔地上,譚書林被嚇一跳,飛快過去推她:「喂!你怎麼了?喝多了?」
她臉上有種異樣的潮紅,身上酒氣並不重,可是整個人卻像喝醉了一般迷離。本來身上的吊帶T恤就單薄,眼下一根吊帶還掉下來,大半胸脯都清晰可見。譚書林不知怎麼是好,只得推門朝外招呼:「快來人啊!有人喝多了!」
有幾個守在附近抽煙的年輕男人過來看了一眼,紛紛失笑,鑽進洗手間,把譚書林往外面推。
「你走吧,我們來照顧。」
譚書林被他們推出門,眼看他們還要關門,他不由惱了:「幹什麼呢?!關什麼門?」
有個男人朝他冷笑,亮了一下拳頭:「少管閒事!走你的!」
譚書林剛被蘇煒教訓過,對這種混混有些陰影,本能地退了兩步,洗手間的門在他眼前關上,用膝蓋想也知道裡面會發生什麼。他束手無策,只得回身去找酒保,把情況跟他大概說了一下,酒保卻露出個曖昧的笑:「讓他們去吧,都樂著呢。」
「樂什麼樂?」譚書林簡直不可思議,「這是什麼樂子?!」
酒保上下打量他:「來我們這裡不找樂子,你來幹嘛?喝酒聊心事?」
譚書林還想說,酒保早就轉身走了,他在洗手間門口徘徊了半天,裡面一點點細微的動靜都令他感到毛骨悚然。
這絕不是他心目中的夜色酒吧,所有人居然對這種犯罪的事情司空見慣。譚書林用力拍了一下門,大叫:「出來!出來!」
裡面傳出陣陣笑聲,還夾雜著女孩子哭泣的聲音,門還是關得死緊,偶有路過要上廁所的客人見到這種情況,也毫不在意再轉身走開。
譚書林心中那種違和的感覺越來越強,他捏著手機,想要打給老維,可是他的號碼始終處於通話中,通訊錄裡剩下的人,沒有一個能說這種事的,他居然一個可以幫忙的朋友都沒有。
他煩躁地在門口走來走去,最後下定決心似的,再度打開手機,按下110三個數字。
三十二章
沒幾天,海雅還是跟著楊小瑩搬去了學校宿舍住。小陳似乎打過幾次電話,出乎意料,每次楊小瑩都接了,既沒有吵也沒有哭,態度很平靜。海雅記得她有次說過,如果戀人對不起你,你跟他沒完沒了又哭又鬧,你就落了下風,證明對方背叛的不過是個把自己放在最底層的無腦女人。而楊小瑩,永遠是愛自己最多的那一類人。
這樣瀟灑而理智的姿態,曾是海雅憧憬的目標之一,可是現實裡見到楊小瑩那種冷靜到甚至壓抑的態度,她卻不由自主感到有些毛骨悚然。
楊小瑩再也沒大笑過,無論在宿舍還是在打工,她一個人靜靜發呆的時間變多了,以前還會和海雅說一些簡單的心裡話,如今一字不提。她像是逼著自己忘掉和小陳在一起的所有過往,唾棄它、漠視它,彷彿這種理智冷靜的外殼才是世上唯一正確的真理。
小陳大概也被她這種態度弄得心灰意冷,搬去宿舍第三天後,他再也沒來過電話,楊小瑩也並不在意,日子還是一如既往那樣過著,好像世上根本就沒有小陳這人的存在一樣。
不適應的人是海雅。
她從有記憶以來,就沒住過宿舍,上下鋪的床,她睡下鋪,上鋪是一個還沒回家的同學,每天晚上只要她一翻身,海雅就立即驚醒,陌生的小房間還有陌生的沉睡鼻息聲,總是令她徹夜難眠。
八人合住的宿舍,居然那麼小,小到連她兩隻大箱子也沒地方放。宿舍中間擺著幾張破舊的桌椅,有時候夜裡起來上廁所都會不小心撞到。當然,最不習慣的還是廚房澡堂廁所,沒有廚房,澡堂廁所都是公用的。記得她剛來的時候,對著每層樓的公眾廁所發呆,不知所措,還是楊小瑩在後面推了她一把,說:「住習慣就好,你會適應的。」
適應總是一個漫長的過程,上鋪的同學回家後,海雅難得睡了個好覺,可是很快又被一種很細微的電子屏的聲音給驚醒。
天剛濛濛亮,宿舍窗簾只合了一半,風把對面楊小瑩的蚊帳吹得飄起來,海雅眼睜睜看著她一遍一遍從通訊錄裡調出某人的名字,再一遍一遍強制取消,被壓得極低的哽咽聲偶爾洩露,彷彿在提醒她,眼前姑娘所有冷漠理智都不過是個脆弱的殼。
她和所有20歲出頭的姑娘一樣,對戀愛有著極其美好的憧憬和熱情,那天紅著臉說想搬去跟小陳一起住的女孩子,是她真實又感性的那部分。
海雅暗暗歎了一口氣,反正天也快亮了,她被吵醒就很難睡著,索性推開被子打算跟楊小瑩好好聊聊。剛起身,放在床頭的手機突然叮叮噹噹響了起來,她忘了設置震動,被響亮的鈴聲嚇一大跳,連楊小瑩都被驚了,扭頭驚愕地望過來。
海雅尷尬地朝她笑了笑,急忙打開手機,來電人顯示,是爸爸。
他幾乎不會主動給她打電話,而且還是這麼早的時間,海雅只覺心臟猛然往下一沉,不由自主想到那天譚書林的怒吼,他說叫她等著,他會把一切都捅出來。
……該來的總是要來。海雅深深吸了一口氣,按下接聽鍵,爸爸略帶怒氣的焦急聲音立即炸開:「雅雅!你在哪裡?怎麼不在家?」
她愣住。
「我現在已經在N城,敲了半個小時也沒人開門。你在哪裡?」
海雅突然感到一陣恐慌,隔著千里之遙,她可以在電話裡充滿勇氣地說要搬出去,要過自己想過的生活,可是一旦與家人面對面,她覺得自己的勇氣正在迅速流瀉。
「……我在學校宿舍。」她勉力維持聲音的鎮定,「我搬去宿舍住了。」
爸爸似乎鬆了一口氣:「N大宿舍?你現在起床,我馬上過去接你。」
海雅聽出他語氣裡異乎尋常的緊張,而且好像是跟自己的事情並不完全相關的那種緊張,一時有些奇怪,問:「出什麼事了?」
「嗯……電話裡說不清楚,是書林出事了,現在人在醫院。沈阿姨和譚叔都趕去醫院了,你也跟我去。」
譚書林住院了?海雅一頭霧水,印象裡他身體一直特別好,幾乎連感冒發燒都很少有,會折騰到住院,難道是什麼大病?還是說出了車禍?
她趕緊起床梳洗,換了身衣服回頭吩咐楊小瑩:「幫我跟經理請個假,今天臨時有事不能去上班了。」
「才六點!」楊小瑩愕然,「你去哪兒啊?」
「我家人來了。」
海雅推門飛快下樓,剛到樓下,就見一輛黑色奧迪緩緩駛來,車門打開,爸爸在裡面朝她點頭:「上車。」
這明顯不是的士,也不可能是她家或譚家的車,譚家生意做得比較大,估計是譚叔在N城相識的朋友借的,能開進大學校園,想必有點背景。司機在前面把車開得飛快,爸爸神色凝重,問她:「書林搞了個酒吧的事你知道嗎?」
海雅想起他得意洋洋領自己去看的那家又破又小又偏僻的酒吧,默默點頭。
爸爸眉頭皺起來了:「你知道怎麼不說?!這麼大的事,你居然替他瞞著!」
海雅無話可說,不是她不想說,而是她壓根就沒往心裡去。
「緝毒大隊的人四天前把書林帶走了。」爸爸揉了揉額角,「說酒吧裡販賣軟性毒品,書林是酒吧責任人之一,剩下還有個外族人目前正在全國緝拿。販毒這種事,抓住了從沒有輕判的說法,好就好在警局有記錄,是書林自己報的警,你譚叔正在找上面的人,看能不能弄個戴罪立功的說法。」
海雅倒抽一口涼氣,販賣軟性毒品!她猛然想起那天蘇煒找老維問話,提起麻古的事,老維當時賭咒發誓絕不會再弄這些,這種人的話果然不能當真。譚書林的酒吧才開幾個月,生意就那麼好,原來古怪出在這裡。
可是販毒跟住院又有什麼聯繫?譚書林好好的怎麼去醫院了?
「他被緝毒大隊的人審了整整四天。」爸爸好像有些避諱談這個話題,「現在有生命危險。」
生命危險?海雅有些被嚇到了,那個不可一世狂肆張揚的譚書林?這四天他到底遭遇了什麼?被毒打被虐待嗎?
事實證明,譚書林受到了暴力對待,肋骨斷了兩根、部分臟器有不明程度的損傷、左邊小指骨有裂痕、顱內輕微出血、以及身體各個看不見部位的瘀傷。他一個人孤零零地躺在封閉治療室裡,渾身都插著管子,唯有臉部乾淨整潔沒一點傷痕,如果忽略他過於慘白的臉色,看上去就像睡著了似的。
沈阿姨隔著玻璃死死盯著他,哭得快要窒息,因見海雅過來了,她眼淚流得更凶,抓著她的手連聲問:「海雅,到底出什麼事了?到底怎麼回事?弄酒吧的事,為什麼你們一個字也不說?」
海雅依舊無話可說,她默然看著封閉治療室裡的譚書林,心裡隱隱有些愧疚,還有點難受。如果當初她早點跟爸媽說酒吧的事,大概一切也不會發展到這種地步;再如果她當初沒有嫌麻煩,而是把老維會販賣麻古的事跟譚書林說清楚,他也可能不會走到這一步。
他所犯下所有任性的、放肆的錯誤,並不值得用生命作為代價償還。
沈阿姨在哭,譚叔在角落裡打電話發火:「……我不管這些!現在我只確定一點!他是主動報的警!他還受到虐待!現在有生命危險!何況酒吧工作人員也做了口供,他根本就沒參與販毒的事!這件事你能說就這麼算了?!他要真死了,也是白死?!」
沈阿姨哭著捶他:「什麼死?你怎麼說這種不吉利的話?!」
大人們鬧成一團,有哭的,有要討個說法的,海雅唯有依著玻璃窗,靜靜看著譚書林,心裡不知是什麼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