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或許是她的錯覺,她好像看見譚書林的眼皮動了一下,正要仔細再看,忽然發現他的睫毛慢慢顫抖著,然後他真的把眼睛睜開了。海雅屏住呼吸,反手一把抓住沈阿姨的衣服,喃喃:「別吵,他好像醒了。」

    可能這只是不省人事的一次睜眼,譚書林覺得渾身上下都很重,很麻木,連動一根手指的力氣也沒有。他什麼也看不見,聽不見,沒有受傷的那隻手被人緊緊抓著,他也感覺不到一絲皮膚的溫度。

    不過慢慢地,眼前漸漸開始有了光亮,他吃力緩慢地轉動眼珠,感覺眼前有一個人影在晃,好像是媽媽的臉,她臉上掛滿了眼淚,妝都糊了。譚書林本能地感覺有了依靠,眼皮顫動,張嘴想和她訴苦求救,但他發不出聲,視點也無法對準,看什麼都模模糊糊的。

    玻璃窗外還站著幾個人,是他爸爸,還有海雅的爸爸,譚書林看不清他們目前是什麼表情。旁邊還有一個人,長長的頭髮,白色T恤,他唯獨看清了她眼神裡那種冷漠的憐憫和悔意,讓他備受煎熬的感覺彷彿再一次侵蝕而來,還夾雜著那四天裡零零碎碎的恐怖回憶,他眼眶迅速變紅,一滴淚順著眼角滾落。

    「書林?是不是疼得厲害?你別急,別哭,媽媽馬上叫醫生給你止疼!」

    沈阿姨不敢摸他的臉,怕動作不小心又傷到他的腦袋,她猛按床邊的鈴,哭得肝腸寸斷。

    「……我疼。」譚書林吃力地張口說話,聲音啞得像磨砂紙在地上擦,「我疼……」

    他彷彿只會說這兩個字,閉上眼,眼淚滾滾而下,好像有人用燒紅的鐵錐扎進他心臟裡,他曾引以為傲的那些東西,已經被燒穿。面對那種冷漠的、比他早先看透一切的溫柔,除了流淚,他別無選擇。

    作者有話要說:鑒於是小說,部分場景故事是虛構的,請勿太過較真。

    三十三章

    譚書林確定脫離險情,已經是三天後的事了。涉嫌販毒的事情,不知譚叔是怎麼處理的,海雅也只是零零星星從沈阿姨和爸爸的對話中聽取一些消息,酒吧肯定是被封鎖了,涉嫌吸毒販毒的人全部都被帶走,老維和他妹妹,也就是譚書林的女友桃子,兩人至今未見蹤影,現已在全國通緝。

    據說緝毒方面早在一個月前就已經在暗地裡關注N城大小地下酒吧,夜色酒吧正是其一,只不過老維做事狡猾,這個酒吧做的是熟客,通過口口相傳引來的都是比較「上道」的客人,陌生人一般不給放進來,所以一直沒抓到切實證據。

    譚書林這次可謂誤打誤撞,他報警是為了阻止酒吧裡的暴行,原本以為那姑娘是喝多了被人在洗手間欺負,後來才查實,這位姑娘是嗑藥磕高了,神志不清。他若是早早曉得其中內情,不知會不會捶胸頓足後悔。

    無論如何,譚書林這次可算是真真正正出了「大事」,爸媽在N城買的房子現在給譚叔沈阿姨暫住,海雅的媽媽也在第二天趕來了N城,這幾天都在為譚書林的事情忙,一時沒人來過問海雅私自搬出去的事。

    連楊小瑩都被這情況弄得很詫異,打工的時候偷偷問:「海雅,你家人不是來N城了嗎?他們……呃,沒怪你?」

    海雅還是不知怎麼回答,每過一天,她都感覺自己的勇氣流失得更多一些,明知譚書林的事情過去後,她立即就會面對自己最不想面對的事情。她隱隱期盼這一天來得快一點,但又期盼它最好永遠不來。

    她不想去醫院,沈阿姨他們都在那裡,還有個半死不活的譚書林,每次面對他們蒼白的臉色,她就感到愧疚與恐懼兩相交迫。在連著三天沒過問之後,媽媽就給她打電話了,她的嗓子因為哭得太多,變得很沙啞,語氣裡有遮不住的疲憊:「雅雅,你三天沒來看書林了。不管你們過去有什麼誤會,但他差點死了,你不能這樣,做人不能這樣。他醒了能說話,還跟沈阿姨問起你,你這樣讓沈阿姨怎麼想?」

    海雅只有找一個連自己都覺得蹩腳的借口:「我在打工,等空了就去看。」

    媽媽明顯疲憊得不想與她深入討論這個問題:「為什麼打工?錢不夠?你知道你奶奶最討厭你做這些事。」

    「……可是我想做。」她也沒有力氣解釋。

    「那你今天能來嗎?書林今天精神不錯。」

    「……嗯,我下午過去。」

    ……一次有心無力的試探,兩人都為了各自的理由不願在這個時候將所有事說開。沒有人比海雅更清楚,繼續下去會發生什麼,不能再繼續這樣。

    海雅站在鏡子前,盯著自己看了很久很久,似乎直到這一刻,她才發覺自己不知不覺又綁起了馬尾,耳前沒有一絲亂髮,身上穿著短袖襯衫和半截裙——是爸媽最喜歡的打扮,像個老式的淑女。

    她在自己眼裡找到了與從前一模一樣的驚恐無助。

    海雅猛然閉上眼,抬手將扎頭髮的繩子一把扯下,長髮凌亂地散開,換上吊帶短裙,再化個淡妝,鏡子裡的年輕女孩呈現出與方才截然不同的風情,像是下定什麼決心似的,她抿緊嘴唇,將所有無助驚恐藏在最深處,給蘇煒打了一個電話。

    給他的電話,永遠響不到兩聲就會被接通,他的聲音永遠溫柔而冷靜。

    「海雅。」

    她想了想,問:「上次約好今天下午4點,可以推遲一會兒嗎?我有點事,7點老地方見。」

    他沒有猶豫,說了個好。海雅頓了頓,聽著他在話筒裡輕微的呼吸聲,她心底那些狂躁漸漸變得平靜,低低叫了他一聲:「蘇煒……」

    「我在。」

    「……我想早點見到你。」

    他無聲地笑,過很久,才低聲說:「我也是。」

    海雅合上電話,提起自己的包包,換上高跟涼鞋推門出去,剛巧楊小瑩打飯回來,見著她艷光四射的樣子忍不住吹個口哨,打趣:「大美女要去約會了?」

    海雅回眸一笑:「好看嗎?」

    楊小瑩連連點頭:「好看好看!就是別走東邊體育場走,今天他們沒回家的男生有個籃球賽,你過去,大家都不想打球了。」

    海雅把耳旁的長髮撥到身後,開玩笑:「就是要這種效果。」

    她還不太習慣穿高跟鞋,出了校門,立即打車,一路去向醫院,譚叔和爸爸都不在,估計還在為涉嫌販毒的事情四處奔走,N城畢竟不是老家,他們也不是那種打個電話地球就抖三抖的厲害人物,譚書林一旦被弄個涉嫌販毒的罪,這輩子就完了,就連一向鎮定的譚叔這次都難免驚慌失措。

    沈阿姨和媽媽正在床邊跟譚書林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話,脫離險情後,譚書林被移出了封閉治療室,住在頂層的單人豪華病房。雖說花錢也可以請到最好最有經驗的護工,但沈阿姨並不信任他們,堅持自己照顧兒子,媽媽怕她把身體弄壞,就過來幫忙,兩位平日裡珠光寶氣的夫人眼下都是黃黃臉,神色憔悴。

    海雅在窗外看了一會兒,終於還是抬手敲門,媽媽立即過來開門,滿臉堆笑:「雅雅來了!書林,雅雅來看你了。」

    海雅走進病房,一眼就望見了譚書林,他瘦了不少,臉上沒有一絲血色,兩隻眼倒是比上次看著有神多了,他正盯著她看,說不出那是什麼神情,她從沒見過他這種眼神。

    沈阿姨把蘸了水的棉簽遞給她,柔聲交代:「海雅,阿姨和你媽媽都有點累了,正好你來替一下,記住不能給他喝水,只能用棉簽蘸水替他擦擦嘴唇。這孩子任性得很,你別聽他的。」

    海雅接過棉簽,扯了一把凳子坐在床邊,眼角望見媽媽和沈阿姨出了病房,還把門關上,她低頭看著譚書林,晃晃棉簽,用眼神問他需不需要蘸水。

    譚書林慢慢移開目光,神色裡還殘留一絲傲氣和任性,聲音沙啞:「……我要喝水,給我倒杯水。」

    海雅把濕潤的棉簽按在他嘴唇上,聲音淡淡的:「醫生說了不能喝水,你要找麻煩,自己去和醫生說。」

    譚書林又開始瞪她:「祝海雅,我都這樣了,你還要怎麼樣?」

    她對上他含著怒意的眼睛,沒有避讓:「……你想我怎麼樣?」

    他一時語塞,自己也不知道想要她怎麼樣,他只是受不了她那種彷彿高高在上的淡漠眼神,看他不再是仰視而惶恐的,而是帶著一種令人發瘋的憐憫,像看一個玩火自焚的小孩,好像結局她早就知道,她只不過選擇沒有說。

    譚書林閉上眼,急促地喘息了幾下,才疲憊地開口:「……桃子呢?她為什麼不來看我?」

    海雅沉默片刻,說:「她和老維一起被通緝了,涉嫌販毒。她事先好像是知情的。」

    「放屁!」譚書林突然激動了,「放屁放屁!她知道什麼情?!」

    海雅沒說話,聽著他劇烈喘息著,然後牽動傷處,發出低沉的痛呼,痛得他渾身發抖,臉上豆大的冷汗一顆顆鑽出來。她立即要按下床頭的鈴,譚書林突然阻止:「別按!等一下!」

    他死死咬緊被子,牙關咬得咯咯響,過了好久才慢慢平靜,整個人虛脫了似的癱在床上,滿頭滿臉的汗,衣服都濕了。他閉上眼,聲音發抖:「祝海雅……你、你之前就知道……是不是?你跟那個流氓……上次找老維……那時候你就知道……會出事……」

    海雅捏著消毒過的濕毛巾,輕輕按在他額頭上:「嗯,我隱約猜到。」

    他眼皮也在發抖:「你、你什麼都知道……你卻什麼都不說……」

    「嗯,我沒說。」她聲音很低,「對不起,是我的錯。我那時候認為,說了你也不會聽,那樣很麻煩。」

    「你把我當什麼?」他眼眶開始發紅,「你到底把我當什麼?」

    最讓他瘋狂的,不是她不說,而是她說「那樣很麻煩」,譚書林覺得自己在劇痛的深淵裡不停下墜。可她又說對不起,對不起三個字從她嘴裡說出來,還是對他說的,那麼自然平淡。他受不了她那種早先比他看透一切的眼神,受不了被當做猴子耍的人,是一向自恃最高的自己。

    「是有我一部分的錯,可是你最好不要每次出事,都把錯誤怪在別人頭上。」海雅把毛巾蓋在他眼睛上,「我早說過,這世上不是人人都要寵著你,把你當太陽。」

    譚書林聲音嘶啞,來來回回只有一句:「你早知道……你早就知道……」

    「嗯,我早知道這世上的事情不會那麼順遂人意。」

    「閉嘴!」譚書林沙啞地怒吼,「你滾!滾遠點!誰叫你來的?!誰叫你來的?!快滾!」

    海雅起身開門:「我走了,你好好養傷。」

    她走出門,譚書林發出受傷野狗般的哀鳴,哭得快要斷氣,沈阿姨和媽媽聽到動靜急忙衝進來,手忙腳亂地安撫,他卻什麼也不說,只是痛哭。媽媽急得使勁捶了海雅一下,哭著罵:「你做什麼?!你是要害死他?!」

    沈阿姨一面安撫譚書林,一面打圓場:「不要怪她!肯定是書林又任性了!別哭別哭……書林,你這樣更沒法養傷了!」

    譚書林緊緊閉著眼,好像這樣就可以從那些扎滿尖刀的世界裡脫身,他聲音虛弱:「……別讓她來……我不想見她。」

    媽媽拽著海雅飛快走出病房,她用面紙擦拭滿臉的眼淚,突然抬手就給了海雅一巴掌。

    「你到底要幹什麼?!」媽媽勃然大怒,「你跟他有什麼深仇大恨?!你是不是還要來恨我們?!我們養你、給你吃給你穿!反而養壞了?!」

    海雅垂著頭,過一會兒才說:「對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媽媽拉著她身上輕飄飄的吊帶短裙,像火山爆發一樣:「你看看你現在是什麼樣子?!不學好!跟外面的妓_女一樣!」

    海雅把裙子撫平,反而平靜了:「媽媽,這裡是醫院。」

    「你還知道要臉?」媽媽激動得又開始流淚,「誰給你的膽子搬出去住?誰給你的膽子叫你去外面亂七八糟的地方打工?」

    「我說過,我會搬出去,自食其力。」

    「你能自食什麼其力?你說這種話,是不是我們虐待你了?嫌我們礙事?雅雅,你真讓我失望!我沒想到你短短一年變得這麼不像樣子!你要自食其力,那行!把卡還給我!以後一毛錢也別想要!」

    海雅深吸一口氣,取出錢包,把生活費用的子卡拿出來遞過去:「媽媽,債務的事你和爸爸別擔心,我一定會盡全力來還的。你們要保重身體,這段時間我就不回去了。」

    她轉身就走,媽媽反而呆住了,隔半天才哽咽著喚她:「雅雅!你到底怎麼了?!」

    「讓她去!」爸爸的聲音不知什麼時候在走廊對面響起了,他和譚叔一路過來,臉色陰沉。譚叔拍拍他肩膀,稍稍安撫勸解:「別說這種氣話,孩子都大了,做父母的別總管他們。」

    他試著想把爸爸拉進病房,又給海雅丟眼色,叫她過來勸勸媽媽,海雅卻搖了搖頭:「我走了,還要打工。」

    「你打什麼工?!」爸爸揚手想揍她,被譚叔飛快阻攔,「你在外面和不三不四的男人來往,是不是以為我們不知道?!」

    海雅垂頭不語。

    「你走!我們養不起你!走!」爸爸拽著媽媽,推開病房門進去了。

    譚叔朝她笑了笑:「海雅別任性,等他們氣消了,記得過來勸勸。」

    海雅默默點頭,在原地站了半分鐘,終於慢慢轉身走了。

    三十四章

    時間還很早,海雅回了一趟宿舍,楊小瑩已經吃過飯,正捧著辭典慢慢默單詞。自從海雅跟她提起打算考中級口譯的事情後,她似乎也上了心,打工以外的大部分時間都花在背單詞上了。

    大概想不到海雅回來的那麼早,楊小瑩很驚訝:「你就約會那麼短的時間啊?」

    海雅把汗濕的長髮胡亂盤到頭頂,疲憊地往床上一躺,她什麼也不想說,或許睡一覺會好點,可躺了那麼久,卻又睡不著,心裡滿滿的全是事,說不清究竟是愧疚,還是解脫後的空虛。

    「小瑩……」她有氣無力地開口,「你以前說過,怕以後的自己會笑現在的自己是個白癡,你現在還這樣想嗎?」

    楊小瑩微微變了臉色:「……你是說,我和小陳的事?」

    海雅搖搖頭:「也不光是這個,我只是覺得,做個選擇很難,好像怎麼都不對。」

    楊小瑩默然放下辭典,過了好久才說:「並不是對錯那麼簡單的事吧?有時候……有時候我會後悔當初跟小陳在一起,覺得那時候一心想要為他好的自己特別噁心。不過,有時候也會後悔,如果真的答應他,跟他住一起,起碼我們還真正投入瘋狂過一次,不像現在,不上不下。」

    海雅偏頭看她:「……你還是不肯聯繫他?」

    楊小瑩歎了一口氣:「現在說什麼都晚了。其實冷靜下來想想,我老是怕自己做錯事,走錯路,失去自我,從來沒真正投入去做什麼,就算再過十年,我發達了,有錢了,特別慶幸自己現在的選擇,可我現在卻過得一點都不快活。」

    這個問題長期以來一直被人爭論,究竟是滿足眼下的每一天,還是目光長久,為了將來的幸福而犧牲現在的快樂。

    生活像是在做選擇題,並不是說選擇了A,得到的一定是個不變的未來。無論選擇哪個,最後的發展都是不可預期的,誰又能說自己正確到底?

    午後的宿舍熱得像蒸籠,沒有空調,電風扇吹出來的都是熱風,海雅不適應地翻個身,放在桌上的手機突然響了,蘇煒給她發了一條短信,語言風格依然簡潔,從來不做多餘的解釋,也沒有半點優柔寡斷:「今晚有事,約會取消。」

    海雅心裡像是空了一塊,想要打個電話過去問具體的情況,又不知該怎麼說。蘇煒身份特殊,也從來不跟她提自己的事——那些黑暗的、並不怎麼光明的事,他似乎不想讓她知道,大部分時候,他在自己面前的形象,與混混兩個字實在沒有半點聯繫。

    這種態度究竟是他的保護,還是一種疏離?

    海雅怔怔看著那條短信,忽然感到另一種層面上的疲憊。

《贈我一世蜜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