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件十分正經的事情要和你商量。」
天快亮的時候,辛湄蹲在陸千喬身邊,把他推醒了。彼時他似乎還帶著睡意,頭髮沾了一綹在唇上,眼珠子烏溜溜的,看著有些無辜,還有些迷茫。
「你是個男人,而我,是個女人,對吧?」
鑒於辛湄表情難得如此嚴肅,陸千喬覺著自己好像得給她一點面子,於是用手遮住光,木然點點頭。
「很多據說特別有學問的老頭兒都寫書,說男女授受不親,又說什麼非禮勿視。男人要是不小心看到一個女人的肌膚,就要娶她做老婆,對吧?」
陸千喬在她柔軟的聲線起伏裡昏昏欲睡,又點點頭。
「那……我是絕對不會嫁給你的!你也知道吧?」
他快睡著了,隨著本能點頭。
辛湄使勁一拍手:「所以我只是想告訴你,我要解手!」
她腰上拴著那根捆妖索被他攥在手裡,實在走不遠,解手又是個要露出肌膚的幹活……好吧,露的又何止是「肌膚」……
陸千喬放下手,面無表情地與她對望,半點反應也沒有。
辛湄重複:「我要解手。」
他依然沒反應,只是眨了眨眼睛,茫茫然一般。
她淚流滿面起身了,找棵還算粗壯的大樹,貓腰躲在後面,一面還哽咽:「你……你不許偷看!」
裝模作樣躲了半日,對面依然沒聲音,辛湄急了,探頭出去大叫:「你怎麼能真的沒反應?偷看別人解手是很惡劣的趣味!」
陸千喬愣愣地眨眨眼睛,然後……然後他打個呵欠,翻身立即又睡著了。
原來居然是個會賴床的!
辛湄撲上去使勁抽他臉:「起來起來起來!」
手腕被人抓住了,終於被抽醒的陸千喬面帶寒霜,頭髮凌亂,仰面躺在地上瞪她:「你膽子真不小!」
她大怒:「我要解手!」
解手,這個詞有點陌生,還有點熟悉。陸千喬剛睡醒的腦袋不太靈光,思忖半晌,突然悟了,霎時間臉上表情從震驚發展到愧疚再發展到惱怒,最後變成了羞赧。
他飛快鬆手,像被燙到似的,眼睜睜看著辛湄奔向密林深處。
陸千喬此時已全無睡意,起身扒扒頭髮,身上卻掉下一張符紙,相當眼生,應當不是自己的。符紙是用千年梧桐的樹皮煉製而成,適合鳥類靈獸棲身,想來應當是辛湄方才動作劇烈不小心掉下來的。
是她的坐騎,那只鵜鶘吧?
他端詳片刻,將符紙折了一道,放進自己懷內。
這個……他在這方面沒經驗,那個……女人…需要多長時間?一炷香?兩柱香?好吧,給她頓飯工夫,如果不回來,他就…就再等頓飯工夫……
看看天色,現在過去多久了?她還沒回來,要不要追上去看看?不,還是等一下……萬一那什麼……還是再等一會兒好了……
陸千喬生平第一次艱難地糾結了。
三頓飯的時間過去,他霍然起身,正要去尋找,卻聽身後傳來腳踏枝葉的細微聲響,回頭,便見一臉不爽的辛湄懷抱一捧新鮮菌菇,滿身露水地回來了。
「你……」他猶有些尷尬,不知道說什麼好。
辛湄板著臉把菌菇丟在地上,剛才是多好的逃脫機會啊!可翻遍全身上下硬是沒找到秋月棲身的那張符紙,估計是剛才抽他的時候不小心掉出來了。可惡!失去坐騎,在這種一望無際的深山老林,根本是寸步難行!更不要說逃走了。
「……秋月在你那裡?」她問。
陸千喬想了想,點頭。
「不許你傷害它!」想起陸千喬昨晚說烤鵜鶘,她就慌神,「秋月很老了,肉很粗糙,一點都不好吃!」(秋月在陸千喬懷裡哭:人家才六歲不到,哪裡老了?)
陸千喬默然片刻,道:「那要看你聽不聽話。」
辛湄抱住胳膊倒退一步,視死如歸:「哼!你得到我的人也得不到我的心!」
……他覺得跟她正經說話,絕對是個錯誤選擇。
把她剛摘來的新鮮菌菇粗粗挑選清洗一番,放進昨晚剩下的麵湯裡,燒滾就能吃了。和昨晚一樣,他盛了一碗放在她腳邊,辛湄別過頭做傲骨狀:「我不吃!除非你把秋月還我!」
哦,不吃就不吃吧。陸千喬很淡定地自己吃起來,麵湯裡的肉乾因為泡了一夜,香味都已經蔓延開,看形狀似乎也酥軟了不少。
他肯定是故意的,因為他那碗裡盛了好多肉,大快朵頤時,香氣四溢。
辛湄偷偷瞥了他好幾眼,見他埋頭只管吃,也不看自己這邊,便悄悄伸手去拿碗。指尖剛觸到邊緣,便聽他動了一下,她閃電般縮回手,繼續做傲骨狀。
他似乎無奈地笑了一聲,隔一會兒,他說:「別鬧,吃飯。」
聲音平靜,不是惡意譏誚。
辛湄淚流滿面端起碗來:秋月啊!我不是個好主人!且等我吃完飯再考慮怎麼從魔王手上救你呀!
*
辛湄本來以為他會拽著自己去白頭山找眉山君,誰知一路穿山越嶺,幾天後,兩人又回到了皇陵。
第二次走在開滿櫻花的神道上,她覺得自己已經十分淡定了。好在這次陸千喬沒把她丟屋子裡關著,全程一直拴在身邊,直到進了一個叫歸花廳的小廳裡。
「將軍,您回來了。」
斯蘭端茶上來,惡狠狠地剜了辛湄一眼,他還記著那一夜她把自己打暈的事情,這絕對是他斯蘭一輩子的恥辱!
辛湄裝作沒看見,四處抬頭看歸花廳的裝飾,一面拉長耳朵聽斯蘭匯報這些天皇陵大小妖怪的事。
「自從將軍您替桃果果從虎妖那裡奪回內丹後,他這些天一直閉關潛修,昨天剛大愈,容貌已經恢復如常……趙官人說他最近嘔心瀝血寫了一部新的戲折子,這次絕對配得上將軍雕的十二人偶……西北邊的熊妖第五十三次來向映蓮姑娘提親,用白色蓮花鋪了一路,被映蓮姑娘一把火燒了……」
她聽得無聊,忍不住要打呵欠。好容易等斯蘭說完,陸千喬又出了歸花廳,沿著斜斜的小山坡上去,山坡上開滿了雪白瑩潤的梨花,林中有兩人在說話,因聽見腳步聲,一齊轉身,見是陸千喬,不由大喜。
「千喬大哥!」
一個十七八歲的高個子少年有些靦腆地喚了一聲,他面容尚算俊俏,只是圓圓眼圓圓臉,還有些稚氣。背後張開一雙嫩黃色的大翅膀,似乎是因為激動,翅膀在沙沙舞動著。
陸千喬點頭:「都好了?」
少年有些臉紅:「是啊,已經痊癒了。千喬大哥,總是給你添麻煩……要不是你阻止我,差點就犯下奪取凡人魂魄的大錯了……我下次再也不貪玩亂跑。」
後面傳來動聽的女子笑聲,一個穿粉紅羅裙的美貌少女走到少年身邊,含笑道:「果果好了之後就一直念叨這些。我倒覺得你沒了內丹那段時間,十一二歲的模樣比現在可愛些。」
桃果果臉更紅:「映蓮姐,你就會笑話我……」
說罷忽然看見陸千喬身邊站著個面如桃花身似楊柳的姑娘,兩眼呆呆地望著天空,不知想著什麼虛無縹緲的心事,他不由一抖,跳起來指著她大叫:「是你?!你怎麼會在這裡?!」
辛湄愕然收回視線望他,上上下下打量兩遍,她突然一拍手,恍然大悟:「咦?你不是那個扮厲鬼的小鳥妖麼?」
桃果果對她又懼又恨,手指頭一個勁抖:「你你你……你這個壞女人……」
辛湄認真地看著他:「嗯,你長大了,背後的也不是雞翅……變成正宗鳥人了。」
桃果果臉色一綠,顫巍巍地收了翅膀,最後嘴巴一扁,哇一下哭了,掉頭就跑。
映蓮笑了起來,看看她,再看看陸千喬,聲音溫和:「陸大哥素日不與女子親近,真想不到竟會和辛姑娘投緣。想來小妹可以喝到陸大哥一杯喜酒了。」
斯蘭在後面忍不住插嘴:「映蓮姑娘,你搞錯了。她是將軍的階下囚!這種丫頭,將軍怎麼可能……哼!」
映蓮顯得十分驚訝:「怎會如此?」
陸千喬沒有說話,只是拽著捆妖索,辛湄不由自主隨著他往前走,一面說:「我要沐浴。」
他的手又抖了一下,回頭面無表情看她。
她板著臉:「男女授受不親,你趕緊放開我,不然就是想偷看。」
「今早你沐浴過一次。」
他說出事實。
「我又想浴了。」
她十分蠻橫。
陸千喬不回答,拽著她繼續往前走。
辛湄急了:「你、你要偷看?!」
他好像笑了,是帶著譏誚和一點點戲弄的笑:「想來和看門板也差不多。」
「你……」她大怒。
映蓮看著他二人旁若無人邊走邊說地去遠了,半晌無話。
斯蘭有些不忍,低聲道:「映蓮姑娘,真的只是階下囚。那丫頭會破解雲霧陣,將軍怕她洩露出去,所以才用捆妖索拴在身邊。」
映蓮微微一笑,轉身便走:「斯蘭大哥,你多想了。我不過好奇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