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月黑風急,寂靜無聲。
辛湄點了一盞油燈,鄭重其事地翻開辛雄送給自己的小布包,本著極其熱忱並且虔誠的心情,打算認真學習一下夫妻相處之絕密技巧。
布包裡裝著四本殘舊的書,第一本封面上赫然寫著【被翻紅浪之春閨少婦必讀寶典】幾個大字。打開隨意翻翻,密密麻麻的蠅頭小字,看著吃力無比,她翻了幾頁就隨手丟在一旁。
第二本——【御夫術】,依然是密密麻麻的小字。
第三本——【專寵二十年之後宮淫史:祥慧皇后親筆繪*二十四式】,字少,圖多,翻開沒兩頁,便配了一張極其粗糙的圖畫,只能隱約看出是一男一女,具體到底在做什麼……辛湄猜,他們可能在打架。
第四本最厚,淡紅色的硬皮紙封面,還撒了一層淡淡的金粉,用紅綢系得整整齊齊,雖然年代久遠,但靠近了便能聞到一陣暖而不淫,清而不寒的幽香——儼然是個值錢貨,和前三本完全不在一個層次上。
解開紅綢,裡面一行極古樸的字:【蘭麝嬌蕊集——公子齊】。
再翻,入目便是一幅畫,畫中美人依窗而立,皓腕輕舒,目光融融滿含春情,將衣帶解了一半。畫旁有數百年前的詩仙姬月題曰:何由一相見,滅燭解羅衣?
畫風細膩婉轉之極,美人眸光流轉,舉止嫻靜偏又充滿誘惑,像是馬上要從紙上走下來似的。畫旁題字清雋秀麗,不輸給當世任何書法大家。
辛湄盯著看了半天,忍不住又翻一張,第二幅裡同樣是那個美人,只不過如今與一名男子抱在一起,輕啟朱唇宛轉相就。
第三幅,羅衫半褪,玉肌微露。
第四幅……
油燈被透過窗縫的細細夜風吹得搖晃起來,辛湄沉默地看完了最後一幅畫,再沉默地合上這本書,繼續沉默地梳洗一番吹了燈上床,蓋好被子。
良久,一聲沉悶又懊喪的嚎叫從被子裡傳出來。
……她她她,她之前沒對陸千喬做出什麼不堪入目的事情吧?應當沒有吧?沒有吧?!
她捲著被子滾來滾去,好想整個人就變成一顆小棉花,可以鑽進去再也不用出來。
滾到一半,忽聽窗戶被人輕輕敲了幾下,辛湄從被子裡探出腦袋,小心翼翼地問:「誰?」
一封信從窗縫裡塞進來,輕輕飄落在地。辛湄從床上跳下,急急推開窗,便見一隻很眼熟的小妖怪飄在半空裡,朝她恭恭敬敬鞠個躬,這才轉身飛走了。
這隻小妖怪……好像是皇陵裡的?
辛湄拾起那封信,飛快拆開,裡面只有一行字,字體剛勁有力:八月十五,辛邪莊見。
落款是一個「喬」字。
……陸千喬八月十五要過來?!
信紙從手裡重新飄落在地,辛湄抱著腦袋慌神了。
不想見他!
不,不是……
不想這麼快就見到他!
也不是……
她……她她,她現在很需要心理準備!相當、十分、極其、特別——需要心理準備啊啊啊!
辛湄猛然回頭,盯著放在桌上那幾本書,火燎火燒地奔過去抓起來,四處打量,試圖找個穩妥的地方藏好。這種東西絕對不能給他看到!絕對不能!
床底下——不行!太常見的隱藏地點,肯定會暴露!
衣櫥裡——不行!保不準她換衣服的時候就不小心掉出來了。
她忽然瞅見梳妝台上積灰的珠寶奩,眼睛登時一亮,將珠寶奩裡那些常年不用的首飾一股腦倒出來,再把那幾本書放進去,首飾鋪在上面,蓋上蓋子……嗯,這樣就完美了。
辛湄放心地關上窗戶,繼續回床上睡覺,默念「我什麼也沒看見」一千遍,在心猿意馬中睡著了。
一夜春夢。
*
八月十五,滿月,月餅節。
早早得知姑爺會來的辛雄,樂得下巴都要合不攏,準備了上千種口味的月餅,從圓的,到方的,再到不規則形狀的,堆成了小山。
「小湄,姑爺的口味是偏甜還是偏鹹?」
老人家總害怕自己準備的月餅不夠多,沒有姑爺喜歡吃的,忙得焦頭爛額。
「爹,他是你女婿,只有他討好你的份,你擔心什麼啊?」
「混蛋!」辛雄老淚縱橫,「你已經得罪了姑爺,他都把你趕回娘家叫你反省了!難道你想叫他在月餅節寫下休書把你休掉嗎?!」
「……我認為,休書和月餅,完全是兩回事……」
「啊,對了!還有晚宴的菜餚!小湄,姑爺喜歡吃肉還是吃菜?」
「爹,娘到底是怎麼忍受了你那麼多年的?」
「肯定是肉吧?他是將軍,經常打仗,必然是喜歡吃肉的!」
辛雄唰唰寫下滿滿一張紙的菜單,遞給外面的二師兄,鄭重吩咐:「再把地窖裡存的二十年陳釀拿出來兌上新酒!小心小心!今晚來的是貴客!」
她爹又瘋魔了。
辛湄搖著頭走出去,準備透透氣,忽見大師兄從大門處狂奔而來,驚聲大叫:「來了!將軍帶著許多人來了!」
辛邪莊裡霎時亂成一鍋粥,辛湄被一群人簇擁著,暈頭轉向地帶往大門口,剛好見到陸千喬從秋月背上跳下來,身後跟著數十人——不對,數十妖,都扮作凡人的模樣,畢恭畢敬地站在後方,每人牽著一匹靈獸,靈獸背上有的馱著箱子,有的馱著數枚匣子,令人眼花繚亂。
陸千喬今天看上去……呃,特別和往常不同,似乎刻意打扮過,往日的淡青衫子換成了雪白的外衣,長髮一絲不苟地束在腦後,只是雙眼用一條黑布覆住,卻絲毫不見狼狽,反倒為玉樹臨風的外形增添了一絲神秘。
莫非是怕紅眼珠嚇壞她老爹?
他真是太低估老爹的承受能力了,不要說是紅眼珠,就算他長八隻手,說不定老爹都會喜得抓耳撓腮,認為那是天賦異稟。
辛雄顫抖著迎上去,還未想好第一句要說點什麼,陸千喬已經穩穩走來,躬身下拜,聲音沉穩:「晚生陸千喬,見過辛老闆。」
辛雄的眼淚唰一聲下來了。
他……他叫自己辛老闆,而不是岳父。
他恨恨地回頭瞪一眼辛湄:看看!多好的姑爺!你怎麼就把他氣得連岳父都不肯叫了?!
辛湄別過腦袋假裝不知道,視野裡總覺得有人在看自己,悄悄轉動眼珠,立即望見陸千喬的臉,他的眼睛雖然被黑布覆蓋,卻彷彿仍然能看見東西。他正對著自己,唇角微微揚起,露出一個笑。
我來了。他的表情這樣說。
辛湄連脖子都在發燙,低頭暗咳一聲,卻不能像以前一樣迎上去握住他的手說點什麼,躑躅半晌,還是搖搖頭轉身走了。
她還需要一點心理準備……
小魔星的丈夫來到辛邪莊,不亞於水滴進熱油鍋裡,幾乎滿莊的人都湊在正廳外,從門縫、窗戶縫之類的縫隙往裡望。
大師兄見陸千喬蒙著塊黑布卻依然器宇軒昂,又是羨慕又是嫉妒:「我未來的老婆絕不會選這種小白臉!」
二師兄邪佞魅惑的笑:「一般一般,還輸我一些吧。」
辛湄抱著膝蓋坐在窗下,懶得說話,只是冥思苦想怎麼才能做好心理準備。
正廳裡,陸千喬忽然開口了:「辛老闆,晚生今日是送上彩禮,還望笑納。」
門外那些妖怪呼啦啦送進去一堆箱子匣子餅子,有銀兩,有古玩字畫,更有綾羅綢緞——極標準且極豐厚的彩禮。
辛雄霎時破涕為笑,結結巴巴:「姑、姑爺何必這樣客氣……咱們、咱們早就是一家人了!只是小女頑劣,讓、讓姑爺操心了……還望姑爺莫要和她計較。」
陸千喬笑了笑:「晚生有意迎娶辛小姐為妻,終此一生只一人,不離不棄,辛老闆可否成全?」
辛雄使勁點頭:「成全成全!絕對成全!」
……只是,好奇怪,他都已經是姑爺了,還要他成全什麼?
陸千喬起身,再一次躬身下拜,這次終於改口:「千喬拜謝岳丈。」
那晚辛雄心情好得太過頭,一不小心就喝得爛醉,被人抬回房間了,辛湄只好親自送陸千喬回客房。
一輪滿月掛在頭頂,四下裡雪亮透澈,往日走慣了的長廊今日不知怎麼特別長,小風吹在臉上涼颼颼的,辛湄摸了摸臉頰,怕誤事,她今天只喝了兩小杯酒,但身上還是燒起來了,皮膚滾燙的。
「辛湄。」
陸千喬在後面低低喚她一聲,停下了腳步。
她愕然轉身,才發覺他已經將覆蓋眼睛的黑布取下,又是一雙紅裡透光的眼,在夜裡看來真挺毛骨悚然的。她急忙四處張望,奔過去用手摀住:「小心周圍有人看見!」
他握住她的手腕放下去,問:「你不喜歡?」
「是你不想被人發覺吧?」她嘟起臉,「你把我爹想得太脆弱了!」
他搖頭:「不是說這個,我來提親……你不喜歡?」
「沒有啊,我很喜歡。」她嘻嘻一笑,「陸千喬,我很喜歡!還有,你原來那麼有錢!我還以為你是個身無分文的窮鬼將軍呢!」
他也笑了,攬住她的肩膀:「既然是將軍,又怎會身無分文?」
……他攬住她了!心理準備心理準備!
辛湄腦海裡瞬間浮現那本蘭麝嬌蕊集裡眾多圖畫,渾身頓時硬成石頭,抬頭只是乾笑。她的心理準備!趕緊做好啊!
「怎麼了?」陸千喬發覺她的異常,不由奇怪。
辛湄想了又想,終於斟酌著開口:「那個,陸千喬……其實吧,我這個人,還是挺矜持挺高貴挺賢惠的,你說對不對?」
「……」
他沉默,這種時候果然沉默是金。
「你就說一聲對嘛!」她急得亂跳。
依然沉默,他的手放在下巴上,像是在忍笑,怎樣也不肯回答她。
「哼!我回房了!」
她氣得臉嘟起來,轉身就走。
他飛快抓住她的手腕,肌膚相觸,她像是被燙了一下,一把甩開。
……呃,糟了。
辛湄不敢回頭看他的表情,大叫一聲:「睡覺!」
說罷拔腿便跑,沒跑幾步,只聽他在後面穩穩追上,她嚇得跳起來,忙不擇路,一拳把長廊的牆打出個洞,鑽進去繼續跑。
寧靜的辛邪莊夜晚,那晚很不寧靜,時不時傳出「砰」,「嘩啦」之類的巨響,所有人都很有默契地假裝沒聽見,小別勝新婚嘛!大家都能理解的。
在連續砸碎四堵牆之後,辛湄終於被樹根絆了一下,朝前直踉蹌,一頭撞在樹上。
下一刻,手腕便被人壓住,陸千喬緊緊靠上來——只是,為什麼?!為什麼要從背後靠上來!她的臉壓在樹上很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