鍋裡的魚湯已經燒滾,濃白似牛乳的一顆顆泡泡翻上來,小小的廚房裡瀰漫著濃郁的香氣。
辛湄低頭拿刀,凝神在豆腐上雕琢。豆腐泡在冷水裡,寒冬臘月的,她的手凍得發紅,也有些不利索,只好慢慢勾出臉龐的輪廓,屏息靜氣,生怕出一點差錯。
今天已經是正月初一,晚上老時間,和陸千喬崖邊相會,她要做點好吃的給他帶過去。思前想後,還是決定雕個豆腐辛湄,這樣比較有情趣。
記得前幾次去見他,他每次都姍姍來遲,好像並不怎麼情願,後來才變成早早在懸崖邊等她來,話也漸漸變多,不會像剛開始,她說十句,他回不到兩個字。
……快要成功了吧?
辛湄心花怒放地把雕好的豆腐放蒸籠裡蒸,灶台上還放了另外兩隻蒸籠,早已熱氣騰騰,都是些小包子小燒賣之類的糕點,是留給皇陵裡眾妖怪的。因為陸千喬不在,斯蘭根本沒心思做飯,妖怪們雖然不用吃東西,不過好歹是過年,冷冷清清的多難受。
「好香啊好香啊!」
悶在地宮裡埋頭專心寫怨偶天成下部的趙官人偶爾也會出來透氣,嗅到香氣垂涎三尺地奔進來,對著那些圓乎乎白嫩嫩的糕點眼冒綠光。
辛湄笑瞇瞇給他盛了一碗魚湯,再送上幾顆包子:「趙官人,你嘗嘗看味道如何。」
「姑娘親手做的,怎麼會不好吃!」
趙官人半張臉都埋在碗裡,吃得滿鬍鬚碎屑,忽而又想起什麼,抬頭望向辛湄。
「姑娘,你今晚還要去長庚關找將軍說話?」
「當然。」這件事是風雨無阻的。
「那麻煩你幫我們也帶個話給將軍吧?」他在皺巴巴的袖子裡掏啊掏,掏了半日,終於取出一封皺得不成樣子的信封,鄭重其事放在她手上。
「大家都在上面寫了名字,每人還給將軍偷偷說了句話。」趙官人剔著牙齒裡的碎屑,「前幾天就說要給你,但你一直沒來地宮也沒碰上。總之,大家都很想他,什麼戰鬼啊變身啊完美啊,咱們做妖怪的不懂這些,相處了這麼久,一句話也沒留下說走就走,還把不把這裡當家了?」
辛湄拆開信封,只見裡面塞了一張折了許多道的白紙,上面密密麻麻都是妖怪們的名字。桃果果和他弟弟不會寫字,每人就附了一根黃澄澄的羽毛在裡面,弟弟還拍個肥碩的掌印在紙上。
「斯蘭本來吵著鬧著要跟你一起去看將軍,不過被大家攔下來了。」
趙官人衝她猥瑣地笑:「這花前月下甜甜蜜蜜的二人世界,怎麼能叫他去煞風景?姑娘你叫將軍趕緊回來,怨偶天成下部我快寫好了,就等他回來咱們開始演。這次我又改了許多,保準不會再發生上次的慘案。」
「又是一死一瘋?」辛湄懷疑地看著他。
「不不,這次絕對不同!是你們再也猜不到的結局!」趙官人神秘兮兮地摸著鬍鬚,湊過去小聲道:「我讓將軍的母親患上必死重症,母親臨死的心願就是讓將軍娶一個戰鬼貴族小姐,將軍忠孝兩難全,於是你只得黯然退出。五十年之後,將軍站在你的墳前默默流淚,拔劍自刎隨著你去了!」
……她怎麼就沒看出有什麼不同呢?
辛湄一把搶過蒸籠裡僅剩的幾顆包子,一股腦全塞嘴裡。這烏鴉嘴的老貨,好東西果然不能給他吃。
眼看辰時將過,從皇陵去長庚關路途遙遠,辛湄趕緊用盒子乘好飯菜,小心翼翼提在手上便要出門。
趙官人一直把她送到雲霧陣的邊緣,笑道:「姑娘,現在這樣不是很好麼?你也變了不少,沒那麼孩子氣了,趕緊變成個更好的女人,把將軍搶回來。」
「我本來就是好女人。」
辛湄嘻嘻一笑,轉身出了雲霧陣。
出乎意料,平常只要她一出雲霧陣,必然能見著大僧侶坐在華麗的長車上等她,雖然至今不曉得此人為什麼要一直粘著自己,但他的長車飛得快,又不用露天受冷風吹,當個不用錢的車伕真是太完美了。
可他今天不在。
辛湄在附近繞了一圈,怎麼也沒找著他的長車,只好從懷裡取出秋月棲身的符紙,正要喚出秋月,忽聽頭頂響起極樂鳥悅耳的啼鳴聲,大僧侶衣袂飄飄地落下來,笑嘻嘻地給她道歉:「不好意思,今天來遲了,好在你沒先走。」
她從偌大的食盒裡抽出五盒糕點塞給他,「送你一盒,新年好。剩下四盒麻煩你幫我送去辛邪莊。」
大僧侶笑得兩眼發亮:「真是多謝,難為你還想著送我。不過我若去辛邪莊送糕點,誰又送你去長庚關呢?」
辛湄想了想:「要不我先騎秋月去,你送了糕點後記得追上來。」
……果然!果然是把他當車伕外加僕人啊!大僧侶摸著發疼的心口,忍得面如菜色。
「假僧侶,你今天是遇到什麼好事了嗎?」
辛湄看著他的臉,隨口問了一句。
大僧侶眸光微閃,笑了笑:「怎麼這樣問?」
「你今天看上去特別開心。」
雖然他平日裡也是嬉皮笑臉,但今天……怎麼說呢,和平常截然不同,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愉悅從內心裡發出來,眼神是不會騙人的。
他又笑了笑,將食盒放進車裡,道:「嗯,等了這麼久,總算沒白費,也算是個大好事吧。不過成不成,還要看天意。」
到底是什麼好事?她有點好奇。
「雖然我是僧侶,但也是個男人。男人的秘密,是不會告訴女人的。」他跳上長車,吹個口哨,極樂鳥拍起翅膀飛上天。
「那你先去,回頭我就追上來。」
這個人還真是神秘兮兮。
辛湄騎在秋月背上,拍拍它的腦袋:「好秋月,咱們去長庚關。」
*
正月初一,一犯再犯的農民兵們沒有來襲,想來大家都在過年,肅殺的長庚關也難得溫情一次,士兵們依著各自家鄉的習俗,或包餃子或做八寶飯,飯食的香氣把終年不散的硝煙與血腥味掩蓋了下去。
陸千喬坐在主營帳裡看方輿圖,手邊放著一盒八寶飯,再一籠蒸餃,都是士兵們送的。
挖一口紅紅綠綠的八寶飯,放嘴裡——太甜。
吃一粒蒸餃——太淡。
他難得有些心浮氣躁,抬頭望望日色,估計還有一兩個時辰才到黃昏,那時候辛湄才會來。他餓著肚子,卻什麼也不想吃,只因她說今天會親手給他做飯。
好像……有很久都沒嘗到她的手藝了。
他終於領悟了一絲懷念的味道,只盼日頭趕緊掉下去——他想她,他想早點見到她。這一次,他想試試躍過懸崖,站在她身邊,摸摸她的臉頰。
心裡的殺意早已漸漸消失,那時常隱約作痛的胸膛,也很久沒有疼過。
她不來,整個長庚關好像都是黑白的,血腥味不再令他興奮難耐,他更想……更想再一次切切實實嗅到她的味道。
擁抱她,好像已經是上輩子的事了。
他放下方輿圖,把一直放在桌上的天女大人抓起來,一會兒整整袖子,一會兒梳梳頭髮,一會兒再取出小刀,將磨損和不光滑的地方修整一下。
營帳外忽然響起士兵們驚惶的叫聲,緊跟著帳簾被人一掀,許久不見的酈閔夾雜著一股寒氣走了進來。
「將軍!他、他擅闖……」
守門的士兵結結巴巴。
「沒事,出去。」陸千喬放下人偶,站了起來。
酈閔走到他面前,見著他一紅一黑的眼睛,神色又驚喜又複雜,立即雙手合在一處給他行禮:「少爺!你果然繼承了夫人的高貴血統!」
陸千喬沒有看他,只面沉如水問他:「什麼事?」
「夫人早已知曉少爺的事情,礙於最近有狐一族時常挑釁,她一直不敢擅離族裡。今日終於有了空隙,她正在十里外的驪山頂等著你。」
陸千喬依然沒有看他:「我不會回族裡。」
酈閔也不急:「夫人交代,她雖然很想看到少爺你可以維持理智,不會殺掉所愛之人的樣子,但她也不介意親自出手,替少爺解決這些煩惱。」
他終於回頭,薄冰般的雙眸對上他的,酈閔心中一凜,不由自主退了一步,垂頭不敢冒犯。
「她……殺了父親,如今還要用辛湄來威脅我?」陸千喬伸手,拿起放在榻上的黑色長鞭,轉身走出營帳,「我可以去見她,你不想死,就別跟來。」
……他們這對母子,到底還是免不了要打殺一場麼?
酈閔默然看著他走遠,頓了頓,也跟著出去,不敢與他同方向,自己退到東面的山頭等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