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像被墨水染過似的,風雨雷電交加。
在這種天氣,投宿客棧的人反而會多一些。故而路邊一個小小的客棧一直沒熄燈,掌櫃的撐在檯子上昏昏欲睡,等待打烊前再多來幾個客人。
大門忽然被推開,一個穿著蓑衣的人捲著風雨衝進來,斗笠還在一個勁往下滴水。像是很疲憊,他喘著氣坐在椅子上,一把揭了蓑衣,惹得掌櫃驚呼:「老五怎的今天便趕回了?不是說山塌了麼?」
那人好容易定了定神,大聲道:「我……我遇到仙女了!」
這樣一嚷嚷,本來一樓小廳坐的人不多,一時間都朝他那裡看去。那人指手畫腳,儼然激動之極:「真的是仙女!本來碧山那邊塌了一大塊,根本沒辦法通行,一群人都困在那裡。後來那個仙女就來了,念了幾句咒語,泥土就一起讓到兩旁,當真是大神通!大慈悲!」
於是有人問道:「那仙女長什麼模樣?什麼名號?日後也好建個祠堂供她啊。」
那人呆了一下,笑得很慚愧:「這……我們都忘了問,主要第一次見到仙女,都傻了。不過仙女娘娘的仙容我還是記得的,臉如滿月,眉若柳葉,穿著五彩的羽衣,身後還跟著兩個漂亮小童子,風姿卓越的很啊!」
客棧裡眾人都聽得津津有味,大抵都在羨慕他能親眼見到仙女娘娘。
靠著南邊角落裡,坐著一個布衣少女,正在喝茶,聽得他這樣說,一口茶險些噴了出來,低頭看看自己,怎麼也找不到「五彩羽衣」和「漂亮小童子」在何處。至於臉如滿月,眉若柳葉,只怕就更不靠譜了。
她見客棧眾人聽得有趣,不由撥了撥脖子上的紫色大綢圍巾,露出半張臉來,膚色潔白,下頜尖俏,烏溜溜的眼珠子,透著一股嬌憨,一絲嫵媚。
招來小二結了茶錢,她懷裡抱著個布袋,裡面也不知裝了什麼,起身要上樓。
路過那人身旁,她還特地轉頭看了一眼,見那人沒認出來,她笑嘻嘻地便去客房睡覺了,直走到樓梯拐彎處,還聽那人在嚷嚷什麼「妖麗」,「絕代風華」,讓人好生想笑。
關上房門,胡砂解下了脖子上的圍巾,原本她遮住臉做好事是不讓人認出來,不過現在發現完全沒這個必要,她就是大刺刺地往那人面前一站,臉貼臉,他也未必認得出開路的「仙女」是她。何況,她還沒成仙。
她取了梳子坐在床沿梳頭,因著外面風雨交加,布袋裡的水琉琴感應到水汽,像是很高興,發出微微的鳴聲。
把布袋解開,水琉琴便呈現在眼前。胡砂把它捧起來,像五年來每天晚上睡覺前做的那樣,用手輕輕在上面**著。
這琴與起初看到的模樣有些不同,因為是吸收了她的血肉精氣復活的,冰藍色玉石底下透出一層血色來,若隱若現,像活的一樣。被胡砂**似乎也是一件令它喜悅的事情,在她掌中微微起來,神光流轉,要說話似的。
胡砂摸了半天,只摸到四根弦,到底還是忍不住歎了一口氣,低聲道:「五年啦,琴啊琴,第五根弦你到底打算什麼時候冒出來?再不出來,第二道天罰就要降臨,這次我可真要被天火燒死了。」
水琉琴自然是不會說話的,只能在那裡無辜地著,抖了半天,見她毫無反應,便偃旗息鼓不鬧了。
胡砂把梳子一丟,抱著水琉琴便倒頭大睡。剛要睡著,卻聽有人在外面輕輕敲窗戶,一面叫她:「胡砂姑娘,胡砂姑娘。」
她迷迷糊糊地坐起來開窗,卻見一個黑漆漆的人影蹲在窗台上,從頭到腳都濕透了,帽子上還滴著水,仔細看去卻是個年輕的男人,長得妖孽無比,眼睛底下一顆紅紅的淚痣,好像隨時會哭給你看的模樣。
胡砂一見他便笑吟吟地打招呼:「啊,是白紙小人三號!找我有事嗎?」
這名字還是胡砂給起的,因為芳准的白紙小人眾多,都沒有名字,每個還都負責不同的領域,譬如上回照顧胡砂的那個老氣橫秋的小丫頭,就是專門做丫鬟的,胡砂管她叫白紙小人一號。
二號是那金甲神人,雖然他並不是白紙小人,而是更高級的存在,不過胡砂弄不清楚,於是堂堂神將大人被取名白紙小人二號,據說為此他找芳准哭了好幾回。
至於這妖孽又漂亮的男人,看著很風騷,功用不過是用來通風報信,因他腳程極快,關山萬里也不過瞬息之間到達,胡砂給他取名白紙小人三號,他還覺得很有個性,高興的不行。
白紙小人三號先生為難地蹙起雙眉,桃花眼裡又開始凝結水汽,其實他不過是在思考怎麼傳話而已,隔了一會,他才說道:「芳准讓我帶話,你要數半個時辰再不回去,他就不吃藥了,還要把那些藥草都燒掉。」
什麼?!胡砂跳了起來,險些把水琉琴給砸了。
「這……有暴風雨,我才說在外面住一宿,師父也不至於這樣吧!」她鬱悶極了,趕緊穿衣穿鞋。
三號先生同情地望著她:「芳准也是擔心你,五年來你下山的次數屈指可數,眼看水琉琴要修復好了,只怕還有人來搶,你一個人在外面危險的很,還是趕緊回去吧。」
胡砂黑著臉把包袱一提,撅嘴道:「那還不是因為他連自己治病要用的藥草都懶得采!我才出門幫他採藥,你看,這麼一大包呢,夠他吃個一年半載的。」
抱怨歸抱怨,她還真怕芳准把藥草燒了再也不吃藥,依照此人的任性程度,真能做的出來。當下趕緊捏了訣騰雲而起,急急往回趕。
芳准這幾年身體很明顯不行了,雖然他從不承認,但有一次被胡砂撞破他嘔血的場景,便再也瞞不下去。
他自十幾歲生了一場大病,險些死掉,從此就比常人體弱。金庭祖師要他留在清遠,也是情有可原,畢竟仙山靈氣充沛,對他身體大有裨益。上回被檮杌打了一掌,剛過去沒多久,又遇上天火降臨,雖然後來傷都被治好,然而對他身體也是不小的消耗,加上失去了仙山靈氣庇護,發作起來真正狠毒異常。
胡砂哭著纏著求了很久,才從他口中問到藥草的事,他未成仙之前一直是吃藥的,成仙之後覺得那藥苦得不行,便偷偷丟了。他人又懶,對自己的身體也不怎麼放在心上,自大的很,總覺得自己死不掉,故而不肯吃藥,若不是胡砂跑了幾千里的路專門為他採藥,親手熬製了求他吃,只怕他到現在也還是任性地撐著。
所幸,藥草到底還是有效果的,近一年多來,他臉色明顯好了,咳嗽也慢慢止住。只有一點麻煩,每天哄他吃藥是最頭疼的。她以前也不曉得芳准有那麼多怪癖,怕苦,怕燙,怕藥味,任性得令人髮指。
這次又說要燒掉藥草,真真讓人咬牙切齒。
胡砂懷著一肚子悶氣,衝回山頂,從頭到腳都被淋濕了,也顧不得擦一下,氣呼呼地敲他房門。
沒一會,芳准便端著燭台笑**地開門了。
「師父!你太任性了!」胡砂劈頭第一句話就是這個,「你要我趕緊回來隨便吩咐一聲就是,幹嘛要用不吃藥來嚇我?」
芳准無辜地看著她:「為師方才做了個夢,見你被青靈真君搶走了,心裡很有些不好的預感,於是讓三號趕緊去接你。如今見你沒事,師父心中真是欣慰啊。」
典型的轉移話題!胡砂無奈地看了他一眼,她也不是以前那個呆呆的小姑娘了,這種無聊的謊話就能騙到她?
她將濕淋淋的包袱放在桌上,低聲道:「這是新採的藥草,我去替你熬藥。」
芳准將她袖子輕輕一拉:「不急,看你像從水裡撈起來的模樣,先擦擦乾,別生病了。」
他抓著袖子替她擦臉,把黏在腮上的頭髮撥開。胡砂警戒地瞪著他:「師父,藥是一定要吃的,拖延時間也沒用。」
他無奈地一笑:「以前你多可愛啊,現在怎麼快和鳳狄一樣了。師父好懷念以前的小胡砂。」
胡砂撅著嘴不說話,芳准索性也不說了,將她的臉擦乾,順便將濕漉漉的頭髮撥到耳後去,又看了她一會,突然輕道:「胡砂,你長大了。個子也高了。」
她愣了一下:「……有嗎?」
芳准點了點頭,將她牽到銅鏡前,兩人的身影便映在了其中。她的個子快趕上他的了,因著五年過去,她如今已經是二十歲的大姑娘,先前青澀的稚氣早已消失,身材也圓潤窈窕起來,只怕再也不會有人將她當作芳准的妹妹來看。
芳準定定看了一會,輕道:「你會長大,師父卻永遠不會變老了。」
胡砂回頭看著他,有些疑惑:「不老不是很好嗎?誰都不願意變老。」
芳准微微一笑,柔聲道:「可有時候,我卻覺得能變老也是很不錯的事。」
銅鏡裡,他漆黑的眼珠一直看著她,屋裡燭火突然輕輕爆了一個響,胡砂如夢初醒,臉上情不自禁便紅了,像是怕靠太近褻瀆了他一樣,趕緊退開。
「師父,你先休息,我去熬藥。」她急急走了出去。
熬好了藥,還要稍稍放冷一些,再加點蜂蜜調味,芳准才肯喝。
胡砂將藥端進自己屋子,放在窗台上等它冷卻。一時間又覺得心頭有潮水在洶湧,像是喜悅,又像是感慨。忍不住抽出紙筆,在玉版紙上畫兩個小人兒。
左邊這個抓著袖子,替右邊那個小人擦汗,她在旁邊寫下一行字:第三百八十七回靠近他,睫毛很長,瞳仁很黑,裡面映著兩個我。
寫罷只覺心頭很甜,夜半淋雨趕回來的怨氣早就不知跑哪裡去了,倘若以後他都會這般替自己擦臉,她寧可淋上一百年的雨也不要停。
胡砂咬著筆頭只想笑,突然又想到他說寧可自己能變老。
於是提筆在加上一行話:滄海桑田,不如攜手到老。寫完又覺得太過直白,癡心妄想似的,趕緊把紙揉成一團,丟火盆子裡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