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窟洲無念神宮今年的仙法大會沒什麼意思,以往熟悉的面孔不知為何都沒到場。
金庭祖師仔細看了一圈,沒見到桃源山的人,他一直暗暗關注的青靈真君也沒來。
他心中隱約有種不好的預感,待要趕回清遠,又未免太不給無念神宮面子,正躑躅間,忽聽殿門外有弟子爭執的聲音響起,惹得殿內賓客都抬眼朝那裡望。
緊跟著一道人影突破阻攔,硬生生狂奔進來。眾人驚愕的同時定睛去看,卻見那人面色如雪,長髮凌亂地貼在臉頰上,雙目緊閉,睫毛下鮮血淋漓,極為可怖。
此人懷中還抱著一人,只能見到一把漆黑長髮與半片慘白的臉頰。
金庭祖師心中頓時一沉。
他快步走過去,還沒來得及開口詢問,鳳狄立即聽出是他的腳步聲,當下跪倒在地,泣不成聲。
「師祖!求您救師父一命!」
當清遠山諸人匆匆趕回芷煙齋的時候,只見到幾丈高的冰,將整個冰湖中的小島凍得結結實實,冰面上依稀是被魔道之火焚燒過,刻了一道詭異的十字,空餘出的地面都被燒得焦黑斑駁。
死氣沉沉的芷煙齋,半個活人也見不到。
受傷的小乖還處於暈迷中。冰中凍著芳冶發青的屍體,埋得很深,除非冰化開,否則是再也取不出的。桃源山的那幾個長老更慘,屍體還掛在那些的兵器上,與那些兵器一起被凍在冰裡,不死也得死了。
很慘。
金庭祖師都禁不住微微抽了一口涼氣,有些不可思議地回頭:「鳳儀……他已經這般厲害了?」
鳳狄慘然。對面有年輕弟子替他的眼睛療傷,撥開眼皮的一剎那,他才感覺到撕心裂肺的疼痛。痛得要流淚,可眼裡只能流出滾燙的血水。
他低聲道:「師祖,求您快救師父。」
金庭祖師默默頷首,轉頭望向芳准,芳凝他們幾個親傳弟子早已將他用仙力籠罩,耗盡全身的力氣,試圖將嵌在他心臟上那道魔道咒印拔出。最後芳凝臉色灰白,滿頭是汗地回頭道:「師父,這道印……極為古怪,弟子們無法取出!」
金庭祖師親自將手放在芳准心口,微一試探,立即感覺到納薄弱的抗力。
這不是普通的吸血印,而是「同殤」,倘若強行取下刻印,芳准也活不成。但若是不取,它只會每天慢慢吸他的血,直到把血吸乾,令人痛楚而死。
金庭祖師不由陷入沉思。
芳凝擦著額角的汗,歎道:「師父,那個叫做鳳儀的二代弟子不過修行五十餘年,卻得到如此龐大的力量,真教人不敢相信。」
金庭祖師搖了:「那不正常,再怎麼厲害,終究還是凡人的軀體,力量在短時間內極具增加,他日必遭反噬,他總是要自食其果……罷了,不必再說他,你師弟中的咒印名為同殤,不可強行取出。天下唯有玄洲逍遙山逍遙草可驅除此印,要他活命,只有去一趟玄洲。」
玄洲逍遙山,青靈真君的地盤。
芳凝果然一怔:「只怕……青靈真君不好對付。」
金庭祖師拍了拍衣袖,道:「本尊親自去一趟,你們看好芳准與鳳狄,再有不速之客前來相擾,一律不必手下留情!」
話音一落,他已消失在眾人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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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里之外是茫茫大海,有許多不知名的小島星星點點鑲嵌其上,風景絕好。
眼前是銀白色的沙灘,的細沙比絲綢還要柔膩,被一隻手抓了輕輕撒下來,落在她**的小腿與腳上,癢癢的,舒服極了。
海天一色,眼界裡是一片澄澈透明的藍,美麗得令人想歎息。
撒沙子的那隻手順著小腿,**劃上來,輕佻地跳過腰胯,,最後捏住她的下巴,半強迫半溫柔地把她的腦袋別過來,與她對視。
最後,眼前這眉目如畫的少年郎笑了,一邊笑一邊歎息,低聲道:「兩天了,你還是倔強的讓人搞不懂。倘若不想死,為何不乖乖合作?倘若覺得屈辱,為什麼不死?其實我並不介意為你收屍,我會找個美麗的地方給你做墳墓,時常來看看我的小胡砂。」
胡砂被束縛咒捆住,脖子都不能轉動,只能慢慢眨著眼皮。
她沒有看他,定定地望著空無一物的蔚藍天空,一個字也不說。
兩天前鳳儀把她帶到這個陌生的風景如畫的小島,從溫言軟語到冷面相對,後來又發展成威逼利誘,到如今索性勸她去死,幾乎什麼法子都試過了,她就是不說話,不看他,要不是還在呼吸,還睜著眼,鳳儀真懷疑自己是不是帶了個死人回來。
他真的扭曲了,不知是被青靈真君逼瘋,還是被他自己逼瘋的。惡意地貼著她的耳朵,故意說一些傷害她的話,譬如「你何時才肯自己去死?要殺了你,會弄髒我的手呢。」
「胡砂,你喜歡怎樣的墳墓?把你剁成一千塊,拋進海裡餵魚好不好?」
「胡砂,小胡砂。你不是對芳准情深似海麼?他都要死了,為什麼你還要活在我面前惹人討厭呢?」
胡砂好像完全沒聽見他的話。
要叫他失望了,她就是不死。因為在芷煙齋放出千年寒冰的那一瞬間,她想到了芳准。那天她與他下棋,曾倔強地說除死無大事,換來的卻是他擔憂又溫柔的眼神。
【不可以輕易言死,因你的命在我心中比天地還要重。】
她相信芳準不會死,所以她也會想盡辦法活下去。她的命不是她自己一個人的,可以任性地說丟就丟,成全她的傲氣。
要活下去,無論如何都要活下去。
頭皮上發出劇痛,胡砂的腦袋被迫仰起來,看著眼前冰冷的容顏。
鳳儀的耐性到底是被她磨光了,揪住她的頭髮,毫不留情地提起來,強迫她半個身體豎起。他的另一隻手卡在她纖細的脖子上,低聲道:「你真有本事,總能惹得我發火。如今留你也沒什麼用,識相的,快點將水琉琴拿出來,我給你個痛快的死法。」
她就是不說話,因為兩天兩夜沒睡覺,雙眼發紅,像是要流下淚來,脆弱得讓人心疼。
然而她的眼神依然是輕蔑的,像刀子一樣鋒利。
鳳儀心中突然升起一股無法抑制的暴躁。
她的人就在這裡,被他軟禁著。她的脖子這麼脆弱,捏一下就會斷開。纖細的四肢也派不上什麼用場,她所謂的力量對現在的他來說都很可笑。她的頭髮還被他抓在手裡,而且冰涼,倘若狠狠一扯,將它們都扯斷,看著她痛楚而且流血的模樣,一定很爽。
他將她的頭髮在手上絞了好幾圈,每一次忍不住想要拉扯,卻又被自己阻止。
他很清楚,就算自己當真將她斬成一片一片的,她也不會把眼光朝自己身上放一放。她甚至還沒有恨他,她的眼神祇是很普通的被欺辱之後的反應,輕蔑而且憤怒。
她的心裡,從來沒有他。
為了什麼,他居然感到一絲絕望。有別於被那些仙人們玩弄命運的絕望。
從這種奇異的絕望裡,又升騰起另一種熾熱的**,想把她那種傲然又輕蔑的眼神給踩碎,讓她稍稍動容,能在她心底刻下一個血的痕跡,再也無法蔑視他。
得不得到水琉琴,似乎都成了次要的。
過了很久很久,他終於慢慢放開她的長髮,胡砂摔了回去,頭皮疼得她本能地想流淚,被她死死咬牙忍住。
鳳儀抬手替她溫柔地把凌亂的頭髮理順,在沙灘上鋪開,長長的,漆黑的,在日光下還帶著一絲淡淡的金色,真好看。
「真是拿你沒辦法。」他笑了起來,「好吧,我輸了。」
他輕輕把胡砂抱了起來,一手托在她頸後,一手替她把頭髮上的細沙梳理掉。指尖偶爾劃過她的睫毛,又覺得她急急眨眼的模樣很動人。
他的手指慢慢摩挲著她的臉頰,**的觸感柔膩單薄,像是用指甲輕輕一抓就能抓破一樣。
胡砂的身體忽然微微一顫——他在她左邊臉頰上抓破了一個小口子。
倏地,他緊緊抱住她,像是要把她揉碎似的,心中一會兒迷惘,一會兒痛恨,滅頂的潮水要把他打去最底下,不得翻身。
「……我總會讓你哭著來求我的……」他的聲音甚至有一絲,彷彿可以預見什麼美好的未來,興奮得無以自拔。
他張口咬破嘴唇,用力印在那邊臉頰的傷口上,跟著解開了她的束縛咒。
熱吻,唇上幾乎感到一種痛楚的。她的**是雪是冰,完全拒絕他一絲一毫的靠近。
慢慢地,卻又變得。
鳳儀一把推開她,唇上還沾了一滴她的血,笑得詭異而且痛快。
她又染上魔道的血,臉頰上的傷口迅速合閉,原本是蒼白的臉色,忽然就唇紅齒白的,眉宇間又透出一絲妖嬈的味道來。
因為上次感染過魔血,這次剛一聞到血腥的味道,立即便發作了。
鳳儀只覺心頭大快,惡意的報復終於成功了,出了一口氣似的,拇指在唇上一抹,將她的血抹掉,雙眼眨也不眨地盯著她的臉,看著她的表情千變萬化,時而痛苦時而快慰時而隱忍。
入魔的血是瘋狂的,將心底所有不能見光的**通通出來。
【去,抱住他,因為他是喜歡你的。】心裡有個聲音這樣對她說。
胡砂死死咬住嘴唇,直到感覺到一絲痛楚。
不,她在心裡輕輕說,我不要。
【及時行樂吧,水琉琴算什麼,誰死誰活與你何干。把琴給他,趁著芳准不在,如此良辰美景,何苦浪費。】
不。
【反正芳准也要死了,你初初不過是看上他的皮相。他不美麼?輸給芳准麼?】
不。
【當真一點都沒有喜歡過他?】
胡砂搖了。 [棉花糖小說網]
我不喜歡他,她回答。
【……你撒謊。】那聲音笑了。
胡砂的腦子與胸膛像是要炸開,痛得要發瘋,用盡全身的氣力去抵抗心底那層出不窮的聲音。
只有一遍一遍在心底對自己輕輕說,不,我不要。
她這個人,從裡到外,從上到下,從出生到現在,都沒有任何特殊的地方,向來平庸,混日子得過且過,連名字都那麼平凡。
她只是湖裡的一粒小砂,風裡的一顆塵埃,似乎輕輕一吹便能飛賺誰也不會看見。
可她亦有她的固執,那是誰也無法撼動的,誰也不行。
鳳儀站起身,隔著遠遠的,看她在沙灘上痛苦翻滾,身體扭曲成一團,像一條苟延殘喘的小蟲子,隨便用手一捏就會死了,卻絲毫不知自己的脆弱,還在那裡可笑地抵抗著。
他甚至不想再看下去,替她覺得丟人,可是心裡又像是被什麼東西狠狠戳了一下。
他扶住額頭,深深吸了一口氣。
淡淡看著,看著她把腦袋使勁往沙子裡撞,撞出血絲來,最後跌跌撞撞地爬起,跑向大海。
撲地一聲,她跳進了海裡,海水捲著浪潮,瞬間就將她吞沒了,隔了很久才在海面上見到她的一角衣裳,整個人像脫力了一樣,扎手紮腳地躺在上面,被沖得搖搖擺擺。
真是難看。他在心裡默默說。像存在世上的,一個活生生的恥辱。
可他的眼眶卻微微發澀。
好像馬上就有淚水要落下一般。
**
離魂
天黑了又亮,亮了又黑。時間的流逝在這小島上幾乎看不出來。
當鳳儀終於想起沙灘上還泡著一個人的時候,已經過了三天了。天氣有點冷,海風呼呼的吹,他披了一層大氅,瞇眼在沙灘上尋找人影。
終於在一塊大石後面見到了她,和一隻快死的土狗也沒什麼區別,渾身上下狼狽之極,髒的要命。
鳳儀很好心地用腳輕輕踢了她兩下,柔聲問:「還活著嗎?」
她小小動了動,或許只是反射地抽搐兩下,鳳儀只得蹲下來,小心翼翼地打量一番,掏出手絹替她把臉上的沙子擦乾淨,赫然發覺她面上那層妖媚的神色褪去了,左邊臉頰的傷口浮現出來,被海水泡得發白。
他給她的魔血,竟然被她自己給逼退洗淨了。
他忍不住要在心底冷笑一聲,讚她一句:你果然好樣的,胡砂。
每一次他下手折磨她,到最後都會成為被她折磨。她折磨了他,在精神上將他擊敗,令他潰不成軍。
她憑的是什麼?不過就是憑著他會對她心軟,不可能當真看她被折磨死。
她比他高一籌,因為她心裡沒有他,所以她可以冷酷到底。
鳳儀把這個髒兮兮的瘦小的泥人抱起來,猶豫了一下,像是考慮究竟繼續把她丟進海裡被海水泡著,還是好好燒點熱水給她洗洗。
到底是良心佔了上風,他還很好心地替她把頭髮上濕嘰嘰的沙子拍掉,看著她面無人色的淒慘模樣,心裡有一種發疼的快慰。
因著連續五天被折磨,胡砂就算再有修為也撐不住,大病了一場,高燒不退,每日只是出現各類幻覺,渾然不知身在何處。
偶爾有清明的片刻,睜開眼去看,也是茫然的。
時常會看見一雙星子般明亮的眼睛,定定看著自己,像是憐惜,又彷彿馬上就忍不住要給她一巴掌的那種痛恨。
很熟悉,但想不起是誰。
與他複雜的眼神不同,他觸摸上來的手指是溫柔無比的,一不小心就會把她弄碎的那種溫柔。擦在臉上的巾子溫熱,將她滿臉的汗水擦乾淨,然後他會把她輕輕抱在懷裡,用梳子一點一點把她糾結的頭髮梳順。
他懷裡有淡淡的木樨香氣,很好聞,不知為何這種甜蜜的味道會令她安心,每日要靠著他,才能在喝完藥之後沉沉睡去。
慶幸,他一直沒有離開。
終於有一天清醒過來,縮在被子裡狐疑地打量周圍。
這裡似乎是靠著沙灘建的一座小屋,海浪聲從窗外習習傳來,海風裡帶著鹹澀的味道,意外的好聞。
胡砂略動了動,只覺渾身上下很是清爽,沒有任何粘膩不適,摸摸頭髮,也鬆軟乾淨,顯然被打理的很好。
是鳳儀做的?
胡砂心裡也不知是什麼滋味,打她一巴掌,再給個甜棗?這又是何必。
她推開被子想起身,忽覺身邊還躺了一個人,登時嚇得僵住。
低頭一看,那個罪魁禍首果然睡在身旁,頭髮搭在肩上,安安靜靜的,動也不動。似乎還沒醒。
胡砂立即屏住呼吸,將動作放到最輕,一點一點在蹭著,坐直身體。
窗戶那裡忽然「吱呀」一聲巨響,原來是被海風吹開了,撞在牆上。
她臉色發青,小心翼翼地偷看他,卻發現他依然動也不動。
這情形她不陌生,以前在清遠,鳳儀總是神神秘秘的,動不動就受嚴重的傷,動不動就突然斷氣像個死人。
難道五年後這個秘密還在繼續?
胡砂斟酌了一下,猶豫著把手輕輕放到他臉旁——沒有一絲熱氣,冰冷的。再放到他鼻前——果然沒有呼吸。
他這樣到底是怎麼回事?
胡砂不再是五年前懵懂好騙的小姑娘了,被他幾句說辭就糊弄得暈頭轉向不敢多想。這症狀有點像書上說過的,叫做「離魂」。身體還在原處,魂魄卻離開了,若是能順利回來還好,若是回不來,這人就等於死了。
無論是什麼原因讓他離魂,總而言之現在都是一個機會。
逃走的機會,報復的機會。
胡砂猛然跳下床,摸了摸胳膊,十八鶯果然被他卸下了,不知丟在何處。她在屋裡到處亂翻,最後在床頭的箱子裡找到一把紫金鞘的短刀,正是當日在石山舊殿為他用來發作太阿之術的那把。
慢慢抽出短刀,那刀身漆黑,上面遍佈血紅的咒文,沒有名器的寒光刺目,也沒有誇張的造型。可短刀剛一出鞘,立即便能感覺到撲面的寒意——果然是一把好刀。
胡砂緊緊攥住刀柄,只覺胸口跳得厲害,手心裡滿滿的全是汗水。
她吸了一口氣,把刀尖對著鳳儀比了比。
殺了他殺了他。
她在心底這樣對自己說。
可是握刀的手卻開始,沒有理由的。
最後終於還是下定了決心,咬牙對準了他的心口猛力刺下——會死的很快,甚至不會感覺到痛楚。
手腕忽然被緊緊捉住了,胡砂不禁倒抽一口涼氣,丟下短刀本能地掉臉就跑。
他用力將她一拉,她頓時跌跌撞撞地滾了回去,身上一沉,被他壓住,兩隻手腕也被他用手按著,動彈不得。
鳳儀低頭看看胸口,刀尖到底還是刺進去一些,他的衣裳都被血浸透了。
他笑了一聲,譏誚地看著她蒼白的臉,低聲道:「想殺我?可惜了,下次要殺我可得快些動手,不要猶猶豫豫的,否則功虧一簣。」
胡砂又開始裝啞巴,不說話不看他,情況像是回到了五天前,兩相僵持的狀態。
鳳儀卻似乎很開心,看著自己胸口的血滲透出來,滴在她雪白的中衣上,像是雪地裡開出兩朵。
他俯下身體,用自己的臉頰摩挲著她的,聲音輕柔似耳語:「你在猶豫,你捨不得殺我,你看我的眼神變了。是恨我?你心中到底還是有我了。」
胡砂忽然就覺得一股氣要衝破頭頂,再也忍不住,恨恨怒道:「你去死!」
鳳儀飛快收了短刀,在她面上輕佻地一捏,柔聲道:「我死了的話,誰來照顧你呢?燒得那麼厲害的時候,一直抱著我不鬆手,你也忘了?」
前幾天的冷靜隱忍不知怎麼的突然就沒了,胡砂只覺自己像是變成了一顆點燃的爆竹,隨時會炸開來,心裡又是羞憤又是尷尬,恨得不知如何是好。
一直都是這樣,他不把人當人,隨便嘲諷耍弄,用溫柔的姿態。
先前對他只是憤怒,如今卻變成了憤恨,恨不能把他咬成一片一片的。
「你害了師父,我死也不會放過你!」她瞪著他,森然吐出幾個字。
鳳儀淡然一笑:「世上除了天神,誰不會死?早死晚死都是死,與其活著受苦,不如死得痛快。」
「那你怎麼不去死!」胡砂奮力掙扎著,在他身下亂蹬雙腿,沒命地扭著手腕,要掙開他的桎梏。
鳳儀先時還興致昂然地與她鬥著,時而壓住她的胳膊,時而壓住她的腿,時而用額頭抵住她亂晃的腦袋,鬥到後來似乎有些興趣索然,乾脆下了道束縛咒,胡砂又變得硬邦邦,僵在那裡不能動彈了。
他摸了摸胸口的傷,起身下床,一面低聲道:「我也是要死的,沒有例外。」
他的心情好像變好了,嘴角帶著一抹笑,從箱子裡取出藥粉,正抬手要**,回頭見胡砂兩隻黑白分明的眼睛還惡狠狠瞪著自己,不由說道:「色女,還不快把眼睛閉上?要吃我豆腐麼?」
胡砂恨恨地閉上眼,耳邊聽得他窸窸窣窣**的聲音,忽然又忍不住,猛然把眼睜開,立即見到他光裸的後背,背著光,只能看到精瘦結實的輪廓。
她有些發窘,正要把眼睛閉上,他卻忽然轉過身來,笑得很是不懷好意:「……色女,真的在看。」
胡砂蔑然瞪他一眼,忽見他把藥粉飛快塗在傷口上,跟著走過來將瓶子往箱子裡一丟。
不再背光,她立即看清了他**的上身——皮膚上密密麻麻地爬滿了細小的紅犀像是每一寸最細微的筋脈血管都出來了一般,極為可怖。這種狀態,她以為只有在他現出魔相的時候才會出現,沒想到平日裡也是這樣。
她不由抽了一口涼氣,頭皮發麻。
鳳儀順著她的目光低頭看自己,隨意用手抹了抹那些紅紋,飛快將外衣套上,淡道:「很難看麼?那也沒辦法。」
胡砂忽然想到芳准以前說過,鳳儀還是個凡人,雖然有了五十年的修為,畢竟還未成仙。以自己的凡人肉身接受入魔之後的能力,並且在短時間裡飛速提升,再加上吸收了金琵琶與御火笛裡的五行之力,對他來說其實不是好事。
再想到他總是在睡覺的時候忽然斷氣,會不會也是因為承受了太多超出自身限度能力的緣故呢?
她張口想問,但鳳儀已經穿好衣服出門了,自己再仔細想想,他要死要活與她其實沒什麼關係,他死了才好。於是索性把所有問題都吞回去,再也不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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恍恍惚惚的,胡砂覺得自己好像在一片黑暗中睜開了眼,不由自主從爬起來,手腳完全不聽使喚,輕飄飄地飛出了房間。
門外是個黑洞,吞噬一切光芒,她不太能自主,只覺身體被黑洞給吸了進去,像是被人拉著一樣,不停地往前飄浮,飄浮。
前方有妖獸厲嚎的聲音,一陣一陣,潮水一般,令人毛骨悚然。
胡砂像是忽然從迷夢中驚醒過來似的,雙腳踏上了實地,茫然四顧。
這裡——她來過。在剛被清遠驅逐的時候,她也做過一個這樣的夢,夢裡只有漆黑無垠的荒原,成千上萬的妖獸在追逐她,要吞噬她。
胡砂心中有些發楚,匆匆走了兩步,忽聽前方傳來此起彼伏的妖獸嚎叫聲,不出所料,又有潮水般的奇形怪狀的妖獸朝她這裡狂奔過來,聲勢驚人。
十八鶯不在身爆騰雲術在這片詭異的土地上似乎也施展不出來,胡砂下意識地將手腕一轉,寒光流肆的水琉琴立即現身。
琴聲錚錚,地面立即開始結冰,潮水般的妖獸霎時被凍在厚厚的冰層裡,動彈不得。
胡砂擦了擦額上的汗,幸虧有水琉琴護身,不然被這一群妖獸咬爛就實在太難看了。她將水琉琴收回去,正要四處走走看看,忽聽遠方又傳來陣陣妖獸的嚎叫聲。
還來?!她本能地又把水琉琴喚出,在手上攥緊,只待妖獸們現身,這次再也不收斂力量,要把它們全凍起來。
倏地,不遠處騰起沖天的火光,像是要把天都給燒破一般,霎時間天地間大亮,伴隨著妖獸們的哀嚎,令人毛骨悚然。
胡砂急忙轉身,只見遠處火光中依稀站著一個人,長髮披散,衣衫凌亂。他手中捏著一根通體赤紅的笛子,像身後火焰一樣明亮。
她悚然一驚,眼怔怔地看著那人朝自己慢慢走來,濃煙被大風吹散開,他滿頭披散的長髮也被吹得揚起,露出一張被血紅筋脈爬滿的臉龐。
無論如何,在深夜中見到這樣一張臉,足以令人膽寒暈厥。
「你……」他低低地開口說話了,雖然見不到表情,但語氣裡能聽出他和她一樣詫異對方會出現在這種地方。
不過情況輪不到他倆說話,四面八方再次傳來妖獸們的嚎叫聲,好像怎麼也殺不乾淨一樣。
他飛快轉身,只丟下一句話:「護好自己,別死了。」
地面開始劇烈震盪,緊跟著無數的兵器破土而出,是她熟悉之極的太阿之術。
胡砂在劇烈的顛簸中勉力維持住身形,四處躲避那些層出不窮的兵刃,忽聽他在前面高聲道:「時候差不多了,你先回去!」
回去?她不由一怔,緊跟著眼前白光一閃,身體像是又被什麼東西拉住,不由自主朝下掉。
胡砂大叫一聲,身體忽然一輕,緊跟著像是狠狠撞在地板上似的,猛然睜開眼,入目正是海邊的那個小屋。
海風習習,海浪滔滔,安靜的夜,和她入睡前沒有任何區別。
胡砂卻是渾身冷汗,手腳都虛脫了似的,掙扎著想從爬起來,卻發現不能動彈——對了,鳳儀給她下了束縛咒,時效還沒過去。
床頭案上的燭火忽然輕輕一跳,胡砂心中沒來由的又是一驚,竭盡全力轉動眼珠,想看清身邊的那個人。
鳳儀就睡在她身爆還沒醒過來,身體冰冷而且僵硬,沒有呼吸。
直到現在,她才明白許久以前他所謂的秘密到底是怎麼回事。
他並不是真的死了,也不是什麼力量的反噬。而是只要一睡著就會被迫離魂,去到那個荒原,與一群妖獸廝殺。
只是今日不知為何,她也被拉入那個詭異的境地,與他在夢裡相逢。
難道說,她也離魂了?
那個少年突然動了一下,慢慢睜開了眼睛。
他先抬手摸了摸臉,跟著撐起身體,居高臨下地,定定看著胡砂蒼白的臉,半晌,露出一絲詭異的笑容,輕道:「那老狗到底還是把你也送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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