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師(一)

    八月十五,月明風清,夜風裡帶著桂花的甜蜜香氣。這是個閤家團聚,把酒賞月的好日子。覃川在竹林外燒了些黃紙,莊子裡還有賣錫紙做成的小月餅小酒具之物,一併丟在盆子裡燒了。

    火光跳躍,她面上少見地露出一絲悲慼之容,連一向纏著傅九雲的猛虎也默默無語地臥在她腳邊,不再吵鬧。

    「……或許我再見不到你們了。」她低低說著,伸手摸了摸牛皮乾坤袋,已經被點燃一隻精魄的魂燈異常沉重,「此去凶險異常,但無論如何,我會把魂燈真正點燃的。」

    風聲幽咽而過,沒有人回答她。回頭看了一眼,傅九雲屋裡的燈亮著,應當是在畫畫。是要走的時候了。覃川摸了摸猛虎的腦袋,笑了一下:「你去陪著他,別再跟著我。」

    猛虎極不甘地低吼,雖說它被傅九雲好吃好玩的臨時收買住了,但它還是一隻很有風骨的靈獸,絕不會拋棄真正的主人。

    「好啦,快去!」覃川推了它一把,「你留著他或許還不會覺什麼,別給我礙手礙腳的。」

    猛虎委屈地摀住臉,從爪子縫裡瞅著她真的走了,眼淚都要流出來,嗚嗚咽咽地跑回去蹲在傅九雲窗下哭,哭得傅九雲不得不開窗,歎道:「春天早過了,老虎難不成都在夏天情?」

    窗下只蹲著一隻眼淚鼻涕撲簌簌往下掉的猛虎,他一怔:「你主子呢?」

    猛虎當然是不會說話的,傅九雲忽然感到一絲心驚,放眼望去,竹林裡幽深漆黑,夜風扑打在面上,原本應當在林中燒紙的那個人影,早已消失不見了。

    **

    昊天樓位於城東,與擅長製作各類佳餚的清風樓不同,這是一家純粹的酒館,嗜酒之人才愛來的地方。八月十五,城內大部分飯館酒樓都早早打烊,獨他一家燈火通明,熱鬧非凡。

    覃川一襲白衫娉婷地走進昊天樓,霎時引來眾多目光追隨,不過看到她坐在二樓一個高大凶煞男子對面之後,所有的目光又縮了回去,誰也不想惹麻煩。

    太子就在眼前,自上次刺殺他未遂,已是過了好幾個月,他一點也沒變,除了臉色青,像個死人。這次他身邊還跟著一個青年人,修眉俊目,面上帶著笑,甚至笑得有一絲靦腆,一眼望著便會產生想要親近的好感。

    「帝姬果然是個重情義之人。」那陌生青年含笑道,「在下天原二皇子亭淵,能與擁有傾城之名的大燕帝姬飲酒賞月,在下榮幸之至。」

    覃川冷道:「今日來,只怕不光是飲酒賞月那麼簡單吧?」

    懶得與他們耍嘴皮,她索性單刀直入。

    亭淵但笑不語,斟了一杯酒推到她面前,自己高高舉杯:「我且敬帝姬一杯,帝姬手段高明,行事迅決,膽量驚人,實讓我等鬚眉佩服不已。」

    看一眼杯中物,其色紫紅如血,卻是清香四溢,應當是用葡萄釀成的美酒。覃川用手掩住杯子,回絕:「抱歉,我不擅飲酒,只得辜負二皇子的好意了。」

    那太子坐在對面像個木頭人,動也不動,真是奇了怪了,不是他叫自己出來的麼?怎麼只讓個二皇子唧唧呱呱說話?

    亭淵順著她的目光瞥了太子一眼,帶著一些靦腆,輕聲說:「現在想想,國師聚了陰魂替太子補上腦袋,想要引蛇出洞的計策,實在無聊的緊,帝姬做事必然是自信的,豈會被這些鬼蜮伎倆迷惑。我猜,若非信中附上帝姬故人的衣裳,你今日也必不會來吧?既然來了,亭淵只有一事相問,太子的腦袋與魂魄如今在何處?還乞帝姬不吝告之。」

    袖子下的酒杯頓時翻了,酒液潑在她白裙上,像一攤剛染上的鮮血。覃川慢慢抬頭,死死盯著面色詭異的太子,心裡反覆被驚濤駭浪擊打。

    是真是假?太子在她不知道的時候被人割了腦袋,連魂魄也抽走了?

    多麼讓人震撼的事實!她苦心積慮,卻是功虧一簣,本打算按兵不動好好沉澱一段時間,誰知世事無常,本該死在她手下的仇人卻被別人殺了個徹底。現在她是該高興,還是該遺憾?

    亭淵見她皺眉不語,便又道:「國師與我的意思一樣,只要帝姬肯交出太子的魂魄,你的故人便還給你,我們並不欲和你為難。」

    覃川微微一動,指著太子,低聲道:「他,真的死了?」

    亭淵沒有回答,抬手在太子背上輕輕一拍,那顆安安穩穩搭在肩膀上的大腦袋下一刻便骨碌碌滾在了桌上,將酒具撞個粉碎。直滾到覃川手邊,她才覺那不過是一顆木頭雕成的空心腦袋,木頭裡用咒符封印了許多陰魂,才使得太子屍身可以活動說話。

    酒樓裡霎時變得安靜無比,過了不知多久,突然有個人撕心裂肺地尖叫一聲:「頭掉了!」眾人這才如夢初醒一般,哭喊著連滾帶爬往門口跑。

    亭淵歎息著笑了笑,有些埋怨:「看看你,這次麻煩大了。」

    他從懷中取出一張折成方勝狀的符紙,往燭火上輕輕一丟,符紙在那細小的火焰上翻轉繞圈,卻不飄落。下一刻,無明黑暗當頭籠罩,那黑暗如同流動的物事,在昊天樓內盤旋而過,不過是眨眼功夫,異象消失,原本喧鬧的酒樓忽然變得極安靜,安靜得極其詭異。

    覃川背後密密麻麻出了一片冷汗,下意識地探頭往外看,只見所有人都維持著一個往外跑的姿勢,如同雕像般被定在原地。她喉嚨裡不由陣陣緊,看樣子她不光小看了天原國師,連這個高深莫測的二皇子也小看了。

    亭淵抓起那顆木頭腦袋,重新安回太子肩上,溫言:「我最討厭這些神神怪怪的東西,卻也沒辦法。先釘著他們一會兒,等國師來了處理一下就沒事了。」

    覃川把掌心在衣服上不著痕跡地搓了一下,那裡面滿是汗水,她覺自己遇到了有生以來最嚴峻的考驗。來之前她到底還是懷著一絲僥倖心理,左紫辰無論怎麼說都是從小修仙的人物,不至於那麼輕易便為人挾持,可如今看來,那果然是很僥倖的想法。

    一時又想到傅九雲去找眉山君打賭,贏了國師的來歷,此舉當時看只覺突兀,如今反思卻讓她有種驚心動魄的感覺。太子的死莫非是他做的?割頭取魂魄,太過極端的做法,除了要點魂燈,人的魂魄拿來一點用也沒有。而她身上帶著魂燈的事,也只有傅九雲知道。

    他殺了太子,或許還想過要對付國師,可覺對方不好對付,所以才找了眉山君索要國師來歷?國師來歷必然不簡單,所以他才放棄暗處刺殺,改由明路試圖接近天原皇族?

    他是……他真的是出手替她復仇?

    手腕在微微顫抖,她竭力讓自己不動聲色,聲音平靜:「在那之前,我要先看到那位故人。」

    亭淵笑吟吟地起身:「請隨我來。」

    **

    昊天樓地下五百尺有秘密地宮一座,沿著細長且彎曲的石台階節節往下,前面深邃未知的黑暗令人恐慌。

    亭淵將手中的燭台遞給覃川,道:「聞名天下的公子齊先生忽然來到皋都,莫不是為了帝姬你?父皇派了兩百人先去圍剿,卻一無所獲,此人當真厲害的很。我大膽猜測,是不是公子齊先生在太子的事情上助了你一臂之力?」

    覃川漠然道:「誰知道呢?二皇子可以盡量多想些可能性,反正這一路空蕩蕩,無聊的很。」

    亭淵笑了笑,並不以為意:「帝姬的那位故人在刺殺國師的時候失手被擒,雖是魯莽了些,可膽子委實不小,脾氣也倔強之極,我竟沒想到,大燕國的皇族們個個都挺有骨氣的,令人敬佩。」

    覃川握著燭台的手驟然一緊,倘若那人真的是左紫辰,要不要救?怎樣救?有個深淺難測的國師,還有個聰明絕頂的皇子,隨便哪個都比她要厲害數倍。她能做的不過是盡量拖延,於瞬息間期盼可以找到他們的破綻。

    亭淵忽然停在台階中間,她不明所以回頭看著他,卻見他笑得有些詭異,上上下下仔細打量她。覃川心底陣陣毛,面上還要做出鎮定的模樣,問他:「二皇子是有什麼想說的麼?」

    他垂下頭,淡道:「不,我只是在想,帝姬計劃的挺周全,奈何實力不足,沒能殺掉國師,可惜的很。」

    ……這是什麼意思?

    覃川只覺一顆心跳得厲害,故意笑著說:「或許也未必,你們不怕我不守承諾麼?」

    他也笑了:「以後的事,誰知道呢?」

    再也沒人說話,台階走到盡頭,便是地宮大門。門前有一團週身佈滿火焰的猙獰妖獸趴著睡覺,因見他二人來了,便搖搖晃晃地起身,甚是桀驁地仰著腦袋,不把他們放在眼裡。

    亭淵拱了拱手:「帝姬,請進。故人與國師都等在門內。」

    她繞過妖獸,指尖剛剛觸到石門,它便悄然無聲地開啟了,倒讓她吃了一驚。亭淵皺眉一笑:「所以說,我最不耐煩這些神神怪怪的東西。帝姬自己保重。」

    地宮內燈火通明,石床石椅一應俱全,式樣奢華中卻透出一股陰冷之氣來。覃川邊看邊走,下意識地捏了一把牛皮乾坤袋,魂燈就在裡面,這或許是她唯一的勝算。她要激怒他,人在憤怒的時候最容易露出破綻,只要國師能露出一絲破綻,那她還是有希望拿他點了魂燈的。

    不遠處陡然響起一陣撕心裂肺的尖叫,在這空蕩蕩的地宮裡一陣陣迴盪,覃川的心臟彷彿被什麼東西一下捏緊,臉色瞬間變得煞白。

    一個粗嘎沙啞的聲音冷冷地說:「太子的魂魄究竟在何處?說不說?」

    尖叫聲漸漸弱了下去,最後變成抽泣,聽起來竟不像男人的聲音,依稀是個女子。覃川拔腿便跑,一把揭開層層疊疊的冰冷紗帳,只見殿正中放著一座人形石台,上面綁著一個紫衣女子。石台對面靜靜坐著一個滿頭銀的男子,手中捏著一團鮮紅跳動的人心,時緊時松。那女子的尖叫聲也隨著他的動作忽強忽弱,像是快要斷氣了。

    許是聽見有人來了,他緩緩轉身,正對上覃川的雙眼。他滿頭長已如雪一般白,面容竟是出乎意料的年輕,五官普通,然而眉宇間充滿了陰鬱冷漠,令人不寒而慄。

    他上下打量一番,沙啞的聲音再次響起:「大燕帝姬?」

    此人必然就是天原的國師,覃川還未來得及說話,被綁縛在石台上的紫衣人聽見「帝姬」二字卻一陣顫抖,掙扎著抬頭,充滿恨意地盯著她,喃喃:「來的人……怎麼會是你?」

    覃川那顆心驟然一鬆,緊跟著又被一提,霎時間竟有些頭暈目眩。怎會是玄珠?怎會是玄珠?!千算萬算,算破了腸子也算不到關在這裡的人會是玄珠!

《三千鴉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