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師(二)

    「請坐。」國師緩緩起身,神色平靜且有禮地給她讓座,「想不到大燕帝姬如此年幼,小小年紀卻行事狠辣,令人佩服。」

    覃川看了玄珠一眼,什麼也沒說,默然坐在了石椅上。因見國師手裡捏著那顆亂跳的人心,袖子上都染滿了鮮血,這情景實在詭譎之極,她只覺胸口被什麼東西堵住了,呼吸有些困難。

    國師坐在她對面,神色淡然:「我近來一直在想,或許該對大燕皇族稍稍改觀。你父皇寶安帝懦弱自私,想不到卻生了幾個有骨氣的兒女。連諸侯國的公主都這麼硬氣,中了我的剜心之術,還能嘴硬那麼多天。大燕皇族,不愧曾有鐵血瑞燕的稱號。」

    覃川什麼也說不出來。坐在她對面的這個人,就是天原國師,與她想像中完全不同的一個男人。很早之前就聽說過天原國師的威名,精通各類異術,為人沉穩惜言如金,她曾想此人應當是個滴水不漏面容滄桑的老者,誰知他雖滿頭白,容貌卻異常年輕,觀之只覺高深莫測,看不出喜怒,委實令人膽寒。

    國師絲毫不介意她的沉默,繼續說道:「天原滅了大燕,一統中原乃大勢所趨。帝姬放不下國仇家恨,也是常理。我見你年幼,心中有些不忍,只要你交出太子魂魄,我便放你們生路,再不追究。」

    覃川深深吸了一口氣,片刻後才低聲道:「你先放下她,她什麼也不知道。」

    國師抬手將那顆心臟一拋,瞬間便沒入玄珠的胸膛裡,大約是痛楚過甚,玄珠喘了幾聲便暈死過去。石台上卡著她四肢的鐵圈「叮叮」幾聲收了回去,她的身體軟綿綿地摔在地上,狼狽到了極點。

    覃川整了整衣服,思索片刻,方道:「在來天原之前,我早已做了必死的準備,從未想過活著離開。你就這麼相信我會願意交出太子魂魄,求一條生路麼?」

    國師深深看了她一眼,突然說:「帝姬,就算你殺了左相,殺了太子,甚至殺了我,殺了皇上,中原各國的情勢也不會有任何改變。我天原國皇族有上古妖魔血統,注定一統天下,創造一個更強盛的中原大地。你們大燕的左相是個識時務的人,瞭解到大燕的腐敗,也瞭解了天原的強大。他不過是做了最正確的選擇,甚至不貪名利。你有什麼立場為了私仇殺他洩憤?」

    覃川笑了笑,低聲道:「我不需要和你解釋,正如你也不需向我解釋為何以妖為尊。你有什麼立場來責備我?」

    「妖之間是沒有互相猜忌互相算計的。」國師取出一方絲絹,將手上的血跡細細擦乾,「太子正因為單純輕易信人,才會著了你的道。如今大勢已成,就算天原的皇族被你一殺而空,天下依舊是天原的。你所作所為,不過增添自己與別人的痛苦,沒有任何意義。」

    她點了點頭,漠然道:「不錯。我願你們天原早日達成偉願,從此妖魔肆虐,永無寧日。」

    國師目光微微一閃,似是有了怒意。

    「你抬頭,」他粗嘎沙啞的聲音像是砂紙在地上摩擦那般,簡直令人牙酸,「你抬頭,看著我。」

    她毫不畏懼地憤然昂,剛一對上他冰冷妖異的雙瞳,她便覺心口微微一涼,像是被一柄最薄最利的冰做成的刀輕輕插了進來。沒有疼痛,還沒有來得及感到疼痛,她只覺胸膛那裡似乎空蕩蕩的,少了一個十分重要的東西。

    而那個東西,此刻活生生地被國師捧在掌心——她的心臟,劇烈跳動著的,鮮血淋漓的心臟。他用指甲在上面輕輕劃了一道,覃川只覺心口一陣撕裂般的劇痛,幾乎要暈厥過去,額上冷汗涔涔而下。

    「帝姬,我不喜歡與孩子爭辯。現在,你老老實實的告訴我,太子的魂魄放在哪裡?」他對著那顆心臟吹了一口氣,在她體驗卻猶如千萬把冰冷的刀鋒插在胸膛中,生平從未受過此等聞所未聞的痛楚,偏偏還不能暈厥,愈是疼痛,意識愈清醒。

    覃川死死攥住衣角,指甲一根根崩裂開,拼盡全身所有的氣力去抵擋那種可怕的疼痛,突然冷笑了一聲,顫聲道:「好!有一國太子為我陪葬,我已經不虧了!」

    國師默然半晌,忽然抬手將那顆心臟拋回她的胸腔,冰冷的眼裡依稀帶了一絲欽佩之意,能在剜心之術下扛著、還能說話的人,實在不多。女人就更少了。

    「我知道你認識公子齊,也知道他很有本事,所以你什麼也不怕,認定他會來救助。」他沙啞地笑了,「不如我們來打個賭,在他能闖入我的地宮將你救走之前,我會先從你嘴裡問到太子魂魄的下落。」

    覃川慢慢舔著嘴唇上的血跡,都是被她自己剛才咬破的。她虛弱地笑了一聲:「那麼,我贏定了。」

    國師走了,地宮的石門被特殊封印封死,一切都恢復了死寂。覃川渾身乏力地癱在石椅上,僵硬地轉動脖子四處打量,很好,沒窗戶沒門,沒水沒吃的,安靜得像是一座墳墓。一般人被關在這裡三天,不用任何酷刑,只怕連自己祖宗八代都要招了。

    幸好她有個寶貝牛皮乾坤袋。

    覃川從乾坤袋裡掏出兩床被子,一床墊在石床上,一床蓋在身上。再取出糕點水囊,少少吃一些壓驚,順便仔細思考以後要怎麼辦。玄珠從昏迷中醒來之後,見到的就是她半躺在石床上,糕點塞滿嘴的模樣。

    因見她眼神分外狠辣怨毒,特別是在自己喝水的時候,覃川很好心地遞給她一個水囊:「要喝麼?」

    玄珠一言不搶過水囊,仰頭一氣喝了大半,嗆得連連咳嗽,頭衣襟都被浸濕了,比先前還要狼狽數分。等她漸漸停止了咳嗽,覃川才說:「好了,玄珠。告訴我為什麼是你在這裡。」

    信裡附上的衣角令她以為是左紫辰,因為只有他才會穿紫衣,誰曉得這位姐姐愛屋及烏,竟然也套了件紫衣在身上。如果……如果早知道是她,她可能就不來受這個罪了,由著她自生自滅比較爽。

    玄珠冷道:「那你怎麼會在這裡?」

    「聽說你去刺殺國師,難道說你突然有了國仇家恨的意識,所以想要復仇了?」覃川沒理她,說了個自己也覺可笑的理由。

    「什麼國仇家恨!」玄珠冷笑起來,「我哪裡有什麼國什麼家!我不比你小時候千人寵萬人愛,我的那個家被滅了,父母都死了我才要拍手稱快!」

    覃川正色道:「那我來猜猜。想必是為了左紫辰,他殺了太子?然後想殺國師?你於是也來插一腳,故意失敗,就是為了要他陪你來一出英雄救美?」

    「不是!閉嘴!」玄珠霍然抬頭,目中血絲密佈,顯得又憔悴,又陰冷。她死死地,甚至帶著怨毒地看著覃川,片刻後,卻把臉轉過去了。

    「我知道他心裡想著什麼,整日鬱鬱寡歡,時常在紙上寫國師和太子的名字。我也知道他心裡總覺著自己欠了你,沒能趕上殺太子,他卻已經被人殺了,那麼至少殺了國師。其實這筆賬根本不用他來還!他根本沒什麼欠你的!我來替他完成心願好了,他總會知道,誰才是對他最好的。何況,天原滅了大燕,我殺國師比他名正言順,你懂什麼?!根本輪不到你大放厥詞!」

    覃川默然看著她,目光從她倔強挺直的肩膀,一直流連到她染了血的紫色衣角上。她身上的紫衣與左紫辰的式樣一模一樣,只不過加了一道女裝的束腰。似是感覺到她的視線,玄珠瑟縮了一下:「看什麼?你還沒說為什麼來的人會是你!」

    覃川忽然笑了起來,低聲道:「好吧,玄珠,你永遠比我想像的還要能拚命。我若是左紫辰,不順了你簡直天理難容。」

    「不用你安慰我!」玄珠狠狠背過身,下一刻卻淚如雨下。她等了三天,被死去活來折磨了整整三天,每一刻每一刻都在心底不停地呼喚左紫辰,盼著他來救自己。可是門開了,進來的那個人卻是她最不想見到的女人。

    她從未像現在這樣徹底地絕望無奈過。一直爭,一直搶,自我欺騙著左紫辰心底應該是有她一些地位的。這種自我欺騙在三天裡已經快要消耗殆盡,在見到覃川的那個瞬間便徹徹底底被踩碎了。

    她在他心底,大約連一根頭絲也沒能留下。

    不知過了多久,玄珠坐得腿麻了,站起來走了幾步,見覃川神色平靜,毫不慌張,到底忍不住問道:「你為什麼會來這裡?」

    覃川微微一笑,眉宇間有些陰沉:「我來送死。至於你,你就陪我一起死吧。」

    玄珠腳一軟,再次跌坐在地上。

    **

    三天後,國師來了,聽見腳步聲覃川動的比兔子還快,將亂七八糟的被褥、裝了糕點的盒子。丟了一床的水囊,統統丟進乾坤袋,省得被他現什麼蛛絲馬跡。

    大抵見她沒有半點憔悴之色,甚至臉色還紅潤了幾分,國師也有些無奈,抱著胳膊低聲道:「公子齊不見了,不在鳳眠山,也沒來昊天樓,想必是不願淌渾水,早已放棄你離開了天原吧。」

    覃川的反應很冷漠:「哦,這樣啊。我和他本來就沒什麼關係,倒是勞煩你替我難過了一場。」

    國師歎了一聲,彎腰坐在她面前,聲音難得柔和了一些:「帝姬,你年紀還小,還有一輩子可以活,不要讓我替你惋惜大好年華卻斷送性命。狠辣的法子我有很多,可我不想對你用這些手段。這樣吧,我們各退一步,我可以送你們離開天原國境,作為交換,你告訴我太子魂魄的安置處。」

    覃川定定望著他的雙眼,那裡面難得有了一些焦急,還有心痛。為誰心痛?為那個妖魔太子嗎?

    「……你很在意那個太子?作為臣子,你的在意有些過頭了。」

    淡淡的一句,卻讓國師臉色劇變,額上汗水一顆顆湧了出來,目光陰冷地盯著她,低聲道:「你說什麼?在意……過頭?」

    覃川笑了笑:「是啊,我看皇帝都沒怎麼心痛,病了一場找個美人玩玩也就好了。看起來,你倒比他更像太子的爹……」

    話突然斷開了,她驚愕地看著國師忽青忽白的臉,深邃的目光裡,悔意、怒意、殺意、恐懼之意糅合在一處,雙目漸漸變得赤紅,就這樣死死看著她。她一下子被驚醒似的,摀住嘴皺起了眉頭。

    不是吧?隨口一說就說中了?!

    「你剛說了什麼?」

    他的嗓音驟然變得妖異低沉,令她打了個寒顫,連連擺手:「我什麼也沒說!那個……今天天氣挺好的!風和日麗,神清氣爽!」

    國師看了她很久,張嘴正要說什麼,忽聽石門外的妖獸驚天動地的大吼起來,緊跟著石門被什麼東西狠狠擊打震盪,整個地宮都為之震顫。他立即起身,閃電般竄了出去!

《三千鴉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