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客行慢慢地坐正了身體,沉默不語地看著他。他兩條長腿盤起來,手指敲打著自己的膝蓋,半晌,才輕聲說道:「我不姓容,只恨我今生今世沒見過那姓容的,不然見他一回,宰他一回。」
周子舒臉上看不出什麼訝異的神色,聞言頓了頓,才放慢語速,說道:「哦?看來那是我猜錯了,我還以為……我還以為如今的鬼主,便是容家後人呢。」
黑暗中只能聽到張成嶺輕輕的鼾聲,兩人相距不遠,卻都是死一般地沉寂,不知過了多久,溫客行才慢慢地露出一個笑容。這笑容和他平日裡傻乎乎見牙不見眼的表情不一樣,眼角並沒有笑紋,一雙漆黑的眼睛依然冷冰冰,反射著微弱的光,尖銳地看過來,長眉微挑,露出一個皮笑肉不笑的模樣:「哦?」
周子舒話音輕得似乎連嘴唇都不怎麼活動,語速卻極快:「喜喪鬼花錢雇了毒蠍,一路綴著那小鬼,其實並不是要殺他,而是非常想知道,張家莊慘案的那一回,他有沒有見到過一個少了一根手指的人,據我所知,吊死鬼薛方,便是少了一根手指的。但從那日在破廟裡遇見那群人開始,我便知道,張家滅門的案子,並不是鬼谷之人做的。」
溫客行似乎很感興趣一樣地追問:「你又是怎麼知道的呢?」
周子舒輕輕笑道:「從十萬惡鬼眾手裡毫髮無傷、全胳膊全腿地把那小鬼一路護送到太湖,我若是真有那麼大本事,早就稱霸武林了,還在這混什麼混?」
溫客行用一種很是熾熱目光看著他,說道:「……你也不用這樣自謙。」
周子舒繼續道:「可為什麼喜喪鬼要追著這小鬼不放呢?我想著,或許只有一個解釋,無論張家莊的案子是誰做的,這中間定有青竹嶺惡鬼,私自出谷,參與到了其中,喜喪鬼懷疑……或者說,想讓別人懷疑,那人便是吊死鬼。再者那日顧湘在破廟中殺了的黑衣人臨死的時候,說過一個『紫』字。紫什麼呢?我想……不會是紫煞吧?」
溫客行點頭道:「不錯,我二人從江南一路跟到了太湖,又一路跟到了洞庭,來得巧合,出現得也可疑,我還殺了地穴裡的那個小鬼,也是怕他吐露我身份,對麼?」
周子舒說道:「這並不難猜,溫兄,放眼整個江湖,叫我猜不出來路的人,實在太少了,南疆北漠不算,中原武林,充其量一隻手也能數過來,和你相處了這麼多日子,若再不明白,豈不是太傻了麼?」
溫客行沉默了一會,沒說是也沒說不是,「噗嗤」一聲笑出來,點點頭,道:「你知道的事真是太多了,周……莊主?周大人?」
周子舒笑道:「如今不過草民一個,鬼主實在太客氣了。」在溫客行方才直接點名「七竅三秋釘」的時候,周子舒便知道,自己的來路恐怕已經被他猜到了。
兩人便無話了,那一刻,溫客行不再是油嘴滑舌專好男色的大混混,周子舒也不再是荒腔野調潦倒落魄的流浪漢——風崖山詭秘的主人和天窗莫測的前首領在一個廢宅裡默然相對,更像是一場無聲的較量。
唯一的見證人還居然在一邊睡得昏天黑地。
周子舒便往張成嶺的方向看了一眼,將聲音壓得更低:「鬼主一直跟著這孩子,難道不是因為覺得他知道些什麼,比如……那個犯忌離開鬼谷、之後又一直追殺他的人究竟是誰?」
溫客行笑瞇瞇地反問道:「你怎麼知道我就是跟著他呢?」
周子舒失笑:「你不是跟著他,難道還是跟著我不成?」
溫客行卻只是笑,那樣子竟非常容易讓人誤會成他正深情地看著一個情人,笑得周子舒愣是覺得有些發毛,半晌,溫客行才輕飄飄問道:「阿絮,你不覺得我們倆越來越配了麼?」
周子舒斬釘截鐵地道:「完全不覺得。」
溫客行看著他,仍只是一臉讓人寒毛倒立的溫柔,周子舒和他面面相覷半晌,忽然問道:「你這是吃錯了什麼藥,還是練功走火入魔的後遺症?」
溫客行卻忽然輕輕地抓住他的手指,摸索著攥住他手心,執起來,低頭輕輕在他手背上親了一下,反問道:「你說呢?」
周子舒立刻起了一身雞皮疙瘩,用力抽回自己的手,只覺得那嘴唇的溫潤觸感和那人糾纏不去的目光纏在了一處似的,越發覺得他瘋瘋癲癲、病得不輕了,便乾笑一聲道:「溫兄胃口實在是太好了。」
溫客行厚顏無恥地道:「好說,只是我一見你便胃口大開,你說可怎麼辦呢?」
隨即不待周子舒接口,溫客行便繼續不著邊際地扯道:「還是好多年前,我在路邊看見一具死屍,頭髮都枯死了,散亂著凝成一團,衣服也看不出原先的顏色,頂著一張血肉模糊的面孔,鼻子被削了去,連五官的輪廓都看不出了,身上被一桿槍從前胸穿到後背,自胡蝶骨下過,我多瞧了幾眼,一見那對骨,便知道,這生前定是個絕世美人,後來你猜怎麼著?」
周子舒深深吸了口氣,然而溫客行卻搶在他開口前說道:「我這一輩子看人骨,還從未走眼過,所以啊,阿絮,你乾脆把易容洗了,讓我也親親抱抱過過癮。世間美人稀有,可也不算特別難得,我胸懷閱盡天下美人的大志,向來絕不糾纏,說不定見了你本來面貌,天雷勾地火,跟你睡上一宿,也就不惦記了。你這樣……我卻想跟你過一輩子了。」
周子舒本想說什麼,話都到了嘴邊,一聽到這,立刻忘詞了,瞠目結舌地看著他。
溫客行就前仰後合地笑起來,指著周子舒道:「嚇死你。」
「你娘的。」周子舒簡短地點評道,然而卻頓了一下之後,又想到了什麼,忽然拍拍他的肩膀,說道,「算了吧,你也節哀順變。」
溫客行愣住,訥訥地問道:「什麼?」
周子舒卻不再和他說話,只是靠在一邊閉目養神。
為什麼會在好多年後,仍把一個死人的模樣特徵記得那樣清楚,連穿得是什麼,頭髮什麼樣都複述得分毫畢現呢?必然已是回憶了無數回,已經刻在心裡,一回又一回地裝作若無其事東拉西扯地樣子說出來,唯恐自己忘了他的模樣。
周子舒就是莫名地明白那種感受——也許他們偶然於茫茫人海中相逢,不知彼此的底細,可這不妨礙他們生來便是知己。
第二日周子舒便和張成嶺離開荒院——當然,還帶著一個不請自來的姓溫的跟屁蟲。周子舒打算再去一趟平安銀莊,看看上回囑托的事他們查得怎麼樣了,也好多瞭解一些事,以便在張成嶺那空空的腦殼裡塞些東西,省得他懵懵懂懂地就知道傻練功夫。
張成嶺很快便發現,跟著他這便宜師父學點東西,真是十分痛苦,他只管自己背出一長串的又拗口又不知所云的口訣,也不管別人聽得懂聽不懂、記得住記不住,這就算是教給你了,美其名曰「師父領進門,修行在個人」。
張成嶺只覺得周師父領的這個門檻實在太高了,簡直比別人那的半山腰還高,雲裡霧裡的,腦子裡更是一坨漿糊了,兩眼翻白地背得磕磕巴巴,那傻樣子看得周子舒十分不耐煩,便一巴掌扇在了後腦勺上,罵道:「你那是背口訣呢,還是上吊呢?」
張成嶺知道自己笨,也不敢回嘴,委委屈屈地看著他,周子舒便道:「幹什麼?」
張成嶺說道:「師父,我不明白。」
周子舒深吸一口氣,覺著自己受他一聲師父,理當有些耐性,便勉強著按捺下性子,放慢了語速,自覺很有耐心地問道:「是哪裡不明白?」
張成嶺看了他一眼,默默地低下頭去,小聲道:「哪裡都不明白……」
周子舒默然無聲地移開目光看向別處,忍了許久,終於忍不住了,道:「小鬼,你脖子上頂著的那玩意兒究竟是腦袋還是夜壺?!」
溫客行跟著在一邊拾樂,見狀,便上前拉開他們兩人,自動把自己想像成跟在嚴母身邊的慈父,一邊自得一邊臭美,樂滋滋地跟周子舒道:「你差不多行了,會不會教徒弟?多聰明的也讓你罵傻了。」
周子舒道:「怎麼不會,我師弟就是我一手教出來的。」
溫客行微微睜大了眼睛,奇道:「那你師弟背不出口訣、練不會招式的時候,你怎麼辦?」
這年代有些久遠,周子舒皺著眉想了一陣,才說道:「我讓他將本門入門的練氣口訣抄過三百遍,練不會慢慢練,再不會不給飯吃,還不會……也不用睡了,半夜叫人把他臥房鎖上,叫他去雪地裡自己領悟。」
張成嶺聞言偷偷打了個寒戰。溫客行愣了半晌,才歎道:「令師弟……真是命大。」
周子舒腳步一頓,忽然道:「他命不大,已經死了。」張成嶺和溫客行都看著他,他那一張青黃的面孔看不出絲毫端倪,周子舒不甚溫柔地拍拍張成嶺的頭,平鋪直敘地道,「好好學吧,你想多活幾日,便得有本事。」
然後他將張成嶺丟給溫客行,留下一句:「我去見一個朋友,你替我看他一會兒。」便運起輕功,頭也不回地走了,只留下張成嶺和溫客行兩個面面相覷。
半晌,溫客行才深有所感地道:「你師父說得十分有道理,得有本事——算了,他也不在,咱們換換腦子,我接著給你講上回那個紅孩兒的故事的後半段。」
張成嶺是個沒出息的,便立刻又來了精神,兩人一邊往最近的一家酒樓走,一邊聽溫客行說道:「那些個妖魔鬼怪可怎麼辦呢?紅孩兒想了很久,試了無數個法子,終於讓他想出了一個主意,只需一個法寶——」
他們兩人一個順口胡謅,一個十分捧場,路途中十分愉快,正想走進一家酒樓,忽然,只聽身後一個女孩叫道:「主人!主人,可找著你了!」
溫客行和張成嶺回過頭去,見顧湘蹦蹦跳跳地跑過來,奇的是,她身後竟然還跟著個曹蔚寧。溫客行想不通這兩個貨怎麼混到一塊去了,還沒開口問,便聽顧湘倒豆子似的辟里啪啦地說道:「昨日不見了你,我便去找,結果聽這位曹大哥說你和周絮將那張家的小子給帶走了,他便自告奮勇地帶我出來尋你們啦!」
曹蔚寧一臉傻笑,連聲道:「自當奉陪,自當奉陪。」
顧湘繼續道:「主人,曹大哥不但人仗義,還十分有學問呢,我跟你說……」
溫客行簡直想裝成不認識他們兩個,拉著張成嶺便往酒樓裡走。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居然被一個怪蜀黍當成小蘿莉……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