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子舒再次走進銀莊的時候,迎出來的便不是掌櫃一個人了。
一個身材微胖,滿臉福相的男子聽聞他來,大步迎了出來,這人細眉細眼肉鼻頭,一張臉活像籠屜裡蒸出來的白花花的大饅頭,看著便十分惹人喜愛。銀莊掌櫃的微微弓著腰,在這人身後兩步的地方跟著,態度十分恭敬。
他一見了周子舒,先是愣了片刻,然後才試探似的問道:「您是……周公子嗎?」
周子舒笑道:「怎麼,平安認不得了?」
原來這迎出來的男人便是「平安銀莊」的宋大當家宋平安,傳說此人原先是南寧王爺府上的管家,主人故去了,便自己出來,靠著一點積蓄經商買賣,不幾年,便做得家大業大。
全國都有他的產業,一年四處奔波,誰也不知他在哪一處。不少客商都知道這位宋大當家,做起生意買賣來,十分精明,卻難得的不奸,竟是個厚道仁義的,一來二去,口碑十分好,連帶著路子也寬,宋家也越發興旺發達起來。
宋平安十分激動,吩咐掌櫃的打烊,又遣散了小夥計,清了場,請周子舒坐下,說道:「奴才本來在揚州附近,聽見消息,便立刻趕來了,底下人可曾怠慢過公子?我家主子念叨了您好幾年啦!」
隨後平安壓低了聲音:「當年多謝周公子,把我家主子離京的消息瞞了下來,才有這幾年太平日子。」
周子舒啜了口茶水,笑道:「舉手之勞罷了,七爺他一向可好?」
心裡卻想著,你家主子早點滾蛋才叫消停,大家也就都能過上太平日子了。
平安笑道:「好得很,好得很,煩勞公子惦記著,小人接到消息便傳信回去了,昨日才收到主子回信,說正和大巫往這邊來呢,十天半月的,估計也就能到了……」
周子舒聞言,平靜的臉上立刻抽搐了一下,心道這中原武林已經夠亂乎的了,那禍害竟然還要來摻和一腳,真是流年不利,天災人禍趕齊全了,嘴上卻還客氣道:「怎麼好勞動七爺和大巫呢?」
平安道:「那有什麼的,我家主子久居南疆,也閒得十分沒事做,正好出來活動活動身子骨,主子說了,當年還曾與公子約定,將來定要替公子說個腰細貌美的南疆妹子當媳婦呢。」
周子舒大汗,忙道:「戲言,戲言罷了……」
他心裡卻莫名其妙地想起了前一日那荒院裡,溫客行一本正經地,說出「我卻想跟你過一輩子了」的模樣,便覺得坐在屁股底下的椅子上像是長了釘子,怎麼都不舒服,渾身不對勁。
平安與他寒暄了幾句,便說了正題,道:「公子來問過琉璃甲的事,奴才叫底下人留心了,這些日子知道點東西——公子可知,昨日一位名叫做沈慎的男子隨著少林方丈出現在了洞庭,還帶來了一塊琉璃甲的事?」
周子舒一怔:「蜀中沈家的家主沈慎?」
平安點頭道:「是,此人不問世事已久,此番竟忽然出現,顯然是聽到張家遇害的消息,也待不住了。」
周子舒心下急轉,即刻反應過來,說道:「是了,當初太行陸家並未曾留下子嗣,只有幾個不成器的小徒弟,都交給了泰山掌門華房齡,再算上張家……難不成,傳說中的五塊琉璃甲,竟在當年的五大家族手上?」
平安道:「周公子果然聞一知十,那沈慎一現身,高崇便也承認了琉璃甲,在高家莊也有一塊,終於說出了此物的來龍去脈,您可曾聽說過『陰陽冊』『封山劍』和『六合神功』?」
周子舒微微皺眉,點頭道:「陰陽冊我只聽說過一點,不知真假,據說是神醫谷的聖物,可生死肉骨,號稱無病不可醫——封山劍則是三十年前墮入魔道的絕世高手容炫自創,下半部是劍招,而上半部心法,便是他自『六合神功』中領悟而出的,那『六合神功』自上古傳下,缺損不少,十分晦澀難懂,極易走火入魔,然而也威力極大,天下莫能有與之爭者……高崇的意思難不成是說,琉璃甲裡的秘密,便是容炫留下的兩部武學經典?」
平安點頭道:「正是,據高大俠說,容炫當年走火入魔,一方面是喪妻之痛,然而之後魔性大發,卻也是因為練功不當。容炫身死後,他們幾人便找到了琉璃甲,見兩大奇功和那神醫谷聖物『陰陽冊』都蘊含其中,但凡是練功夫的,沒有能不為其傾倒的。他們當時只覺這東西太過危險,便將琉璃甲摔碎,約定五大家族各保存一片,再不叫魔功現身江湖。」
周子舒聽後皺起眉,半晌,才極緩慢地點點頭,說道:「高崇是這樣說的……」
平安面有愧色地道:「奴才實在能力有限。」
周子舒笑著搖搖頭,說道:「天窗和四季莊,關於三十年前的慘案內幕尚且不能知之甚詳,何況你一個生意人呢?已經幫了大忙了——不過話說回來,五大家族各持一片琉璃甲的碎片,趙家的呢?趙敬沒給個說法?」
平安點頭道:「趙家家主宣稱趙家的琉璃甲被盜了,不知所蹤,此言一出,當時在場的眾人幾乎要鬧起事來,華山掌門像是有了確鑿的證據,說就是那趙敬私吞了張家的琉璃甲似的,昨日奴才派去的人說,華山掌門差點和趙大俠動起了手。」
周子舒便想起那日在地穴見著的那片琉璃甲,多半便是趙家遺失的,偷東西的必定是當晚死了的於天傑和穆雲歌兩個中的一個,可惜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又被一個鬼谷的小鬼得了便宜,之後那片琉璃甲鬼使神差地落到了溫客行手上,叫方不知盜走,可如今方不知也死了,並且疑似死在了喜喪鬼手下……
周子舒只覺得心裡像是堵了一塊大石頭一般難受,一個勁地往上反苦水,心道這件事還能再複雜一點麼?
他心事重重的別過了平安,一路回去找張成嶺,高崇說的話,周子舒並不全信——他以前要處理大量的真假消息,報給皇上的,必須得是去偽存真的,要查清楚一件事,往往前因後果要查證許多,全都沒有破綻了,才敢上呈,所以無論聽見什麼,都習慣將信將疑,隨時準備推翻以前所知道的。
進了酒樓,他一抬頭便瞧見了溫客行張成嶺並曹蔚寧和顧湘四個人,周子舒還心道,怎麼這四個人竟走到一起去了。隨後他發現張成嶺和溫客行兩個人各自佔著桌子一角,表情都十分凝重,便有些不明所以,抬腿上樓,才要打招呼,便聽見曹蔚寧在那裡大發感慨。
「……其實我最擔心的,還是正派中人後院著火,大家為了這琉璃甲傷了和氣,豈不聞二『李』殺三士的故事麼?只怕一場武林浩劫因此而起,到時候便是『逝者如斯夫』的情景了……」
顧湘很傻很天真地問道:「逝者什麼?」
曹蔚寧耐心地扯道:「『子在河邊曰,逝者如斯夫』,說的是老子他老人家,有一日睡夢中神遊,竟如同到了河邊一樣,往下一看,死人同流水一起順流而下,十分悲愴,有感而發……」
顧湘瞪大了眼睛道:「主人,曹大哥知道得真多,還會掉書袋哪!」
周子舒就知道為什麼張成嶺和溫客行表情那麼凝重了,當下表面上若無其事一般,腳底下打了個旋,轉身便往外走去。
誰知竟被溫客行這眼尖嘴賤的給瞧見了,此人是典型的死也要拖個墊背的,立刻激動地叫道:「阿絮,怎麼往外走?等你半天啦,快過來!」
……周子舒心道,這遭瘟的鬼谷谷主真他奶奶的缺了八輩子大德了。
溫客行喜滋滋地拉開一把椅子,叫周子舒坐下,又親自給他倒了酒,無比慇勤地說道:「快來,嘗嘗這店家的好酒,滋味正經不錯。」
周子舒面無表情地企圖用目光表達對他的聲討,溫客行和他對視了半晌,忽然扭捏地小聲道:「這還是光天化日之下哪……」
顧湘見了,一邊用手遮了張成嶺的眼,一邊苦著臉道:「狗眼都瞎了。」
曹蔚寧紅著一張臉,又變得結結巴巴地說道:「顧、顧、顧姑娘,其、其實不用羨慕周兄和溫兄情深如許,姑娘如花美眷,定也會……也會有良人暗中傾慕不已的……」
顧湘眨巴著一雙無知的大眼睛看向他,問道:「啊?是麼?在哪呢?」
曹蔚寧就呆呆地望著她,半晌,才答非所問地說道:「顧姑娘,我、我、我也能叫你阿湘麼?」
周子舒專心致志地低頭喝酒,告誡自己非禮勿視非禮勿聽,簡直如坐針氈,只覺得嘔得他舌頭都麻了,有生以來第一回沒喝出杯中之物的滋味來。
然而正當這時候,門口忽然進來一個人,一見此人,喧鬧不堪的酒樓忽然一瞬間靜謐了下來——這是個女人,目不斜視地走進來,見那端著盤子的店小二呆若木雞地看著她,便輕輕一笑,已經化身呆頭鵝的店小二手裡的盤子立刻掉在地上碎了。
她實在是太美,大多數看到她的人,那一刻都不約而同地覺著,這是他們一輩子看見過的最美的女人,連顧湘都呆了片刻,拉拉曹蔚寧的袖子,小聲道:「你瞧她,可別是仙女吧?」
誰知曹蔚寧只是順著顧湘的目光瞥了一眼,便又將注意力收了回來,小聲道:「這女子目光游移飄散,相書上說叫做桃花眼,心術定然不正,不及……不及……」
他後邊的幾個字壓得十分低,以至於正盯著美人看的顧湘沒注意到。
倒是溫客行「噗嗤」一聲笑出來,心道敢情這曹蔚寧自己不機靈,所以也瞧不慣別人目光靈動,看對眼的都是顧湘這樣直眉愣眼的。
那美人目光掃視了一圈,隨後竟逕自上了樓,往他們這邊走來,她一雙眼誰也不看,單單鎖在周子舒身上,一雙含情帶露的眸子簡直像是只能裝得下周子舒一個人一般,款款而來,在他旁邊站定,彎下腰呵氣如蘭地對他說道:「我叫你請我喝酒,行不行?」
這簡直是天上掉下來的一朵大桃花,任誰都能被砸得暈頭轉向,然而還不待周子舒說話,只見旁邊忽然伸出一隻煞風景的手來,隔在他們兩人中間,溫客行毫不客氣地將手探進周子舒懷中,迅雷不及掩耳地將他的錢袋子勾了出來,光明正大地塞進自己懷裡,然後鎮定地說道:「姑娘,我看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