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必行想了想, 忽然說:「老陸, 你是因為這個才特別憤怒嗎?」
獨眼鷹先是噎了一下,隨後粗聲粗氣地說:「滾蛋, 少自作多情, 老子是因為心疼我自己的家當!」
陸必行拍了拍他的肩膀:「家產這玩意, 就像在河溝裡用沙子堆個臨時堤壩,圈住那麼一點水, 生不帶來, 死不帶去,百年之後沙堤一塌, 水流又是與泥沙同下江洋。站在全宇宙的角度上, 往前看是億萬年, 往後看也是億萬年,你手裡的東西不算你的,充其量是寄存——反正將來也是便宜我,想開點吧, 我都沒說什麼呢。」
獨眼鷹仍要垂死掙扎, 冷笑一聲:「誰說家產要留給你?你又不是我兒子, 你是我從垃圾桶裡撿來的!」
據說這句話已經和「再不睡覺晚上大灰狼來叼你」一起,入選了恐嚇四歲以下兒童專用套餐。
陸必行聽完沉默了一會,有點難為情,忍不住往四周看了看,鬼鬼祟祟地說:「老陸,再怎麼說我也是三十多的人了, 你能不要在公開場合叫我『寶寶』嗎?」
獨眼鷹:「……」
陸必行拿他的波斯貓爸爸尋了個開心,尋完,也沒忘了正事:「你們沒把斯潘塞打死吧?這基地最早的設計圖還有嗎?我要用一下。」
「不用去了,」獨眼鷹的臉色沉下來,「那位聯盟上將已經打算把這個基地當成誘餌,送給星盜了,你好好休息幾天,別整天無事忙,讓你那幾個學生也別到處瞎跑,做好隨時撤離的準備,不然到時候出了意外可沒人顧得上他們。」
陸必行回頭看了一眼擁擠的建築和人滿為患的街道:「這麼快就要撤離?那還是要解決能源問題啊,不然這麼多人同時走,大規模的機甲或者星艦同時起落,基地搞不好會過載,還有……」
獨眼鷹打斷他:「不是,你沒明白。」
陸必行一愣。
「別說這裡只是個小小的空間站,裡面住的都是毫無價值的垃圾和人渣,就算是第一星系的首都星沃托,只要有必要,他都能毫不猶豫的扔了。你知道戰爭對於他們這些人來說意味著什麼嗎?那就是一盤棋,傷亡率只不過是個數字。」獨眼鷹說,「你是不是覺得,在北京星上他對你還不錯?那是因為當時你們沒有利害關係,你不瞭解他。」
陸必行一揚眉:「老頭,自打我有記憶以來,就沒見你離開過第八星系。所以就以林上將的年紀,你倆到底能有什麼恩怨啊?他小時候拿彈弓砸過你玻璃?」
獨眼鷹狠狠地咬了咬嘴裡的煙頭。
陸必行只好正經了一些:「別說恩怨,就連你認識他這件事其實都挺奇怪的,能說嗎?不能說也無所謂,我以後繼續拉偏架好了。」
獨眼鷹:「你還知道你拉偏架!」
陸必行一攤手:「他是我的贊助人,你呢,只是個一毛不拔的爸爸,不給錢的爸爸當然不是什麼值錢的爸爸——何況人家還比你年輕貌美。」
「年輕」和「給錢」這兩項是客觀事實,沒什麼好說的,獨眼鷹又不方便敞開了和林將軍比一次美,氣得鴛鴦眼差點變了顏色,好一會才順過這口氣來。
陸必行:「還是你跟上一輩的誰有仇?」
「林靜恆的……不知道算養父還是老師,是我的一個老朋友。」獨眼鷹近乎斟詞酌句地開口說,他艱難地說了這句話,又補充了一句,「過命的朋友——後來因為一些原因,這個人被誣陷有罪,死了。」
陸必行:「你的朋友?我見過嗎?」
「沒有,那時候還沒有你。」獨眼鷹頓了頓,「這個人……人緣很好,誣陷他的人認為他很有勢力,整個聯盟遍佈他的餘孽,即使死了,也能嚇破一些人的膽子,所以他們需要找一個人,來接管控制這股勢力,那個人就是林靜恆。」
陸必行遲疑了一下:「這個故事裡的反派……都這麼尊重遺產繼承法嗎?」
「不,」獨眼鷹靜靜地看著他,有那麼一瞬間,他的目光好像穿過了年輕人的身體,落在一百多年前、滿目瘡痍又充滿希望的第八星系,「他們剛開始不相信林靜恆會死心塌地地忠於聯盟,恰好當時,那個人有幾個桀驁不馴的舊部叛亂,為了試探,他們派了他去,你知道他的戰績嗎?偉大的林將軍真是初出茅廬、一戰成名,擊毀『敵軍』機甲上百架,其中有一個營甚至全部殉難、無一倖存。而三個叛亂的舊部,兩個直接機毀人亡,一個被他強行突破精神網的時候受了重傷。」
「變成植物人了?」
「癡呆失智了。」獨眼鷹古怪地笑了一下,「後來這個人被關進了特殊的監獄,再沒有見過天日,我不知道他過得怎麼樣,大概像條狗吧?你現在明白我為什麼討厭林靜恆嗎?對,那個人出事的時候他還小,站出來也只是個小炮灰,他要明哲保身,我贊成。後來他從軍入伍,為聯盟效命……畢竟他是名門出身、第一軍校畢業,這也合情合理。可他居然能乾淨利落向從小看著他長大的叔伯下手,但凡他還有一點人性,就該一槍結果了巴特,讓他像個人似的死了,也比尊嚴掃地強。」
「巴特?」陸必行重複了一遍他無意中洩露的名字,「路德?巴特?你的朋友是聯盟將軍陸信?我在小說裡見過,但是聯盟的官方信息裡……官方信息考證不到。」
其實是查得到的,聯盟雖然對陸信其人諱莫如深,但他「背叛」和「反人類」兩大罪名都記錄在案,寫得清清楚楚,陸必行的閱讀向來偏且雜,這些他都看過,只是為了照顧獨眼鷹的感情,臨時假裝不知道。
獨眼鷹卻已經覺得自己說多了,擺擺手不肯再提。
「好吧,」陸必行十分善解人意地不再追問,「我去找林聊聊。」
獨眼鷹皺眉:「我剛才說那麼多,你都當耳旁風了?」
陸必行一笑:「不認識的人就算了,不過我在北京星上跟他混得挺熟的,瞭解還是有一點的,老陸,你說的這一堆事,自己都不是親歷者,你這是二手信息,邏輯上說,二手信息不一定比我的觀察准。」
「你觀察個屁,」獨眼鷹憤怒道,「觀察臉嗎!」
陸必行好脾氣地容忍了更年期老男人的暴躁,扭頭衝他幾個學生吹了聲長長的口哨:「英雄們,戰役結束了嗎?結束了跟我走!」
獨眼鷹看著他,心裡突然升起了一點疑慮——陸必行雖然從小就癡迷於各種奇怪的技術,但表面上看不出是個怪胎,頗會打扮,也頗會討人喜歡,少年時在凱萊星上,也吸引過不少顏性戀的小丫頭,都被他和風細雨地打發了,獨眼鷹一直以為他看著活潑,其實骨子裡是個死宅,將來打算跟機甲結婚。
現在看來,這小子那麼清心寡慾,也有可能是他並不喜歡小丫頭們,而當時身邊恰好沒有什麼齊整的男人!
獨眼鷹後背的毛都炸起來了:「慢著,陸必行,你給我滾回來,我有話問你!」
陸必行趕時間,已經走遠了。
林靜恆看見獨眼鷹把陸必行從人群裡扒拉出來的時候,就轉身回了自己的房間,預感陸必行很快會來找他,於是泡了一大壺茶,一邊翻看臭大姐那雜亂無章的個人終端,一邊等著。
可是及至他把自己灌得泡了三趟廁所,陸必行也沒來。
能量塔已經轉到了空間站背面,基地裡夜幕落下,林靜恆瞥了一眼時間,描著臭大姐個人終端上的地下航道,假裝仔細推演坐標,若無其事似的問湛盧:「陸必行帶著他那幾個學生參觀什麼呢?」
湛盧——充了一天一宿的電,已經能支撐人形狀態的機甲核聽問,走到一邊,通過基地內網,很快入侵了各處能用的監控設備:「陸校長和學生在一個自衛隊員帶領下,把整個基地跑了一圈,正在回來的路上。」
林靜恆筆尖一頓,抬眼問:「跑了一圈,幹什麼?」
「測繪,實驗,摸底……順便在實踐中給學生講課。」湛盧說,「學生們現在都在車上,已經東倒西歪地睡著了。」
陸老師把精神充沛的青少年們都講成了活殭屍,一個個腳下發飄地回到自己屋裡,倒頭就睡,他自己反倒越來越精神,可能是個超長待機的品種。
回屋以後,他用個人終端把一天收集到的所有信息集中處理,高效快捷地梳理出了眉目,這才在天亮之後整理好個人形象,去敲林上將的門。
林靜恆大概是剛洗完臉,還在往下滴水,開完門,他懶得去衛生間,直接伸手在臉上抹了一把,甩了甩水珠,就算是擦過了:「坐。」
陸必行環顧四周——林將軍自己很不講究,房間卻非常整齊,被褥平整得好像沒睡過,一絲褶皺也沒有,東西也不知道用沒用過,反正茶杯茶壺、桌椅板凳……還全都保持著客房的統一佈置——他一時有些拘謹,都有點不好意思坐了。
「我知道你打算跟我說什麼,」林靜恆不廢話,頭也不抬地泡了杯咖啡,推到他面前,「但是沒有對外通訊信號,我就沒法聯繫白銀九。星際海盜有哪些聯盟沒有的科技和武器,我不知道,而他們在域外,百年來彼此之間爭端不斷、你死我活,連重機甲都直接報廢的激烈戰鬥不知打了多少次,這些人的戰鬥水平很可能遠高於養尊處優的聯盟軍,我必須召集白銀十衛。」
陸必行聞到他身上有股薄荷味,忍不住蹭了蹭鼻子,本能嘴甜:「我看聯盟軍方公開出版的資料,你和星盜交戰沒有敗績,自己能掀翻整個自衛隊的人也會這麼謹慎嗎?」
林靜恆很想追問一句「你還關注過我的戰績」,但覺得有顯擺之嫌,用盡了矜持才沒脫口而出,很持重地回答:「自衛隊不用掀,自己都能翻。我能隨便吹滅幾根蠟燭,不代表也能一口氣吐出個龍捲風,太高看自己的人一般活不長。」
「對外通訊需要用到基地的硬件設備。另外兩個補給站因為不常住人,所以缺乏相應的硬件設施,對吧?」陸必行說著,打開了個人終端,面對面地把一張相當複雜的圖紙投影到了小桌上,「這個問題我可以解決。」
林靜恆往後一仰,眼都快讓那亂七八糟的設計圖閃瞎了:「這是什麼?」
「我連夜做的,在地下航道外圍構造一個空間場,借用等離子能量塔的能量,相當於做一個大反光鏡,對方如果試圖追蹤信號,定位基地,就會被這個隨機轉向的反光鏡誤導到別的地方,」陸必行說,「我給你講講這個反追蹤原理……」
林靜恆並不想聽,頭都大了兩圈,以前都是他有需要,吩咐技術人員去實現,還從來沒有技術員敢到他面沒完沒了的這麼得啵,林靜恆兩次舉起手來想打斷他,抬頭一看陸必行發光的眼睛,又沒忍心,舉起的手指只好轉向自己,生生把太陽穴按出了一道紅印。
陸必行說到一半,話音一頓,端詳著他的臉色問:「昨天沒休息好嗎?」
林靜恆:「……挺好的。」
正在幫忙驗算陸必行設計圖紙的湛盧抬起頭,掃瞄了林靜恆的表情,他記錄了無數廢品的數據庫裡浮起兩個詞,一個是「強顏歡笑」,一個是「忍辱負重」,好奇的人工智能感覺自己發現了新鮮事,高高興興地錄入並保存了這一數據。
陸必行:「你覺得這個安排可以嗎?」
林靜恆斟詞酌句片刻,耐著性子說:「很多星際海盜都有先遣隊制度,這個先遣隊叫做『犧牲』,用人命換情報。在摸不準他們敵人虛實的時候,會派這麼一隊『犧牲』試探對方的火力強弱和軍備配置,有的時候,先遣隊甚至不止一撥人,我懷疑之前幾十年裡,他們那些大大小小的襲擊都是這個性質。他們非常謹慎,一個虛假的星際坐標騙不了他們。」
但是幾百年經營,上千萬人口的空間站是個足夠有份量的誘餌。
特別這個空間站在地下航道上——當年陸信短短幾個月收復第八星系,就是因為這裡的黑幫、地下邊緣人們集體反水,用地下航道開了後門,放進了聯盟軍,這是凱萊親王的切膚之痛,阿瑞斯馮得到消息會不顧一切。
「用自衛隊當誘餌怎麼樣?」陸必行飛快地說,「不,也不能說是誘餌,我查了,斯潘塞的機甲和軍備足以武裝一支中等規模的戰隊,自衛隊可以利用錯綜複雜的地下航道和鏡像打游擊,我們有優勢,因為基地很小,隱藏好坐標,相當於是隱形的,不像凱萊星那樣目標明確地讓他們炸。自衛隊只需要一點訓練——林,到時候你和白銀九可以充當黃雀在後的秘密武器。」
對於陸必行這番樂觀的妄想,林靜恆差點脫口來一句「扯犢子」,咬破了舌尖才嚥回去,因為一時想不出委婉一點的同義詞,他無言以對,只好微笑。
陸必行看慣了他冷笑、皮笑肉不笑,甚至親身上陣模擬過林上將的傻笑,還從未在他臉上見過這種有點無奈和頭疼的微笑——嘴角是舒展的,眉頭卻沒來得及打開,眼睫輕輕地垂下去,親切得有點不像他,近乎有縱容和寵愛的意思。
「他對我確實不一樣,挺明顯的,」陸必行心想,有些口乾,低頭喝了一口咖啡,「再一再二不再三,這是第幾次了……所以他是不是對我有那個意思?」
「那個意思」四個字一冒出來,陸必行心裡就跟中了電腦病毒似的,這四個字無限次反覆循環,沒完沒了,撐爆了他的內存,將這位科學工作者化成了一個腦殘,感覺連空氣都尷尬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