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和你一起走到最後一秒

「嗶」一聲, 啟明星的地下牢門突然打開, 機甲車的強光刺眼地打進來,圖蘭衛隊長堅硬的軍靴敲在地上, 像落下來的槍聲一樣, 她目光一掃牢房裡, 飛快地對了一下個人終端上霍普的照片,鎖定了目標, 見以那個霍普為中心, 一圈囚徒都伸著脖子,屏息凝神地聽他說話, 圖蘭的眼角輕輕地一瞇, 遮住眼睛裡泛起的冷意。

隨後她彬彬有禮地一擺手, 命人把強光關上。臉上擺出微笑,像個客客氣氣的女秘書,雙手扣在身前,輕聲細語地走過去問:「請問您是霍普先生嗎?」

兩鬢斑白的中年男人看了看她, 不卑不亢地站起來:「是我。」

「沒有惡意, 霍普先生, 是這樣,我們找到了您救助過的人,但現在問題有些複雜,這裡可能面臨擴散……」圖蘭當著一室偷聽她說話的囚犯,似乎只好語焉不詳,聲音又輕又急, 像個焦慮得話都說不清的小女孩,她細聲細氣地懇求道,「病人提到了您名字,可不可以請您幫個忙?」

霍普一愣,好像立刻反應過來「問題」和「擴散」指的都是什麼:「怎麼會?貴部沒有這種常備抗體嗎?」

圖蘭咬了咬嘴唇,滿是難言之隱,低聲下氣地一低頭:「請您幫幫我們,平民是無辜的。」

霍普雖然不明所以,還是匆忙沖眾人揮了揮手,頗為客氣地一整衣冠:「好的,沒問題,我知道得不多,請您儘管吩咐,他們畢竟也是我帶來的。」

同一時間,週六大步闖進自衛隊駐紮的軍營,尖銳的哨聲把所有人都叫醒過來。

「集合!」他急喘了口氣,「快起來,穿好隔離服,跟我走!」

銀河城進入漫長的深夜,而第八星系邊緣的小小基地剛剛黃昏,第八星系自衛隊行政樓下,留守的黃鼠狼剛收隊,驀然聽見整條街區的音響設備都開始「呲啦」作響,他疑惑地抬起頭,看見蓮花形狀的多媒體屏幕上閃了幾下,隨即,福柯的臉出現在上面。

「兄弟姐妹們,」她一嗓子叫亮了不少燈光,人們紛紛從窗口探出頭,望著立體屏幕上的女人,「手足同胞們,我們是第八星系自衛隊,第八星系就是我們的故土,我們在最糟糕的時刻依然留守這裡,現在,是請求諸位再次為八星系站出來的時候了。」

湛盧從重三上卸下,化作人形,攜帶了巨大的超級電腦處理器,直接穿過空間場,精準地降落在被隔離的工廠地下室門口,一排虛擬屏幕從他身後一字排開,湛盧罕見地沒有廢話:「先生,陸校長,已經鏈接到銀河城內網、註冊個人終端數據庫,請給我下一步的指示。」

「防止病毒擴散是現階段最重要的任務,」陸必行遠程聯繫著奔波的自衛隊和白銀九,「諸位,我們現在做的一切,有可能都只是虛驚一場的無用功,但萬一有一點疏漏,很可能就是致命的,不要挑戰病毒的無孔不入。」

他說著,無數代表個人終端的小紅點在湛盧的虛擬屏幕上閃過,病毒攜帶者韋伯斯特四十八小時內經過的地區全部被排查,小紅點們隨著時間變成一根一根纏繞的紅線,讓人眼花繚亂,城市、街區的實景圖時空回溯似的閃過,湛盧的處理器強大無比,這點數據絲毫不在話下,每一個定位成功的目標,就會同步到徹夜不眠的自衛隊或者白銀第九衛手上,一隊一隊的士兵穿著隔離服,來到機甲車進不去的小巷,搜索可能接觸者,看不見的敵人刀刃高懸。

而地下倉庫的另一側,病人們已經睡著了,連於威廉都撐不住,躺進了醫療艙,醫療艙雖然對彩虹病毒束手無策,仍是盡忠職守地為他們的生命注入最後的動力。

尖叫的烏鴉從夜空中隕落,立刻被從銀河城醫院徵調來的防疫機器人鏟走,一排消毒車從舊工廠附近出發,不斷噴灑著消毒試劑。

圖蘭急匆匆地將霍普半拖出牢房,消毒小隊的臨時負責人接通她的個人終端:「衛隊長,消毒劑預計會在一小時之內告罄,目前也無法確認傳統消毒劑是否能殺滅變種的彩虹病毒,請您盡快指示——」

霍普吃了一驚:「他說什麼?彩虹病毒發生了變種?」

圖蘭深吸了一口氣,啟明星上夜涼如水,刮得她一雙忙亂的肺部生疼。

「我的將軍哎,」她想,「白銀第九衛什麼時候幹過這種後勤的事,專業不對口啊!徵調所有醫療物資——除了銀河城和周圍幾個城市中快倒閉的醫院,我還能去哪徵調?」

第八星系,她人生地不熟,兩眼一抹黑,而在醫療艙已經足以應付大多數傷病的當代,白銀第九衛為了精簡人員,根本沒有配自己的專業隊醫,就算徵調來一千個醫療艙,沒有人能去解讀這個變種的彩虹病毒,醫療艙除了亮紅燈和打營養液以外,到底還有什麼用。

就在這時,前方突然傳來嘈雜,一個女孩子的聲音傳過來:「衛隊長!」

圖蘭一抬頭,見薄荷上氣不接下氣地朝她跑過來:「衛隊長……獨眼鷹大叔……我……我們攔不住他……」

下一刻,不遠處響起槍聲,薄荷狠狠地一哆嗦,所有白銀衛的槍口全都提了起來,指向來勢洶洶的獨眼鷹。

薄荷驚呼:「別動手!」

自從白銀九空降,獨眼鷹就一直不大在人前露面,除了總像個雞媽一樣圍追堵截陸必行,不讓他圍著林靜恆轉外,他就像個壞脾氣的退休老貓,滿臉不高興地找個牆角一蹲,並不關心外界,即便氣急敗壞,也懶得伸爪子去撓兩尺以外的人。

而直到這時,圖蘭才突然意識到,這個人從小在凱萊親王的高壓暴政下長大,是經歷過戰爭、在刀尖上舔過血的。

獨眼鷹的胸口頂著白銀九的槍口,熟視無睹,腳步不停,逕直往裡闖。

圖蘭厲聲喝道:「幹什麼,都放下槍!」

白銀第九衛的士兵們集體立正,收起激光槍,把獨眼鷹放到了她面前。

獨眼鷹異色的雙瞳裡帶著血氣,提槍衝到圖蘭面前,問她:「林靜恆那王八蛋人呢?」

圖蘭瞥了一眼他的神色,心說,今天鬧不好得替老大挨頓揍。

「將軍和陸校長一起隔離在那邊,」圖蘭斟詞酌句地說,「這件事我跟您解釋……」

獨眼鷹「喀拉」一聲,把激光槍的保險拉下來了。

圖蘭閉了嘴,希望獨眼鷹看在她是個美少女的份上,打人別打臉。

可是出乎意料的,獨眼鷹並沒有動手,只是將激光槍放回腰間,問她:「你們要什麼?」

圖蘭:「……」

她一瞬間懷疑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

「問你話呢,要什麼?」獨眼鷹不耐煩地提高了嗓門,「林靜恆還真以為他在這呆了五年,就摸清了八星系的門沖哪邊開了嗎?醫療設備、物資、能擺弄病毒的人,你們弄得到嗎,啊?」

圖蘭差點跪下叫爸:「要!都要!有多少要多少!」

獨眼鷹重重地哼了一聲:「給我人!」

圖蘭痛快地說:「三艦所有人、四艦一排,全體跟他走,從現在開始,全權聽陸先生指揮,他讓你們幹什麼就幹什麼,不用向我請示!」

獨眼鷹轉身就走。

圖蘭連忙說:「等等,陸老師那邊,你不用擔心……」

獨眼鷹腳步一頓,異色的雙瞳直勾勾地回頭看了她一眼,一字一頓地說:「他要是真出了什麼事,林靜恆賠不起,這點你們將軍自己心知肚明,我不擔心。」

白銀第九衛行動迅捷,很快,整裝的兩隊小機甲就跟著個第八星系的著名混混,飛往死水一樣的第八星系。

除了被炸毀的凱萊星、北京β星和白鷺星外,這裡還有很多黯淡的行星,很多黯淡的人,他們行屍走肉似的活在夾縫裡,聞到暴風雨的味道,就夾起尾巴,惶惶地數著日出日落。但獨眼鷹知道,這裡並非從一開始就是這樣無可救藥要的。

很多人都曾經想過要成為英雄,只是後來他們見慣了英雄的下場,這才成了花天酒地軍火走私販,成了碌碌無為的星際公務員,成了各個星球上吃喝玩樂、麻木不仁的黑社會份子。

新星歷一三六年至二七六年,一百四十年光景,滄海桑田,小行星帶的星子誕生,繼而又煙消火散。

他們和這個星系都老了。

獨眼鷹順著精神網放出視線。

他想:「我還能再讓你們幫我一次嗎?」

「變種彩虹病毒的實驗材料應該是被我們無意中毀了,傳統的抗體無法起作用,傳統的消毒、滅活和阻斷效果未知,」圖蘭飛快地對霍普說,「現在說抱歉是晚了,我們真的沒有醫療研發能力,只能寄期望於罪魁禍首的備份,如果找不到新彩虹病毒的檔案材料,如果變種病毒在我們不瞭解的特性的情況下擴散出一點,啟明星上十八億人口就算完了!」

霍普面色凝重:「對不起,是我思慮不周,我沒想到彩虹病毒居然是變種,這些人簡直喪心病狂……你讓我想一想。」

圖蘭非常能屈能伸得很,她一邊想:「等這事過去,老娘就打斷你的腰。」

一邊真心誠意地給了海盜一個九十度鞠躬:「先生,全靠您了。」

「衛隊長,別這樣,」霍普連忙拉住她,「我們的先人流亡域外,篳路藍縷,為的是全人類的福祉,數千年的傳承裡教我們的都是敬畏生命,不是不擇手段地為了自己擴張而傷害同類。」

這個反烏會的邪教分子出乎意料的文明,氣急敗壞也不說髒話,他皺著眉,在原地亂轉了幾圈,突然下定了是什麼決心似的,狠狠一咬牙:「衛隊長,這對我來說是個艱難的選擇,請您仔細聽我說,這種背叛組織的話,我真的不一定有勇氣說第二次。」

圖蘭眼睛一亮,忍不住屏住了呼吸。

陸必行喘了口氣,讓湛盧自動運行,坐下來休息片刻。

「你覺得怎麼樣?」

林靜恆搖搖頭,目光沒有從個人終端屏幕上離開,那一邊,圖蘭正在對他匯報著什麼。

陸必行呼出口氣,打在面罩上,隔離服的面罩上有防水蒸氣附著功能,水汽很快就散了,不會覺得憋悶,如果於威廉的描述沒問題,通過接觸、空氣傳染的變種彩虹病毒潛伏期應該是一到兩天,此時剛過去一宿,他還沒有任何感覺,但病毒有可能已經充滿了血液。

陸必行從得知消息開始之後,腦子就沒停過,分析林靜恆的指令如何執行,反覆回憶於威廉的話,恨不能把他的每個標點符號都拉出來排查個遍,繼而又眼花繚亂地和湛盧與眾人一起搜索可能感染人群。

這會一閉眼,眼前都是繞來繞去的紅線,他放空了一會,感覺到被自己刻意屏蔽的思緒報復似的上湧,幾乎要把他溺斃在裡面。

一開始,他沒把彩虹病毒當回事,因為這是一位熟悉的老朋友,像古時候出過痘的人看待天花,知道嚴重,但並不覺得可怕。

可是後來,事情一件接一件地不對了,先是變種,隨即是得知運送中的病毒實驗室被林靜恆意外擊落。

平心而論,在陸必行看來,此時並不到走投無路的地步,但是一樁一件都隱隱露出了厄運的行跡,讓一個唯物主義的無神論者也不由得不安起來。

林靜恆切斷了和圖蘭的通話,正好抬頭,和他目光碰了一下。

陸必行呆呆地看了他一會,突然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地說:「將軍,如果能脫下隔離服,我能親你一下嗎?脫下隔離服只有兩種情況,要麼是我們都沒有被感染,死裡逃生,一點特別的慶祝不過火吧?要麼是我們都被感染了,死到臨頭,我就剩這一個願望了。」

「我不會讓你死的,」林靜恆站起來一伸手,「湛盧,我需要一架沒有人,消毒設備完備的機甲。霍普方才交代,他奉命轉移實驗室的命令是反烏會核心組織下達的,他方才給出了反烏會老巢的坐標和路徑。」

陸必行剛放任自己沉溺於情緒,就被林靜恆強行拽出來了,一愣之後,他問:「你相信他?你不怕這是個陷阱?」

「他主動接受了圖蘭的測謊,」林靜恆頓了頓,「第九衛隊作為白銀十衛先鋒,攜帶的測謊技術與設備應該是聯盟頂尖的,但為防小概率事件再次發生,這次我會單獨過去……」

陸必行立刻要出聲反對,被林靜恆一抬手打斷:「調查和做賊不需要太多人,我帶一個湛盧夠了--你聽說過著名的萊昂要塞之戰嗎?」

萊昂要塞之戰--是陸信之前,聯盟派兵試探第八星系,突襲七八星系之交的萊昂要塞,在凱萊親王的腳趾上紮了一顆釘子,試圖以此為跳板,全面進攻第八星系,最後失敗了。

凱萊親王攻打萊昂要塞,用自動駕駛的機甲載著手無寸鐵的平民做先鋒,聯盟軍萬萬不敢對著哭泣的平民下導彈,只好掠奪對方機甲權限,試著捕捉……結果捕到了一群攜帶各種致命病毒的「人體生化炸彈。

猝不及防的聯盟軍損失慘重,之後又遭隨後趕到的海盜武裝機甲隊打擊,被迫撤離萊昂要塞,在這場對峙中失敗,繼而也推動了「綜合抗體」的研製。

「我以其道還其身一次。」林靜恆說,「湛盧,處理器留下,搜索繼續,我們走。」

陸必行一把拉住他:「搜索可以自動運行,我要跟你去。」

林靜恆:「不……」

「如果是我一個人困在這,我可能要一邊寫遺書,一邊強顏歡笑;如果是你被困在這,我可能已經哭了。」陸必行說,「但我們一起,我覺得不管怎麼樣,都是可以面對的。就算生死有命,真的走投無路,能和你一起走到最後一秒,大概也是最幸運的死法了……當然,我知道你肯定不這麼想。對不起,我長這麼大,第一次說這種損人利己的自私話。」

林靜恆好像被他這近乎莽撞的坦率鎮住了,一時說不出話來。

陸必行自嘲一笑:「愛情中,紊亂的荷爾蒙帶來歇斯底里的獨佔欲,嫉妒和貪得無厭的慾望,我還沒有體驗全套,已經變得有點面目可憎了,再次抱歉……如果你討厭我一點,會不會感覺壓力小了一點?」

林靜恆絕對是個死到臨頭面不改色的人,陸必行至今記得自己驚險地把他從爆炸的機甲裡撈出來時,這個人醒過來後第一件事就是朝他發脾氣。

死亡,對他來說算什麼呢?

關係沒到那種地步,陸必行還沒來得及挖掘,只是浮光掠影地看個大概,已經覺得非常難以忍受。

可是以林靜恆的城府,竟能被自己觀察出他在慌亂,隨便排除一下也知道為了什麼。

隱秘的受寵若驚與明確的心如刀絞交織,簡直讓他呼吸不暢。

陸必行:「我要跟你一起去。」

十五分鐘後,一艘偽裝成微型載客星艦的小機甲飛離了啟明星,這一趟航程將長達二十多個小時。

同時,一隻麻雀飛到了銀河城,落在一戶人家窗台上,梳理著自己的羽毛。四十八小時前,它曾在一處舊工廠外撿食過垃圾。

窗戶打開,一個營養不良的小女孩墊著腳,遞給鳥群們一把麵包屑。

鳥兒們嘰嘰喳喳地跳過來,其中一隻啄了女孩沒來得及縮回的手指。

《殘次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