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可能呢?她想。
靜淵號星艦在玫瑰之心遇刺, 護衛艦上一個倖存的軍用記錄儀拍下了零星片段, 她看了成百上千次。
她從格登家的老東西手裡拿到伊甸園管委會董事代理權的第一時間,就親手翻閱過伊甸園的數據庫, 偏執地親眼確認那個人消失在伊甸園的時間與地點。
她甚至能一字不差地背出那個複雜的星際坐標。
所以一定是假的。
伊甸園監控網絡內, 基因克隆是被嚴厲禁止的。但不代表域外和八星系那些野蠻人不會這麼干……也可能這個人連克隆都不算, 乾脆就是個複製的生化人。
核爆一樣的怒火在林靜姝單薄的胸口裡炸開,牙咬得太緊, 一點血腥氣冒了出來。
他們怎麼能, 怎麼敢!
但林靜姝是不慣於將喜怒形於顏色的,長久的壓抑, 她的面部肌肉已經沒有這種即時反應能力了。因此無論心裡怎麼波瀾萬丈, 都只能咬著血珠強壓下來——林靜姝下意識地敲了敲護衛長的個人終端, 輕易取得了他的個人終端控制權,將方纔那個鏡頭又重播了一遍。
這一次,她把那個男人看得更清楚了些。
有很多年,林靜姝喜歡收集關於年輕將軍的一切新聞……雖然大多是負面的。不過在她看來, 就算是媒體變著花樣罵他的文章讀起來也十分有趣, 不管他活成了一個混賬還是暴徒, 他的存在就已經是最深的慰藉。
林靜恆對於別人來說是一個名字、一張照片,一個模糊不清的冷酷形象。但在她心裡,他是動起來的,他那種冷漠倨傲的神態、愛答不理的態度、漫不經心的走路姿勢,她都在心裡無數次地描摹過,有時候林靜姝甚至覺得, 如果自己願意去變個性、整個容,她甚至可以親自扮演一個足能以假亂真的林靜恆。
模糊不清的視頻裡,那人太熟悉了。
林靜姝第二次看著他,心裡的懸崖與峭壁開始一點一點地崩塌。
哪怕是複製生化人、是克隆人,肉體毫釐不差,他們能複製出一模一樣的靈魂嗎?
還有……那個機械手。
林靜恆從來不向別人展示湛盧,即使有時候需要帶著湛盧,也只是讓他穿著軍裝混在親衛裡,反正別人看不出來他不是人,與其他幾架著名機甲相比,湛盧神秘得過了頭,出現在公眾視野裡的,一向只有龐大的機甲機身。
林靜姝是少數幾個見過湛盧機甲核的非軍方人士。
她記得那天,林靜恆被任命為白銀要塞第一負責人,授銜儀式後,有個政要雲集的宴會,管委會刻意向這年輕得過分的上將賣好,帶上了當時還在學校做社會學研究員的林靜姝。那時候她還沒有學會怎麼在那些人中間游刃有餘,與分別多年的同胞兄長久別重逢,兩兩相對無言。
那些人出於社交禮儀,給了他們單獨相處的時間,林靜恆可能是實在找不著話說,就順口把旁邊的湛盧介紹給了她。雖然明知道湛盧是台電腦,但他的樣子還是太逼真了,林靜姝對著他多少有些拘謹,剛好那天她穿了一件有學院標誌的針織衫,湛盧很體貼地照著那件衣服上的學院標誌,變成了寓意「科技改變社會結構」的機械手。
從小到大,這大概是他們兄妹間唯一的小秘密。
她不知道從那以後,林靜恆就把湛盧的節能形態設定成了機械手,也不知道,他當時是怎麼從致命的玫瑰之心逃脫、又把自己從伊甸園的數據庫裡完完整整地抹去的,她不知道他為什麼會在第八星系、為什麼不回來,不知道他有什麼打算、現在過得好不好……不知道他為什麼不肯捎給她隻言片語,哪怕只是一點暗示。
他還活著。林靜姝想,他在第八星系。
有那麼片刻光景,林靜姝覺得麻木的心口像是被什麼東西捅了一下,隨即劇烈地絞痛起來,腐爛的軀體裡翻出了新鮮的血肉,那真實的疼痛甚至讓她有自己還活著的錯覺。
她茫然地抬起頭,正好撞上護衛長小心翼翼的視線。
一瞬間,林靜姝就清醒過來,她立刻意識到,眼前這個男人在恐懼,同時也在觀察她的反應。
「林靜恆還活著」——這個消息會把整個戰局炸個顛倒的。
而不管他在第八星系做什麼,對付「飛鷹」這種貨色竟然也會親自出手,說明他現在手裡的人和資源一定十分有限。
林靜姝不動聲色地瞥了一眼桌角的梳妝鏡,確定自己臉上沒有露出任何端倪,她是一朵曾經在顯微鏡下開著的「蔚藍之海」,展開每一片花瓣,都有無數雙眼睛盯著、考量著,因此已經習慣了連呼吸都有特定的姿勢。
電光石火間,林靜姝就收斂了所有的情緒,隨後她面無表情地關上衛隊長手腕上的視頻,擎起了一個冷冷的微笑,像個端莊的人偶一樣坐在桌案後面,攤開雙手:「這是什麼?這就是你給自己找的理由?」
護衛長張了張嘴:「夫人,這個人……您不覺得他像……」
林靜姝的目光冰錐似的直直地穿透他的顱骨,護衛長察言觀色,懷疑自己只要說出「林靜恆」三個字,辦公室門口那個和此間主人一樣斯文秀氣的機器人會衝進來,把他砸成一堆碎肉。
「如果你想激怒我,那你有點成功了。」林靜姝一字一頓地說,「是誰給你出的主意?」
護衛長一愣之後才反應過來她是什麼意思,連忙失聲叫出來:「不,這不是我安排的,夫人,我怎麼可能為了推卸責任褻瀆……褻瀆……再說我怎麼可能弄得到林將軍的基因?您相信我,我……」
林靜姝的眉梢輕輕一抬,打斷他:「不是你?那是誰?」
她纖細得要命,臉只有一個巴掌那麼大,皮膚過分蒼白,看起來脆弱極了,雪白的頸子又細又長,擰斷它需要多大力氣呢?可他就是怕她,離得越近,越能聞到她身上腐爛的腥甜氣息,她身上有種氣質無法描述,像噩夢裡那個影影綽綽的鬼魂,站在你面前衝你微笑,你卻不知道她下一刻能幹出什麼可怕的事。
林靜姝緩緩地又問了一遍:「如果不是你,那是誰?嗯?」
護衛長:「我……我去幫您查……」
「你最好去,」林靜姝說,「我不管你用什麼方法,我要把這個冒牌貨送回絞肉機裡,我還要知道他的基因是怎麼從聯盟洩露出去的,誰複製了他,我要你砍掉每一隻碰過他的手,如果你辦不到,就拿你自己的充數——」
護衛長輕輕地打了個寒顫。
「我要徹查,我要徹底控制第八星系,」林靜姝攏了一下鬢角,「從現在開始,我要你們往第八星系加派人手。」
「夫人,」護衛長連忙說,「第八星系真的搜不出多少油水,我們不該把過多的資源和精力放在……」
林靜姝抬頭,面無表情地看著他。
護衛長硬著頭皮說:「這樣一來,我們未來一段時間的銷售額會受影響,損失會很慘重的。」
完不成計劃,這女人肯定不會反省自己決策失誤,到時候遷怒的還是他。
林靜姝問:「損失?怎麼,第一批在軍隊裡推廣的鴉片效果不好嗎?」
護衛長低聲下氣地說:「試驗階段還沒有結束,第一批需要更換的芯片還有十五天,不知道到時候主動回購率有多少,另外您也知道,推廣鴉片進入軍方和天使城要塞必須非常謹慎,一不小心就會被上層注意到……」
林靜姝不露齒地衝他笑了一下:「怎麼會,你知道天使城要塞現在已經完全弄不到合法的情緒藥劑了嗎?連我的條子也不管用了哦,大家都開始各顯神通地接觸黑市。『傳說』一些黑市上已經有了建設『局部伊甸園』的能力,只需要一枚小小的芯片,現在大家已經削尖了腦袋,自行尋找門路求購這種芯片呢。」
護衛長聽出她的言外之意,當場又嚇出一頭冷汗。意識到這個瘋女人手裡的販毒線路不止一條,像蜘蛛絲一樣四通八達,自己只是其中一環……說不定還是隨時可以捨棄的一環。
林靜姝伸出冰冷的手指,扣住他安裝個人終端的那隻手腕:「我不允許任何人冒充林靜恆,這是個冒牌貨,冒牌貨必須死,你明白嗎?」
護衛長原本心裡有猶疑,畢竟男人的模樣與姿態太像林靜恆了,可是收到林靜姝斬釘截鐵的命令,他那點猶疑很快恐懼和憂慮取代了,反正他也不敢問林靜姝怎麼判斷視頻裡的男人不是林靜恆本人的,不過但凡林靜姝有一點不確定,也不會這麼歇斯底里地喊打喊殺,那麼也許雙胞胎之間有某種特殊的聯繫吧。
護衛長整個心神都被林靜姝留給他的不可完成的任務佔據了,不知不覺接受了「視頻中的人是個克隆人」的前提,心裡憤憤地想:一模一樣的基因複製不出來一模一樣的人,這點常識連他媽地球原始人都知道,哪個找死的神經病幹這種無聊事,還把手往林靜恆頭上伸?激怒了女魔頭,弄得他現在進退維谷。
他這麼一走神,反應慢了一點,林靜姝直接拿起手邊半杯滾燙的熱茶,潑到了護衛長臉上。
護衛長一聲慘叫,捂著臉連連後退,在隔音效果良好的辦公室裡嚎了足有半分鐘,臉皮與手背被燙傷的地方立刻紅腫起來。
林靜姝:「他不消失,你就消失,懂了嗎?」
護衛長不敢不懂,忍著痛,喘得像個風箱,慌不擇路地從她精緻整潔的辦公室裡逃竄了出去。
林靜姝獨自一個人坐在桌案後面,坐得端端正正——名門淑女不但要管得住自己的嘴,還要管得住自己的肢體語言,她是不能有那些抓耳撓腮的小動作的,最好時時刻刻像一副靜止的仕女畫。
可是此時此刻,她真的很想把自己蜷縮成一團,因為真的很冷。
低眉順目的人工智能走進來,無聲地清理地面的水漬。林靜姝注視著她,一動不動,因為對於那些獨居的野獸來說,虛弱往往會帶來致命的危險,所以它們對抗痛苦的方式就是極力掩蓋、極力忍耐,絕不向這個世界洩露一絲一毫。
林靜姝看著鏡子裡的自己,像是已經一眼看穿了故事的結局。
她緩緩地給自己補了個口紅,然後調高了室內溫度。
當深淵的陰影籠罩在整個聯盟上空,悄然張開血盆大口時,百廢待興的第八星系卻像被春風吹過的凍土,一片死氣沉沉裡,長出了奇跡似的嫩芽。
於警督用他最後的演講喚醒了渾渾噩噩的同胞,而白銀九的掃蕩,則好似給他們打了一針提神醒腦的舒緩劑。
通訊網尚未修復,流言已經悄然飛出。
無數拿過舊勳章的人重新駐足,聽遠方的自由聯盟軍之歌,惶惶不可終日的一方首領則暗暗在黑市求購那場秋風掃落葉似的戰役實景,以期尋找新的庇護,掙扎在生死線上的人們,則竊竊私語地打探起啟明星上有工作就能兌換生活物資的事是不是真的。
愛德華總長帶著他還沒磨合好的團隊,緊急加班半個月,就這樣還是來不及審閱各行星與基地報送來的投誠信。八星系的行政構架尚未完全落地,陸必行三易其稿的通訊網設計先得到了實踐機會——各行星和基地派來的宇宙技術工人成了第一批從新政府手裡賺取營養針的人。
第八星系是有技術工種的,尤其是人造太空基地和改造行星上的工人,水平之高遠超出了陸必行的期待。百年來,維持人類日常生活基礎的,都是這些歷史上不會留下名字的人,否則可能不必等那些英雄們開著「嗡嗡」的機甲爭來搶去,一個人工大氣層脫落,宇宙射線就能把地面上的英雄和狗熊一鍋端。
可惜這麼多年來都沒有規劃和管理,再厲害的技術工也只做些基礎的維修工作,拿勉強維持生計的眾籌報酬,跟大家一起混吃等死而已,沒有用武之地。
此時,整個八星系循著啟明之光凝聚起來,在「高薪」的誘惑下,這些人像是在地下積聚能量的蟲,終於一點一點地爬出來,試著起飛,形成有組織的工程隊以後,他們甚至會自動補全設計總圖沒有考慮到的細節。
通訊網以陸必行沒想到的速度飛快修復,新星歷276年4月底,第八星系通訊網落成,所有人的個人終端上突然跳出自動更新提示,八星系官方頻道瞬間穿過泥濘的窄巷與荒涼的城池,降落在每個行星、每個基地、每個人的個人終端上,愛德華總長首次發表新政府宣言與就職演說,同時頒布了第八星系憲法,三天之內,所有地方組織與武裝先後宣佈加入政府,接入統一的行政與財政系統,開始人口普查,並上繳私人武裝,併入八星自衛軍。
混亂的洪流終於歸入河道,順流而下,逐漸露出兩岸的沃土。
276年5月15日,新政府正式追認一百多年前的自由聯盟軍為官方合法軍隊,並承認自由聯盟軍為八星系自衛軍的前身。啟明星銀河城中,新政府和中央廣場在三百多個機器人手下落成,陸信將軍曾被沃托斬去石像的石碑佇立於人來人往的廣場之側。悄無聲息地死去三十餘年,他眉目依舊,隨著廢墟一起重生在文明的邊緣。
銀河城這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地方,轉眼變成了八星系的沃托,居民們慶祝廣場落成,在石像旁邊狂歡,不知從哪找來的流浪樂隊吹拉起噪音一樣的交響樂。天生討厭熱鬧的林靜恆和獨眼鷹不約而同地來到廣場,在旁邊一個新開業的小酒館裡碰見,交換了一杯酒和一根煙,沒有吵架,沒有交流,獨眼鷹沒有追憶陸信,林靜恆也沒有解釋自己當年宛如「背叛」一樣的鐵血行徑。
直到夜色將臨,狂歡的人群漸漸散開,獨眼鷹才開口說:「各地物資生產線雖然恢復了一些,但是需要重新規範,擴大生產,想達到星系內給自足的水平,保守估計至少還得一年,之前應急的軍需物資見底了。」
林靜恆捻滅了煙頭,「唔」了一聲。
獨眼鷹:「得盡快想辦法。」
林靜恆抬眼:「工程隊快回來了,你想把我支走是不是?」
獨眼鷹眼角的小青筋跳了兩下。
林靜恆和他對視了片刻,竟然笑了,尖酸刻薄忽然消失,他笑得竟有一點青年人似的促狹,灰濛濛的眼睛回頭望向廣場上的石像,那石像披著光,沐浴在夕陽中。
「他買單。」林靜恆把老波斯貓往酒館櫃檯前一扣,揚長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