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架星艦開到了七八星系交界的地方。
很多年前, 這裡還是很熱鬧的, 那些跨星系的走私犯們來來往往,有時在小小的補給站裡停下, 順勢就能開個小交易場, 有時候被心血來潮的七星系執法人員追得四處亂竄, 甚至會擾亂航道的正常秩序,弄得很多商隊經過這裡, 都不得不雇一些不那麼合法的私人武裝。
當然, 現在是沒有這個必要了。
連接兩個星系間的躍遷點已經消失了,第八星系徹底離開了人們的視野, 一些年之內, 那邊都再不會有機甲或者星艦能穿過來了。
而七星系的星空一片靜悄悄, 航道兩側隨處可見化作宇宙垃圾的殘骸,沒人清理,航道間別說是機甲和星艦,就連漂浮在兩側的補給站, 都是一片沒有人煙的荒涼。
霍普——哈瑞斯, 短短不到兩年, 鬚髮白了一多半,倒是給他平添了幾分仙氣。
他正透過星際望遠鏡,望著這死域一樣的地方。
「據說第七星系在那一戰裡,失去了百分之六十的人口,死了一部分,還有一部分逃到第八星系去了, 只剩下幾個邊緣小星球上還有人,安克魯死後,軟塌塌的七星系政府沒有脊樑,現在蕭條得跟域外一樣。」穿長袍的年輕人給霍普端了一杯熱茶,「大先知,我們還是準備回航吧,再往前走也沒有意義了,八星系把躍遷點清理乾淨了,現在那裡除了殘骸,什麼都沒剩下,這些殘骸也是安全隱患。」
哈瑞斯一言不發地轉過頭去,他穿了一件不知道什麼材質的外袍,面料柔軟極了,質地近乎於液體,閃著特殊的光,燈光一掃,就像掠過一排碎鑽,華美得不可思議,而裹在其中的男人卻是一臉冷淡又厭倦的神色……與當年那個和草根技術員們一起折騰農場、跟陸必行在天南海北瞎聊的神棍「霍普」,完全是判若兩人。
但是手下很吃這套,那個端茶倒水的年輕人不敢直視哈瑞斯,後背一直弓著,可能就算是讓他跪下頂禮膜拜,他也能幹得出來。
當年哈瑞斯帶著幾個人,決定離開第八星系的時候,心裡惦記的是還欠他那年輕的朋友幾瓶自釀酒,出走時,他儘管有所保留,還是選擇相信了伍爾夫,因為他覺得自己除了信仰之外一無所有,任何人在他身上都無利可圖,是個可以「夜不閉戶」的窮光蛋。
要防備,也應該伍爾夫防備他才對。
當反烏會的曙光在白塔中湮滅的時候,當他們失去了一切、在域外苦苦掙扎的時候,是這位伍爾夫元帥從天而降,救世主一樣地幫他們活下來的。伍爾夫多年來,先是為聯盟鞠躬盡瘁,隨即與聯盟離心,但無論怎樣,他都未曾追逐過名利,未曾貪圖過什麼。他是聯盟中央裡罕見的光棍,連子孫後代都沒有,活得像個時刻準備殉道的孤家寡人。
哈瑞斯覺得,如果誰還能理解白塔之殤,那就只有伍爾夫元帥了。
但現在他知道了,像這樣什麼都不貪圖的人,不一定是聖人,也可能是個瘋子。
四百多天以前的那場大戰轟動了整個聯盟,第八星系被隔離,第七星系幾乎毀於一旦,兩星系聯軍為了抵抗海盜全軍覆沒,這聽起來像是一曲英雄悲歌,點燃了其他星系的血性——尤以第一星系為最,民間的反抗越來越激烈,戰爭帶來的崩潰期過去,沒有自殺的人們發現自己終於還是得活,於是漸漸學會了揮別搖籃,與痛苦共處。
第一星系的文明人反抗起來很有一星系特色,他們一開始並沒有選擇訴諸暴力,而是秩序井然地上了街,或靜坐或遊行,客氣地要求光榮軍團這個「非法政府」滾出第一星系,據說最寬的街道都被抗議的人群擠滿了,然而沒有喧嘩,沒有踩踏,示威人群佔領街道十數個小時之久,而被光榮軍團的軍警強行驅散時,地上居然沒有垃圾。
他們把一開始佔領沃托、對著碑林撒尿的光榮軍團襯托得像垃圾了。
光榮軍團逐漸坐不住了,有一天,大總統忍無可忍,破口大罵時不下心被部下誤解了命令,當晚,軍警朝遊行民眾開了火。
整潔的長街被血,血跡一下戳破了光榮軍團的本質,再也沒有人相信他們那套「光榮帝國」的狗屁了。
各地紛紛聲援,聯盟理所當然地扛起「大義」,召喚各地中央軍,「與聯盟一起,救民眾於水火」。
而第七星系那場大戰裡毀的不僅僅是兩個星系,由於林靜恆這塊骨頭異乎尋常的難啃,儘管有伍爾夫元帥遙控幫忙、料事如神,反烏會還是在其中損失慘重,組織內部矛盾被嚴重激化,隨著「狂躁派」裡的幾個重要人物先後被暗殺,反烏會明確地分裂成兩派,事先開始接觸組織上層,分化遊說的哈瑞斯,則被伍爾夫一手推向前台。
哈瑞斯是個堅決的反戰分子,非必要絕不動刀兵,反烏會在元氣大傷後,被重新上台的「和平派」一手按下,從各個陣地中撤出,韜光養晦。
重新結盟的聯盟和中央軍則騰出手來,集中力量收拾攪屎棍子自由軍團和光榮團。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發展,和平的曙光似乎已經指日可待,聯盟正準備在灰燼裡重生。
反烏會在伍爾夫的控制下,賣鴉片的自由軍團被迫暫避風忙、偃旗息鼓,搞笑的「光榮帝國」則在步步後退,現在正準備狗急跳牆,以整個第一星系做人質,雙方還在僵持。
但哈瑞斯知道,僵持不會持續太久,大總統內憂外患,鬥不過伍爾夫。
誰能鬥得過伍爾夫呢?
沒有人知道,那場偉大而悲壯、扭轉了整個聯盟戰局的戰役,從一開始,就只是針對林靜恆量身定制的暗殺。
反烏會畏懼他,因為白銀十衛是他們的噩夢,他們一茬一茬地來給林靜恆送人頭,又被人家一茬一茬地收割,伍爾夫一開始不表態,甚至還有點不想動林靜恆的意思。
直到禁果的秘密被意外捅出來,林靜恆成了那個非死不可的人。
一開始,連反烏會的海盜都以為伍爾夫老糊塗了,攻打第七星系能困住林靜恆?這聽著好像都不沾邊。林靜恆防安克魯像防賊一樣,壓根不肯踏入第七星系一步,打安克魯,除了讓他在旁邊嗑瓜子看熱鬧之外,還能有什麼用?
可是反烏會從來都是林靜恆的手下敗將,都快傾家蕩產了也殺不動一個林靜恆,實在沒辦法,也只好病急亂投醫,聽了伍爾夫的。
他們萬萬沒想到,這樣居然真的可行。
哈瑞斯也是後來才知道,白銀十衛沒有及時趕到第八星系,是因為被路上的戰火絆住了。
伍爾夫看著林靜恆出生,看著他長大,一手把他扶上了白銀要塞總負責人的位置,看了他五十年,把他每一寸靈魂都看得透透的,恐怕那位聯盟上將本人都沒有那麼瞭解自己。
這算什麼呢?
星艦緩緩自轉,哈瑞斯抿了一口熱茶,唇舌被燙得一片麻木,心裡依然是冰冷的。
林靜恆非死不可,因為他還記得自己的身份,從他在混戰之際,竟不立刻收攏籌碼,而允許白銀十衛以受蹂躪的聯盟為先時,他的結局就是命中注定的。
而他哈瑞斯的結局也是注定的。他必須要受伍爾夫的擺佈、必須要替他當這個傀儡,因為白塔在上,不管未來人類往哪個方向發展,他不能看著新星歷紀元以流血結束……哪怕他知道伍爾夫的真面目,也知道平靜建立在謊言和罪惡上。
哈瑞思讓人把幾桶自釀酒放進小生態艙裡,從星艦艙門裡推出去,讓它們飄進了茫茫宇宙,繼而最後看了一眼第八星系的方向,不知道陸必行怎麼樣了。
大概不會太好,他想,那些心裡相信著什麼,總想做點什麼的人,就是這樣的下場。
總有一天,他們會明白,原則和信念這種東西,像脆弱的花,美則美矣,卻只有在溫柔舒適的環境裡才能存活。
而當他們進入叢林的時候,就會發現這些曾經以為高尚無比、寶貴無比的東西都是桎梏,都是繩索,如果不能及時放下,那麼不管是力大無窮的巨人,還是七竅玲瓏的智者,都會被綁在那裡,任人宰割。
陸必行那句玩笑話說得對,人類就是毀於信仰。
話說回來,人類社會中所有的一切規則、道德與制度,不也都是人們自行捏造的嗎?【注】
那麼信仰也是一樣,來自虛無縹緲,終於會隨著時過境遷,化為灰燼。
遙遠的星系之外,陸必行剛剛拿到總長的體檢報告書。
他透過醫療艙上透明的小玻璃看了總長一眼,總長正睡著,更瘦了,脫了相,正在被自己的身體殺死。
陸必行問:「還有多長時間?」
醫生回答:「經驗上看,大概會在三到五個月之間,但後期病人會很痛苦,所以一般來說不會真的熬到自然死亡的那天,大部分人會選擇安樂死。」
陸必行又問:「靜養呢?」
醫生苦笑著搖搖頭:「您知道,波普反應嚴格來說與生活習慣沒有關係。」
他看見年輕的代理總長聽完,默默地發了會呆,隨即衝他點了個頭,把病例存在個人終端裡,走了。
除了病例,總長一起交給他的,還有一份正式的任命書。
愛德華總長宣佈退休,把這個星海裡的孤島托付到了他手上。
陸必行獨自順著人行道,往中央廣場走去。
銀河城很多人都認識他,陸必行向來人緣好,路上碰到不少人都和他打招呼,好幾輛車停下來,訊問他是否需要送,他一一謝絕,一路走到了中央廣場上。
暮色四合,晚間活動的人們已經散場了,只有個賣涼茶的小機器人還在來回兜售,店主則在一邊睡著了。廣場上原本有兩個時鐘,一個是沃托時間,一個是啟明星時間——由於行星自轉差異,啟明星一天與沃托一天的長度並不相同,生活在自然行星上的人們往往習慣於兩套計時系統——好在,現在不用了,沃托時間已經被取了下來,他們再也不用和遙遠的聯盟中央保持同步了。
陸必行停下來,仰頭看著陸信那高大的石像,這裡的人們愛他,石像刻得十分精緻,連髮絲紋理都分毫畢現,此時,石像額前一撮迎風而起狀的頭髮正好掛住了一個氣球,十分有童趣。
丟了氣球的熊孩子眼巴巴地看著,撇起嘴,眼淚開始打晃,陸信作為第八星系的精神偶像,石像前有衛兵守著,是十分神聖的,沒人敢對它不敬,大人只好強行把孩子領走,丟了氣球的小孩忍不住一嗓子嚎了出來。
「哎,等等,別哭。」陸必行抬手拍了拍衛兵的肩膀,在衛兵的目瞪口呆中,挽起袖子爬上了石像,和那石頭對視了一眼,他把石像頭上的氣球摘下來還給了小孩。
衛兵嚇壞了:「陸……陸……」
陸必行一攤手:「你覺得陸信將軍會介意嗎?」
衛兵無言以對,下午,愛德華總長政府公開發了任命,陸必行從明天開始,就是新一任的總長,既然總長說了不介意,那……那就算不介意吧。
陸必行就順著石像的石階走下去,走到最後一層,找了個角落坐了下來,在晚風中點著了一根煙,賣飲料的小店主一覺睡醒,驚訝地看見他,連忙遠遠地衝他鞠躬,陸必行朝對方點頭致意,神色淡淡的,看不出在想什麼。
陸必行以前並不是一個喜怒不形於色的人,他覺得人人都有悲喜、又不丟人,沒什麼不能向別人展示的,可是一夜之間,他心裡好像起了萬丈的城府,把一切都藏起來了。
沒有人知道,他在接到總長突如其來的任命時,剛剛破譯了湛盧數據庫裡「禁果」系統的加密,禁果當然早就停止運行了,只剩下一點數據記錄,陸必行對照著聯盟中央高層官員名單瀏覽了禁果,覺得如果他是白塔負責人,搞不好也得叛變。
禁果最早的名單裡幾乎包含了管委會全體,還有那些明顯與管委會關係良好,屬於管委會一派的議員們。立法的人,都想千方百計地凌駕於法律,布下監控的人,都想自己逃脫監控。
後半部分名單的成分則更為複雜,從白塔第一任負責人哈登博士開始,禁果名單裡開始摻入了反對力量——聯盟元帥伍爾夫的名字最為顯赫,看這份名單,在背後勾結域外海盜的人是誰不言而喻。
可是他找了又找,一直翻到禁果上的最後一個名字林靜恆,卻沒找到陸信——沒有這個傳聞中保存了禁果十幾年的男人。
禁果運行在湛盧上,林靜恆都不知道這個「屏蔽器」真正的作用,只能是陸信親自加密的,他不可能沒有看到過這份名單。
陸必行轉頭看向陸信的石像,隔著很多年,石像和一無所有的男人靜默地對視,石像底座上刻著自由宣言,十分刺眼。
「你走的時候,還相信這玩意嗎?」陸必行漠然地想,石像並不能回答,石像也沒有想法,它只是每個人心裡的自我投射,「我不信了,我將來會剷平了它,沒有對死者不敬的意思,別見怪啊陸將軍。」
但是現在還不行,他還需要這段垃圾維持社會秩序,脆弱多難的第八星系還需要這麼一段精神鴉片。
陸必行捻滅煙頭,扔進垃圾箱裡,轉頭對衛兵點頭微笑:「辛苦了。」
衛兵肅然立正敬禮:「自由宣言萬歲。」
陸必行在銀河城的機甲車站台上了一輛機甲車,回了家。他家裡重新修整了一次,在湛盧的管理下井井有條,連院裡的花圃也重新排列過,顯得品味高雅多了,地下室改造成了完整的實驗室,他再也沒有上過那個上鎖的閣樓。
「陸校長,晚上好。」房子說,「我看見了您個人終端上的病例單,真是個噩耗,希望您心情還好。」
「陸校長」這三個字,以後大概除了湛盧,不會再有人叫了,也不會再有人記得那個異想天開的星海學院了。
「唔,還好。」陸必行漫不經心地說,「生老病死麼。」
湛盧說:「工作文件已經替您規整完畢,是否查閱呢?」
「明天再說,」陸必行換好鞋,走向地下室,「昨天的實驗結果出來了嗎?」
湛盧:「分析報告已經完成,恕我直言,陸校長,科學家應該在適當管束自己危險的好奇心。」
陸必行笑了一下,不和他爭辯,逕自走進實驗室。
湛盧囉囉嗦嗦地說:「如果威脅到主人的生命健康,我將……」
「拒絕主人的命令?」陸必行語氣很溫柔地說,「你試過嗎?」
湛盧沉默了一會:「我無法拒絕您的命令,您在我恢復系統過程中,把我的自主保護功能禁用了,我強烈推薦您打開。」
「謝謝,不了,」陸必行說,「我現在需要一段安靜的時間閱讀分析報告。」
湛盧識別出這是一道命令,乖乖地閉了嘴。
陸必行帶上耳機,隔絕掉一切環境噪音,打開了分析報告——手邊的培養基裡有一枚生物芯片。
禁果的數據庫裡,除了名單,還有一部分生物芯片實驗報告,不全,但對於有湛盧在手的陸必行來說,已經足夠了。
那是一枚當年從自由軍團手裡繳獲的「鴉片」芯片,陸必行拆解後,對它進行了數次修改,現在,分析報告給出的結論是,芯片已經基本安全,具備了臨床實驗條件。
陸必行在實驗報告後面做了個標記,將那枚芯片裝進注射器,注入了自己的上臂。
同一時間,兩個星系之外一個秘密小行星上,一台安靜了將近兩年的生態艙突然有了微弱的反應。
作者有話要說: 註:人類躍居食物鏈頂端的原因是因為合作,可以合作的原因是因為人類的語言,有「虛構」功能。人類的貿易網絡就是建立在國家、貨幣這些虛擬概念上的——這個觀點來自於《人類簡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