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元年之後, 啟明星的第十一個雨季。
第八星系大概永遠也不會像沃托一樣, 唯恐自己的皮鞋上沾一點泥,非得精準地控制陰晴雨雪不可——他們沒那個錢, 也沒有那個精緻的生活態度, 除了對氣候有特殊要求的農業基地外, 大部分自然星球上仍是晴雨隨天,常常能看見忘了留意天氣預報的傻帽在大雨中抱頭鼠竄。
房子使用了特殊的防潮材料, 能把濕度保持在一個比較舒適的範圍, 可是透過窗外看見外面陰沉沉的天,還是讓人有種昏昏欲睡的感覺。
陸必行在他自己的書房, 桌面上攤滿了個人終端裡飛出來的文件和窗口, 亂七八糟的, 幾乎看不清黑胡桃木的底色。
陸必行的目光沒有離開文件,伸長了胳膊,把保溫杯往旁邊一推,桌角上一隻機械手伸出來, 給他倒了一杯剛煮好的奶茶。
「陸校長, 您已經坐在那超過三個小時了, 」機械手發出湛盧的聲音,「為了健康著想,應該站起來活動活動。」
這只機械手比原來那隻小一圈,只有簡單的變形功能,並不能變成能以假亂真的人形。
理論上說,他們通過解析湛盧數據庫裡自帶的資料, 現在技術上差不多可以復原機甲核湛盧,只是出於成本考慮一直沒動——工程部給出的預算實在太高,復原一個湛盧機甲,差不多夠給圖蘭裝配一支超時空重甲戰隊了。
再說絕代的神兵利器,沒有絕代的高手,和菜刀也沒什麼區別,因此暫時擱置了。
「不是我不想,」陸必行頭也不抬地回答,「是……我說,你能先把這位從我腳上弄走嗎?」
他桌子底下有一條一米來長的黃金蟒,正親暱地纏著他一條腿,佈滿鱗片的大腦袋很愜意地搭在他的膝蓋上,有一下沒一下地吐著蛇信,一點也沒發現別人嫌棄它。
「哦,原來跑到這來了。」機械手飛快地從桌面上溜下去,穩准狠地一把抓起蟒蛇,把它騰空拎起,舉起來拎回缸裡,「該給『爆米花』換個大一點的家了。」
「爆米花」這個名字成功地陸必行露出了一點消化不良的表情。
除了蛇,他書桌的一角還趴著只變色龍,正試圖將自己和桌子融為一體,一臉還以為自己生活在遠古地球上的癡呆表情。
一樓客廳裡豎著個巨大的魚缸,接近三米高,活像個小型的水族館,養了一整缸的水生生物,裡面精心擺了魚缸景觀,定期更新,水波隨著魚群來往輕輕蕩漾,將濕漉漉的雨季天襯托得越發水汽瀰漫。
「行行好吧,湛盧,你要是個人,星際奇葩室友榜單裡肯定有你的一席之地,咱們就不能養只沒有鱗片的哺乳動物嗎?」陸必行活動著被蟒蛇壓麻的腿,環顧週遭,感覺自己被低等脊椎動物包圍了,骨頭縫裡都在往外冒陰氣。
湛盧回答:「養寵物有助於身心健康,我十分贊同您領養一隻自己喜歡的小動物。」
言外之意——我養我喜歡的,你養你喜歡的,咱倆互不干涉,但是你自己領來的自己喂。
「我哪天非得把你重置了不可。」陸必行舉著熱茶杯,伸手在變色龍面前晃了晃,「壓住我杯墊了,麻煩您老移個駕。」
古老的活化石用慢動作把頭一歪,充耳不聞。
陸必行跨物種溝通失敗,只好忍著不適,用手指尖把這位仁兄四腳騰空的拎起,將它請到了地上,解救了飽受壓迫的陶瓷杯墊。
在杯墊旁邊,胡桃桌面上有七道刻痕,排列得不甚整齊,有些深得像是要把桌子一分為二,有些則不是一刀刻成的,佈滿了雜亂無章的「小枝葉」,深深淺淺的刻痕組合在一起,像某種意味不明的古怪圖騰。
陸必行的目光無意中從那些刻痕上掠過,輕輕地一頓——
已經十年了啊,他想。
十年前,老總長葬禮那天,也是個淅淅瀝瀝個不停的雨季。
陸必行主持完整場儀式,獨自回到「林將軍與工程師001」的家,感覺每一步都像是踩在雲上,輕,而且不真實,頭暈目眩,就快要從這個星球上掉到黑洞洞的宇宙裡了。
他很想大醉一場,可是當時,第八星系一切生活物資都是配給的,新任的總長家裡也沒有儲備這種非必需品,還不如在臭大姐基地裡撿垃圾的時候過得自由。陸必行翻遍了全家,最後只找到很久以前的一罐啤酒。見到那罐啤酒的瞬間,他眼前突然出現幻覺,依稀看見多年前的那天傍晚,林靜恆披著睡衣拉開冰箱,把它拿出來看了一眼,又嫌棄地扔回去,一臉忍耐地去喝他杯子裡泡過三水的涼茶。
陸必行試圖伸手去抓那幻影,那人卻陡然消失在他指尖,這成了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崩潰來得像天外的隕石群。
他大吼著讓家用醫療艙去給他配致幻劑、禁藥……什麼都好,只要能撂倒他,給他一場神志不清的醉生夢死,被電子管家湛盧警告了三次,於是單方面地和那人工智能大吵了一架。三次警告過後,湛盧再也無法違抗他的命令,就算主人要就地自殺,他也只能遞上準備好的激光槍。
然而這個偉大的人造產物在被迫服從命令的同時,還自作了一個主張——
他從自己的數據庫裡翻出了一段視頻,打在慘白的牆上。
十四歲的林靜恆在參加烏蘭軍校的開學典禮,禮堂中播著聯盟成立至今光輝璀璨的英雄史,恢弘而熱血,少年坐在角落裡,注意力時而被吸引,還要假裝自己很酷,每每回過神來,就趕緊裝出一副百無聊賴的樣子左顧右盼,無意中發現飛在他旁邊的小偷拍鏡頭,頓時露出了惱羞成怒的表情,一巴掌拍下來,把屏幕按黑了。
陸必行呆呆地看著少年那張稚氣未脫的臉,忘了歇斯底里的致幻劑,忘了自己在什麼地方,也忘了眼前身後、暗無天日的歲月。
那天晚上,他把這段不到五分鐘的視頻反反覆覆看了上百遍,然後在第二天清晨破曉時,他在書桌上刻下了第一刀,並恢復了湛盧被他禁用的自主功能——
愛德華總長說,自己不在了,就再也沒有人能拉得住他,這話陸必行其實聽進去了。
那個徹夜未眠的清晨,他突然想,林靜恆那麼一個孤高傲慢、說一不二的人,為什麼這麼多年任由湛盧在他耳邊嘮嘮叨叨,從未想過要禁用他的自主功能呢?湛盧這貨甚至還聯合別人坑過主人。
這一瞬間,他終於明白了,獨自拿著利劍走夜路的人,必須要帶上一根鐐銬,哪怕只能鎖住他一根小拇指,也能讓他在無所顧忌、忘乎所以的時候,輕輕地拉上一把。
他答應過愛德華總長,要化為灰燼七次,再死灰復燃七次。
從那次開始,陸必行每到自己無法忍受的時候,就會在桌角上刻上一刀,像是和死者的契約,也像是在給自己倒計時。
也許是「倒計時」這種東西,會讓人產生「這些都有盡頭」的錯覺,他刻在桌角的痕跡,真像是能安撫他的靈魂一樣。
……當然,湛盧自主權限太高,也有一點不方便,比如詭異的審美和滿屋子的冷血動物。
獨立紀元第三年,年底,第八星系因為漫長的蕭條,深厚的地下文化不可避免地重新冒頭,牽頭的人都是早年「自由聯盟軍」裡有一定地方勢力的人,最早,是這些人讓第八星系緊緊地凝聚在一起,因此陸必行剛開始礙於情面,對他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但是很快,蔓延的黑市與官方的矛盾越來越深,黑市成員之間的明爭暗鬥也愈演愈烈,那些曾經在陸信石像下狂飲放歌的人們引爆了一場內戰。
內戰整整打了三年半,在這期間,陸必行把湛盧裡記載的所有關於林靜恆的點點滴滴,全都挖了出來,彷彿陪著他從少年時重新活了一次。而書桌上的刻痕也從一道變成了五道。
這五道或深或淺的刻痕就像是「替死鬼」,拿著刻刀的那隻手,到底沒有剷平陸信石像下的自由宣言。
隨後是獨立紀元第七年中旬——
薄荷成年以後,秉承著星海學院的精神,決定把有限的人生擴展到無限的世界,自願加入了「星際遠征隊」,跟一幫瘋瘋癲癲的妄想症患者去探索未知的、沒有躍遷點的域外。薄荷長大了,漸漸明白了長輩們口不對心的教導,當年陸必行本來不肯批准「星際遠征隊」項目,他心裡的星辰大海凝固成了冰冷的導彈和機甲,是薄荷偷偷在他郵箱裡發了一份星海學院穹廬頂下的開學演講,才讓這個冷門的政府項目成功落地。
遠征隊的成果是,找到了幾顆礦產資源豐富的不知名小行星,磕磕絆絆地開闢了一條航道……以及在未知區域發現了一個自然蟲洞活躍區。
區域內,漩渦一樣的蟲洞不斷出現,不斷消失,遠征隊秉承著開拓者不怕死的精神,留好遺言,鑽進了一個蟲洞,十個月沒有再露面,大家都以為他們為好奇心犧牲了,十個月後,破破爛爛的遠征隊奇跡般地隨著一個新「漩渦」的出現回來了,帶來了一個震驚第八星系的消息——這個自然蟲洞活躍區折疊了遙遠時空,鑽進「漩渦」裡,會抵達另一片星域,那裡很危險,地理環境比八星系內的「死亡沙漠」還要複雜,進去以後簡直是九死一生,但他們在那片星域裡找到了機甲殘骸,那裡曾經有過人類活動!
陸必行不顧他整個內閣的反對,一意孤行地要親自進入那危險的蟲洞區,撂下第八星系,循著遠征隊留下的路標,他發現這裡竟然是第一星系禁區「玫瑰之心」深處。這是陸必行有生以來第一次離開第八星系,萬萬沒想到是以這種方式,這瘋子鬼迷了心竅一樣,在玫瑰之心裡東摸西找了數月之久,甚至妄想穿過玫瑰之心抵達第一星系,期冀能摸索到有關於那個人的隻言片語。
功夫不負有心人,他雖然沒能在危機重重的玫瑰之心裡摸出一條航道,但捕撈到了一架聯盟機甲殘骸——修復了數據後,發現這架機甲是聯盟圍攻光榮團時損毀飄過來的,數據庫裡有這些年所有大事,信息量足以讓閉目塞聽的八星系推斷出戰局。
當然,也有這一切的開端,七八星系聯軍全軍覆沒的始末。
陸必行終於親眼看見了,當時從軍用記錄儀上流出來的畫面。
他跌跌撞撞地回到第八星系,第一件事就是讓圖蘭駐軍看緊了那片自然蟲洞區,然後一頭扎進實驗室,失心瘋似的將那根封存在珠子裡的頭髮取出來,從毛囊裡提煉了DNA——他想,那個人沒有了,有複製品也能聊做安慰。
湛盧勸阻多次未果,啟動自主功能,直接炸毀了培育箱。陸必行把自己關在暗無天日的實驗室三天,在他的胡桃木桌上留下了第六道刻痕,然後親手將那份DNA檔案銷毀封存。
再後來,是獨立年第九年,年初。
陸必行把自己當成實驗品,反覆將那枚芯片植入、取出、修改、再植入。捨棄了芯片的交互功能,使它不再有干擾電子設備的功能,同時也保證了芯片的安全性,讓它不會被外人控制。九年獨自摸索,芯片的穩定性和安全性似乎都達到了應用要求,動物實驗反應良好,注射了生物芯片的小鼠身體各項機能明顯增強,沒有異常行為傾向。
就在他以為自己成功了,讓湛盧準備在工程部專家的小圈子裡發佈成果簡報時,實驗鼠突然開始成批地死於波普崩潰,好像那芯片讓它們透支了生命一樣。
只有一組對照組的老鼠壽命長於其他組,多活到了一個多月——這個對照組的老鼠感染過一個變種的彩虹病毒,是他利用職權偷偷培育的病毒株樣本複製品。
陸必行花了九年,終於證明了,反烏會並不是以變態為樂,而是這條「人造超人」的路繞不開彩虹病毒。
想要打破人類天生地長的桎梏,就是要先將其自然屬性徹底毀滅。
陸必行本身做為一個特例,尚能以「怪胎」的身份融入人群,而如果這種特例能批量「生產」,是否會形成一個新的物種?這人造的物種未來會走向什麼地方?他們是不是會像古代傳說裡的「吸血鬼」一樣,脫胎於人類,再與人類對立?千萬年之後,一方毀滅另外一方,那麼究竟算是人類進化了,還是人類滅絕了?
一邊是他九年來孜孜以求的,一邊是一個誘人又駭人的潘多拉魔盒。
這一次,陸總長沒有驚動心驚膽戰的內閣,也沒有驚動工程部,更沒有讓圖蘭親自上門撬鎖,他白天照常辦公上班,晚上按時回家休息,沒有對外界透露一點他正站在一個命運的拐點上,牽著魔鬼的手。
一個月以後,無聲的驚濤駭浪化作了他桌上的第七道刻痕,複製的彩虹病毒株、九年多的全套數據與資料付之一炬。
坐了三個多小時的陸必行端著茶杯站起來,一邊在書房裡散步,一邊聽湛盧幫他梳理工作日程:「財政部報來了新一季度的報表,赤字連續兩個季度縮減,我個人覺得十分樂觀。」
陸必行一點頭:「唔,這倒是好消息。」
「工程部門請求增加撥款,北京β星上的新型反導系統實驗基地已經取得突破性進展。」
陸必行歎了口氣:「剛以為手頭要松一點了,又來要錢……」
湛盧:「薄荷小姐發來郵件,準備為遠征隊申請第二次蟲洞探索計劃,她們已經做了完全的準備。」
陸必行抬起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