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夏端方反應過來,自己是被這群臭不要臉的王八羔子們涮了,已經是臨近中午的事了,他莫名其妙地跟著施無端去了前堂,莫名其妙地便接了一道封賞旨意,令他為「隨軍祭察」,甚至在他那窮得叮噹響的海吉小乘教宗前面加了個「御賜」二字。
夏端方一口氣還卡在嗓子眼裡沒上來,旁邊一個長得相貌堂堂的男子便一把拉了他起來,還攬住他的肩膀,一副哥倆好得誰也插不進來的模樣,只聽那傳令官笑道:「顧大將軍和夏祭察果然兄弟情深。」
夏端方目瞪口呆地想,你不說「顧大將軍」,我都不知道這一上來便跟人摟摟抱抱的怪胎是個什麼東西,怎麼就變成兄弟情深了?
只聽顧懷陽十分感慨地對傳令官說道:「我小時候家裡窮,唉,見天吃不飽飯,多虧這個夏小兄弟,每日拿粟米菜餅子給我吃,才沒餓死我。」
夏端方更加目瞪口呆地想道,我自幼在教宗中修習,這姓顧的傳說不是江淮人麼?去哪拿的鬼餅子給他吃?他歎為觀止地看著一邊搖頭擺尾的顧懷陽,心裡恨恨地道給你吃,給你吃耗子藥餡的大燒餅,藥不死你。
然而夏端方沒言語,四周除了這位傳令官之外,都是些拿著刀槍棍棒的野貨,何況顧大將軍眼下還是他們教宗的衣食父母,縱然他不將這些兵將放在眼裡,總不能讓他那三個小徒弟餓死啊。
於是他一臉拉不出屎來似的表情默然不語。再配上顧懷陽一唱三歎地追憶往昔,竟十分相得益彰起來,只將那傳令官看得也有了幾分動容,彷彿馬上就要抹眼淚了。
夏端方心裡判斷道,別看這傳令官嘴上有鬍子,準是貼的,瞧這黏糊糊的勁頭,他八成是個太監。雖說海寧邊境,冊封個把招安的將軍不算個事,竟派出這麼個閹貨,朝中就無人都這種地步了麼?
不過夏掌門眼下實在沒有那麼多憂國憂民的心思,他覺得自己當務之急,最好的一條出路就是連夜收拾行囊,打包點吃食銀兩,抓進逃出這個流氓窩子,然後帶著他的幾個小徒弟遠走高飛,最好隱居在個什麼深山老林裡,雖說以後便和野獸打交道,日日需要風餐露宿了,可也比在這裡任人家搓揉強。
何況……夏掌門目光一閃,心裡想起方才撞見的那個白衣人,便皺了皺眉,心中那種戰慄的感覺怎麼也揮之不去,他心裡想道,那人看似是和姓施的小王八認識,那年輕人自己古里古怪的,又是去哪招惹來這麼一個魔物來?
傳說幾千年前有一場大戰,幾乎所有倖存的修道者都被捲進其中,又有人叫做神魔之戰,最後將天魔封入了萬魔之宗,或許別人不知道,海吉小乘教宗的祖上卻是參與過那場大戰的,這名不見經傳的小教宗正是因為它的不顯眼,經年歷久,才保存下無數的真實。
據說之後的玄宗落戶九鹿山,也和那別人都不得入的萬魔之宗有關係。
是自己看錯了?不……夏端方自幼便是讀著這些密卷長大的,當他看見那白衣人的剎那,還以為是書卷上的人從紙面上逃了出來。
難不成魔宗已破?
他冷汗涔涔,越發覺得眼下的局勢亂七八糟,若不過一些地痞聚眾造反,這還好說,這江山已經風雨飄搖了這許多年,幾番小動盪動搖不了其根本,然而……
夏端方只覺自己的小命彷彿懸在樑上一樣,悠悠噠噠地隨時準備掉下來,於是當晚便背著行囊,從袖子中幻化出幾隻瞌睡蟲來,打算逃出古吉。
他摸黑走出了院子,空無一人,只有守衛均勻的鼾聲——他們都睡得熟了,便是打雷恐怕也驚不醒他們。
然而不知怎麼的,夏端方的心卻隨著他的腳步狂跳起來,他又往前兩步,終於頓住,凝神皺眉,瞧著院子門口升起的霧氣,週遭的草木都變得不真切起來,恍惚間房舍石板全都不見了,地面上只剩下縱橫交錯的直線。
人盯著這些線看的時候,便覺得自己彷彿是被吸進去了一樣,一陣暈眩,頃刻便不知東西南北了,夏端方皺起眉,知道自己這是被高人用陣法困住了。
顧懷陽軍中……竟有這樣的人?
然而他雖驚,卻並不慌,這是縱橫陣,夏端方看見過,知道它得名於腳下這些紋路如棋盤,只要找出局中的「子」便可以破之,流傳下來的縱橫陣陣眼其有固定的位置,但是……似乎被陣主改動過了。
他凝神合眼,靜靜地站在院子裡,手中掐手訣默誦咒文,腰間忽然飛出兩條鏈子,竟是以他為中心,橫掃八方一般地甩了出去。
每一絲的波動都握於他掌中,忽然,夏端方睜開眼,一把攥住飛出的鏈子,猛地回頭望向一個方向,目光銳利如出鞘之劍,他看見那裡有一個小小的光點,極細微,彷彿渺茫無邊無界的夜空中混進去的一隻螢火蟲一樣。
鏈子像是有生命一樣地向著那亮點的方向追了過去,只聽一聲輕響,他感覺周圍隱隱束縛他的法陣忽然一輕,一陣小小的旋風自他站立的地方往上騰起,向四方擴展開來,他腳下的縱橫方格突然破碎,然而霧氣卻絲毫沒有散去。
反而更沉重了些,將他整個人簇擁期間,整個星空壓下來,那些星星彷彿伸手可觸一樣,夏端方猛地睜大了眼睛,口中竟情不自禁地叫道:「這不可能!」
這是天方陣,縱橫陣屬地,天方陣顧名思義,屬天,除非天地合,否則沒有人能把分屬天地的陣法羅在一起,這不合常理!
他耳畔響起一聲輕笑,一個好聽的青年聲音慢吞吞地說道:「夏掌門,沒有什麼是不可能的。」
夏端方抬起頭,望見那星雲的盡頭,一個身著長袍的人正坐在那裡,面前擺著一塊小小的星盤,他彷彿是漂浮在空中,和他隔著雲山千萬重的距離一樣,是施無端。
夏端方知道,這青年人很可能就在他對面,只是陣法所隔,他碰不到而已。陣法無邊,方寸之間可為天地小世界,這道理每一個入門的人都明白,夏端方沉下心來,抱拳道:「不知有高人在此,慚愧慚愧。」
施無端不接他的話茬,盯著他那塊光芒詭異的星盤,好半晌,才問道:「夏掌門是起夜麼?」
夏端方冷汗直冒,忙道:「不錯不錯。」
「哦。」施無端淡淡地看了他身後的包裹一眼,點點頭,說道,「帶這一大包的草紙,想必是拉肚子拉得不輕。」
夏端方只得道:「慚愧慚愧。」
「不,施某慚愧。」施無端笑道,「未盡地主之誼,反而放夏掌門水土不服,連夜跑肚,實在不是待客之道。」
夏端方打了個哈哈,一邊敷衍他,一邊想法設法探測這詭異的天方陣,所謂天方陣,實際不過將人困在一小塊區域中,以一顆星星做陣眼,破起來也十分簡單,只要找到那顆星星,跟著它自然能走出去。
雖說地陣與天陣混在一起叫人震撼,然而無論是縱橫還是天方,都是比較初級的陣法,無論是建還是破,都不大費工夫,可是……
當夏端方抬起頭的時候,去尋找那傳說中「西起無極處,三寸入南天」的陣眼星,卻發現沒有——整個天空就像是一張扣過來的大型盤,七大神星各司其位,不曾偏離一點,走得極精確,週遭萬萬小星更是旋轉運行,一絲不亂。
他是……怎麼做到的?
夏端方心中忽然對這滿口胡言亂語的青年升起一絲敬畏,只聽施無端說道:「不知道夏掌門出來,我瞧這院子地方大,睡不著出來練練陣法,真是對不住。」
夏端方看著他,臉上不再有嬉笑神色,正色道:「不敢,請教施先生,天地分陰陽兩端,自稱極致,天陣地陣如何共存?」
施無端輕聲說道:「陰極便是陽,陽極便是陰,縱橫陣原本七七四十九行,不過是天上十八長反向,地一觸極破,破即成天,說來不難的。」
夏端方又問道:「那這星星……」
施無端笑道:「這星星是真的。」
他終於從那塊星盤裡抬起頭,仰天望向那璀璨又大得叫人心生畏懼的星空,說道:「我一直覺得天方陣太傻,虛構幾顆轉不到一起的星星,十個指頭都能算出哪個是陣眼星,便將真正的星圖化簡一番,搬下來了,夏掌門以為如何?」
夏端方毫無看法,他心道這人端著星盤,難不成便是在算九天繁星的行走路線?忍不住道:「這……如何算清?」
「算得清的。」施無端說道,「又不是真的星圖,不過七顆神星加上些小星,算術用得對,最捷徑的法子,有六十四個式子便夠了。」
夏端方哽住,覺得施無端脖子上扛得不是個腦袋,是個神器。
施無端歎了口氣,他忽然說道:「夏掌門,你瞧這天。」
夏端方一言不發地望向這人手造出來的天空,神星分佈幾端,各自成型,卻又各自牽制,然而偏偏異常和諧,彷彿億萬年也不會擦肩而過那麼一次似的。
「看懂了麼?」施無端笑著問道。
夏端方遲疑了片刻,才輕輕地點點頭,低聲道:「將碎未碎。」
「我知道夏掌門是聰明人。」施無端繼續道。
夏端方忍不住順著他的話音說道:「施先生,容我三思。」
施無端也痛快,說三思便讓他三思,一揮手,星雲也好,濃霧也好,竟全都不見了,他們又回到那寂靜的小院子裡,只有面對面地兩個人,施無端抱起星盤,轉身往外走去,忽然想起什麼似的,回過頭來說道:「哦,對了,我知道夏掌門一個人在這裡待著很寂寞,於是叫人去了一趟海吉小教宗。」
夏端方手心立刻握緊了。
施無端無知無覺地說道:「不日,夏掌門便能見到您那幾位高徒了。」
說完轉身打了個哈欠,悠悠然地走了。夏端方瞧著他的背影,方才一點敬畏之心早灰飛煙滅了,只恨不得撲上去踩他一萬腳,心想道:「果然還是個小王八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