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修無道義,行事也少顧忌,南疆又是他們的大本營,你確實有你的厲害,但未必知道他們那麼多手段,取到冰心火快走,盡量不要在城中和他們正面衝突……即便是要打,也記得出城來打。」
這是臨行前唐軫叮囑程潛的,他還沒有糊塗到轉眼就拋在腦後。
可是程潛目睹了此情此景,再想起方才門口遭遇的那個光膀子魔修,頓時又有點氣急敗壞,恨不能一劍將這魔窟劈成兩半。
他再三克制著身上此起彼伏的雞皮疙瘩,到最後原地念起了清靜經,這才勉強控制住衝動和自己按在劍鞘上的手。
然後程潛掐了個手訣,輕巧地藉著小樓中各種影子的遮掩,貼著牆角飄了下去。
好在此間有眾生,無百態,大家都在忙著色慾熏心,剛開始誰也沒留意到那香爐煙一樣的程潛。
程潛閃身躲進一塊簾子後面,專心致志地屏蔽了周圍讓人長針眼的種種事物,尋找起冰心火來——他從懷裡摸出了一隻唐軫給他的小玉龜,那小烏龜通體碧綠,晶瑩剔透,只有成人拇指大小,小烏龜翹著尾巴在他指尖上轉了一圈,圓圓的腦袋在空中一探一探的,最後面朝著一個方向停了下來,張了張嘴,做出了垂涎三尺的模樣。
程潛抬頭順著它的目光看了一眼,頓覺一陣天打雷劈——這小畜生朝向的地方正是那檯子所在!
他懷疑這玩意的腦子被熏壞了,於是捏著烏龜的脖子,將它四腳朝天地翻了過來,小烏龜背殼朝下,四條短腿在空中玩命地倒騰了一輪,依然不依不饒地再次轉向了檯子方向。
這說明,要麼這小王八是個龜中色鬼,要麼那冰心火正好就被壓在高台之下。
程潛暗歎一口氣,感覺自己被韓淵的事刺激得心急了,趕上的這天晚上八成是不宜出門。
然而事已至此,程潛目光四下一掃,奔著角落裡關人的地方去了,他身形微微一閃,週身帶起一層白霜,門口的幾個守衛瞬間保持著原本的姿勢被凍住了,程潛飛快地掠過暗牢,同時指縫間打出一道真元,精準地斷開了鐵籠上的鎖。
這動靜雖不大,卻仍然驚動了小範圍內的幾個警醒的魔修,有一個人驚呼道:「什麼人鬼鬼祟祟的?」
程潛腳步不停,心裡卻十分嘔得慌——真不知道這些人怎麼有臉說別人鬼鬼祟祟的。
他打算速戰速決,原本在凝成身上的薄霜和細霧頃刻間擴散了出去,在小樓中捲起了一場暴風雪,隨後,程潛趁著所有人都沒反應過來的時候,回手一劍將角落裡的暗籠整個挑開了。
這可缺了大德了,此地眾魔修大多沒怎麼穿衣服,光著腚便慘遭了淒風苦雪的一番嚴酷洗禮,一時間雞飛狗跳,亂成了一鍋人肉粥。
程潛趁亂混到了高台附近,猝不及防地暴起,霜刃在空中劃出了一條雪亮的痕跡,他一劍便將那高台劈成了兩半,同時切瓜砍菜似的將捲起的碎石與沒來得及落跑的魔修一併剜了,隨即一甩袖子將那蹬了半天腿的小烏龜放了出去。
拇指大的烏龜落地長成了小山那麼高,膀大腰圓地在此間巋然一立,顯得無比正氣凜然。那玉烏龜張開大嘴,深吸了一口吞吐山河的浩然氣,整個小樓都在簌簌發抖,被劈開的台下墊著的一塊巨石緩緩露出頭來,就要離地而起。
這時,混亂的群魔亂舞中難得出來了一個穿戴整齊的,只見最高的三樓欄杆上,一個裹得臉都看不見的長袍男子越眾而出,喝道:「哪來的小賊,找死!」
程潛感覺自己無法心平氣和地面對「小賊」這個稱呼。
那長袍男子居高臨下,抬手一掌凌空落下,也不管誤不誤傷。
巨掌黑雲罩頂之下,程潛放出的幻影一樣的風雪立刻漸次散開,有個別修為低跑得慢的魔修被掌下迷魂化骨的黑霧吞噬進去,瞬間人進去骨頭出來,比叫花子啃雞架還乾淨!
這種鬼地方居然也有人鎮樓,程潛冷笑一聲,翻身上了玉龜脖子,霜刃脫手而出,凜冽的劍意旋風一樣地直衝而上,毫不客氣地將頭上巨掌與小樓屋頂一併掀了。小樓中陰冷的劍氣和南疆潮熱的風當空撞在一起,「嗚」一聲尖鳴,半涼不熱的水珠四濺。
三樓的長袍人被劍鋒掃了一下,慌忙後退了三四步閃避,眨眼工夫,玉龜已經趁機將冰心火一口吞進了口中。
眼見得手,程潛將玉龜重新縮成拇指大小捲進袖子裡,鬧了這麼大動靜,他自己也感覺有點過了,當即打算三十六計走為上,御劍開溜,就在這時,牆角的暗牢中有一人叫道:「前輩救命,我們是西涼白虎山莊的弟子!」
程潛方才順手將關人的暗牢炸了,卻不是為了救人,而是為了聲東擊西,但他自覺已經是十分仁至義盡了,自己學藝不精能怪誰?
他當然不認為白虎山莊的弟子比別人的命值錢,可是聽了這個自報家門,程潛還是不可避免地一頓——不為別的,白虎山莊主人那還握著扶搖山地鎖的一把鑰匙呢。
程潛不知道師父留下這樣一把地鎖有什麼用處,但他不能不顧忌大師兄的難處,無論是真是假,聽見「白虎山莊」四個字,他就不得不出手。
程潛一靠近那暗牢,一群魔修便向衝他撲了過來,他一劍翻出了滄海怒潮,將這群跳樑小丑一股腦地捲了出去,掠至喊話人跟前。
叫住他的人是個青年,眉目十分靈動,兩眼炯炯有神,流轉若有光華,程潛本來嫌他麻煩,可是一看這雙眼睛,不由自主地又多了幾分好感。那青年本來只是報一線希望,沒想到他竟真的肯回身施以援手,一時間大喜過望。
不過他喜歸喜,頭卻還沒暈,一見程潛,忙撿最要緊的事飛快地說道:「前輩,綁著我們的鎖鏈上有禁制!」
程潛聽了二話不說,提劍就砍,只聽「嗆啷」一聲,霜刃與鎖鏈硬撞了一下,那鎖鏈竟然紋絲不動。
「不行,不能硬來。」青年忙道,「我再想辦法,前輩……小心!」
三四個魔修已經到了近前,從程潛身後一擁而上。
程潛連頭也沒回,霜刃在他手中掄了一個巨大的圈,這凶劍難得大開殺戒,雪亮的劍刃被染得血紅,劍身活了一樣激動地發著抖,所到之處殺意逼人,接連砍了一串腦袋,最後帶著飛揚的血花轉回來,在青年開口說話之前,第二次斬在那鎖鏈的同一個位置上。
那青年一口氣卡在嗓子眼裡,瞬間,凶劍與魔道的禁制已經不由分說地連撞了三次,一次比一次凶狠,黑氣和寒霜你死我活的糾纏在一起,鬥得難捨難分。
被鎖鏈困住的青年讓這雙方逼得眼都睜不開,不明白這人長得斯斯文文,為什麼解決問題的方法如此簡單粗暴。
終於,比較凶殘的那個贏了。
在青年的目瞪口呆中,鎖著他的禁制鎖鏈「卡吧」一聲裂了一條縫,瀉出的魔氣好似灰燼上的黑煙般散開,剩下空蕩蕩的鎖鏈不過凡鐵,輕輕一掙就斷開了。
程潛一彈指,一道白光當空化成了飛馬的形狀,直衝雲霄而去——這是通知唐軫,他已經得手,馬上脫身,讓他們準備好接應。
四方魔氣奔雷似的匯聚過來,孤注一擲地向程潛壓了下來,被他用霜刃一肩扛住。
程潛站在風口浪尖處,彷彿蚍蜉撼樹似的雙手握著霜刃的一端,頭也不回地沖那青年說道:「躲遠些。」
青年已經見識了此人可怕,見機極快,聞聽此言立刻頭也不回地退到小樓之外。
程潛驀地一側身,將擔滿了魔氣的一劍重重地砍在地上,昭陽城自東往西被他一劍劃開了一道半丈深的坑,四溢的魔氣轟然落地,妖窟一般的樓閣頓時分崩離析,他一不做二不休——將暗牢中一干倒霉蛋全都放了出來。
此處關的大多是修士,想必在這種藏污納垢的地方已經受盡了折磨,乍一得了自由,個個眼睛都是紅的。
一場混戰開始了。
就在程潛感覺自己差不多可以趁亂功成身退時,遠處突然傳來了一聲琵琶響,金屬弦「錚」的一聲,刺入耳膜,直入人五內之間,週身真元都被它攪動了一下。
隨即,琵琶聲如四面楚歌,在整個昭陽城中迴盪,本來已經被血腥氣驅散的那股甜膩味道不知又從什麼地方湧了上來,弄得人身上一陣一陣發軟,程潛驀地覺得自己好像躺在了一片棉花堆裡,四肢百骸中湧上說不出的酸軟與潮濕。他耳畔傳來一聲呢喃,一雙手臂柔若無骨地纏住了他的腰身,如削蔥般的指尖好像領著一群螞蟻從他身上爬過,麻酥酥的。
可惜,魔人雖有魅曲,此時卻撞上了鐵板一塊——程潛本就不大吃色誘這套,方才又目睹了魔窟中種種不堪,一身雞皮疙瘩正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當即怒不可遏地將霜刃捲成了一道旋風,將什麼紅粉與骷髏全都一劍削成了光脖子,程潛聞見自己身上沾染的嗆人香,恨不能找個水溝鑽進去好好洗涮一番。
見識到他這幅鐵石心腸,不遠處有人輕哼一聲,那琵琶曲隨之聲音色突變,當中混進了一線彷彿是葉笛的聲音,尖而細,不住地往人耳朵裡鑽。
程潛眼前一花,幻境再起,剎那間,無數人影從他心裡閃過,方才甜膩的香氣驀地蕩然無存,週遭突然傳來一絲熟悉的蘭花香。緊接著,方纔那纏住他的胳膊化成了一道青煙,落在離他不遠不近的地方,化身成了一個熟悉的人。
那人手上拿著一把扇子,沖程潛露出一雙笑盈盈的眼睛和一隻帶著銅錢戒指的手。
程潛:「……」
他不由得呆了一下,有點蒙,好在蒙的時間並不長,下一刻,一枚一模一樣的銅錢戒指落在了他掌心——這才是他親手從正主手上扒過來的那個。
戒指中的仿靈鬼魅似的冒出頭來,不管三七二十一,神擋殺神地照著面前的虛影就是一巴掌,悍然將那冒牌的妖魔鬼怪一掌呼散,隨即帶著睥睨凡塵的目光,神情肅殺地重新鑽回銅錢戒指中。
這蠢兮兮的仿靈,居然意外的有點辟邪功能。
程潛回過神來,耳根驀地有些發熱,感覺未來一段時間都不大能直視鏡子了。
他一推霜刃劍,劍尖將空中充沛的水汽逼了出來,凍成了一塊巨大的冰條,與劍刃相撞,金石之聲瞬間將琵琶曲沖了個七零八落,周圍的幻覺潮水似的化在了一片森森霧氣中。
程潛這才看見,昭陽城四周牆上掛滿了一尺來長的弦,正無風自動地叮咚作響,往城中打著迷魂陣。城牆上一個長得半男不女的魔頭手中抱著一把琵琶,陰沉的目光與程潛一對,立刻閃身隱去了蹤影。
最先跑出去的青年氣喘吁吁地落到程潛身邊,說道:「這魔頭乃是魘行人中的一支,名叫『歡喜宗』的宗主,下流得很——哦,晚輩白虎山莊弟子莊南西,奉師門之命前來此地,探看大規模聚集的魔修,一時不查,就是著了此人的道兒——不知前輩怎麼稱呼?」
「扶搖,程潛。」程潛簡短地撂下這麼一句話,驀地騰空而起,將昭陽城中鐘樓上一個舉起號角準備吹號的魔修一劍打了下來,居高臨下地瞥了那莊南西一眼,說道,「還不走,等著被一城下流的魔頭圍攻麼?」
莊南西聞言縱身躍上城中一棵大樹,隨著他身形起落,一把三丈高的大弓憑空成型,那莊南西身如大鳥,自高處撲向「弓弦」,同時大聲道:「小齊,借個火——」
一個瘦小的少年不知從什麼地方冒了出來,飛快地掐了個手訣,從口中逼出一團冷冷的火,流星似的飛向莊南西,口中道:「最後一團了。」
莊南西一聲長哨,那靛青色的火苗驟然拉出了七八尺長,跳動的火苗變成了一把箭,準確無比地穿過弓弦,只聽「咻」一聲,火箭筆直地飛向天空,而後在高空之上倏地炸開成千萬朵火花,落地四處開花,將整個昭陽城燒成了一片火海。
莊南西仰頭發出一聲長嘯,週遭呼哨聲此起彼伏地回應著他,數條人影飛快地跟著他的指令往城外撤,訓練有素。
程潛冷眼旁觀,有些感慨——比起每天像弔喪的青龍島弟子,已經化成了鬼屋沒有弟子的朱雀塔,白虎山莊門下這些人雖然欠了些經驗,也實在算是很出息了。
一行人在程潛的特意照看下,強行破開昭陽城城門,往北逃竄,身後追著一屁股的大小魔修。
莊南西大聲問程潛道:「前輩,怎麼甩開他們?」
程潛:「不用甩。」
他話音才落,一道黑幡便劈頭蓋臉地從天而降,正好放過程潛他們,準確無比地兜頭將一干魔頭全劫在了裡面。
半空中,唐軫不知從哪裡弄來了一匹活飛馬,正帶著六郎與年大大等著他。
「拿好了,」程潛將吞了冰心火的玉烏龜丟進唐軫懷裡,說道,「此地不宜久留,走!」
年大大看著鋪天蓋地而來的魔氣,早已經嚇破了膽子,就等他這句話,聞言立刻一揚馬鞭,將飛馬趕得撒丫子狂奔。
年大大:「程師叔,快點——」
程潛沒理他,不慌不忙地留在了原地。
轉眼間,唐軫的黑幡被撕開了一條口子,之前城牆上抱琵琶的歡喜宗主親自率眾追了出來,卻在距程潛幾丈遠的地方停了下來。
此處已經出了魔城,沒了城中種種光怪陸離的魔器陷阱做依仗,這歡喜宗主突然有些後悔自己激憤之下衝動而出。
除非真是天縱奇才,否則耽於邪魔外道的,真與人硬拚起實力,彷彿總會有些底氣不足。
程潛孤身一人御劍懸空,半舊的袍袖翻飛起落,像是隨時能乘風歸去,然而不知為什麼,沒有人敢靠近他三丈以內,南天上一陣讓人窒息的詭異沉默瀰漫開來。
歡喜宗的宗主掃了一眼莊南西等人逃竄的方向,謹慎地開口問道:「敢問尊駕與我派究竟有什麼仇怨?為何平白無故欺到我昭陽城頭上?」
這魔頭真不見外,轉眼居然已經將昭陽城當成了他們家的。
「本來是沒有的,我也不是什麼除魔衛道的聖人,只是……」程潛盯著那歡喜宗宗主手中的琵琶,說話間,緩緩拉出了霜刃,寒鐵摩擦劍鞘發出刺耳的尖鳴,他突然冷冷地一笑,「你好大的膽子,敢用那腌臢魔物化成本門掌門的模樣!」
下一刻,那霜刃暴怒而出,程潛在魔城中壓抑的境界和威壓終於不加掩飾地露出了凜冽的獠牙——
歡喜宗主大驚,十指驀地一抓琵琶弦,「堂」一聲琴弦齊斷,聲如洪鐘似的衝向程潛,同時,那宗主一擊發出,轉身就跑,絲毫不顧念手下死活。
可惜他並沒能跑遠。
自身後被一箭穿心的時候,他聽見對方低低地聲音:「你最好記住這一劍和我的忠告,下輩子犯別人的忌諱之前,先掂量掂量自己有沒有那麼多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