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葉細緻地給長安洗乾淨了傷口,又給他上止血的藥。
姑娘們雖然一般都願意嫁給孔武有力的勇士,可她們卻總是更加喜歡親近漂亮的少年人。一開始長安手裡那把血淋淋的大刀叫阿葉有點犯怵,可她看見長安緊皺眉頭的模樣,頓時就不怕了,照顧他格外精心。
這時,她看見長安低著頭,從懷裡翻出了一片草藥葉子,往嘴裡塞去。
阿葉從小就學習草藥,瞄了一眼就知道那是什麼,劈手奪過來,皺眉道:「這是梭瓜葉子,我還在給你止血呢,怎麼能吃這個?」
長安眨眨眼:「我一直吃這個。」
阿葉把草葉放在一邊,繼續小心地往他的傷口上撒藥,隨口說道:「現在不能吃,梭瓜葉子會讓你的血流得更快,血止不住,你想讓血流乾淨麼?」
然而說完這句話,她的手突然頓了一下,藉著油燈,阿葉彎下腰,仔細地打量了一下長安的臉色,頗為遲疑地問道:「你為什麼要吃梭瓜葉子?是不是有……嗯,像心口疼一類的毛病?」
長安愣了一下,頓時對她有點刮目相看,他頭一次見到「正常」的醫師,果然比北釋那個飯桶強出了幾百里。
「看你的臉就知道。」阿葉給他綁上繃帶,用軟軟的手巾擦去他臉上的血和塵土,說道,「你這個年紀的人,應該是血氣充足的時候,教我認草藥的師父說過,不見血色,可能是因為心口的血管太細,血流不出來,總是會胸口發悶,心口疼。」
華沂在旁邊聽見,吃了一驚,問道:「你還有這毛病?」
不待長安回答,他便轉向阿葉:「阿葉姑娘,心口的血流不出來,難道不是洛桐的兒子那樣的麼?還能拿得動大刀?」
阿葉被他問得也突然拿不準了,聽了這話一時愣了愣,遲疑道:「可能……也不是完全流不出來?大概總是比別人少一些的緣故吧?等我綁好傷口再給他好好看看。」
長安最怕這種猶疑不定的臉,阿葉一不確定,他就愣是從她身上看出了當年北釋拿著一大把草藥,遲疑著不知道該用哪個來禍害他的那模樣,頓時有些毛骨悚然起來。
他實在怕死了這些混賬庸醫們。
華沂半跪下來,煞有介事地打量了一番長安的臉色,非常有探究精神地問道:「心裡的血流不出來是怎麼個感覺,和別人有什麼不一樣麼?」
長安想了想,好像沒什麼不一樣。
華沂笑了笑,心說這麼活蹦亂跳的一個小兄弟,怎麼會有什麼毛病呢?自己嚇唬自己。
這時卡佐大步走了進來,手上還拖著一個極大片的葉子,葉子上有一隻半透明的大蟲子,他腳步略微有些急,對華沂道:「首領,你看,連萬年蟲也從林子裡跑出來了!一樣是往南。」
萬年蟲是一種深藏在地下的動物,生來行動遲緩,據說如果不是遇到大災,這玩意一萬年才會翻個身,因此而得名。
萬年蟲都從森林裡跑出來了,意味著什麼?
華沂站了起來,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那肥蟲子肉呼呼的身體。
「喲,連你都出窩了,那大概錯不了了。」他自言自語道,隨後問卡佐,「聞到這股味了麼?」
卡佐問道:「臭味?」
「索萊木說這是地火的味道。」華沂低聲道,「我多麼希望他這也是在胡扯啊。」
阿葉呆住了,連卡佐呆住了。他是勇敢無雙的漢子,然而「地火」兩個字,在他心裡,卻只存在於傳說中——那是地下萬丈深淵處的惡魔之地噴出來的火,能讓人聞到惡魔翅膀上腐朽的味道,已經死去的真神無法阻擋它的爆發,藍天會失去顏色,草地會失去生命,森林中百獸奔逃,那地火所經之處,無一生還。
華沂垂下眼,從他的表情上,卡佐依然看不出一點端倪,好像地火也好、天火也好,都沒什麼大不了的。
華沂說道:「讓大家立刻收拾東西,食物、飲水、草藥和武器這幾樣優先,貝塔可以帶,其他不必要的東西不要捨不得,還會有的。以最快的速度集合,聽索萊木的,他知道我們應該往哪裡躲。亞獸來背東西,女人把孩子和老人們都給我看好,叫陸泉和索萊木帶上十個人開路,讓醫師跟著開路的先走一批,你和我,再挑二十個兄弟留下來斷後,其他人沿途護送,如果有野獸膽敢闖入,就地殺了吃肉。」
他停頓了片刻,又道:「告訴他們,如果有碰到別的部落的人,把他們接納進來,就說是我同意的——得分得清輕重,這不是人們窩裡鬥的時候。」
卡佐抬頭看著他,這個時候,首領的鎮定能帶給所有人勇氣,看著這個男人,他突然也覺得地火不是不可戰勝的。
華沂卻突然咧嘴一笑,隨後把蠕動著的萬年蟲放在了阿葉的桌子上,壞笑著道:「來,阿葉姑娘,給你個蟲子拿著解悶。」
阿葉怕蟲子怕得眾所周知,她當即給嚇得蹦了起來,尖叫一聲縮頭躲到了卡佐身後。
只剩下坐在那的長安跟萬年蟲大眼瞪小眼了片刻,少年好奇地伸出手指一戳,「噗」一聲,萬年蟲被他戳得從頭頂冒出個泡泡。
華沂大笑道:「這玩意難得,聽說曬乾了可以入藥的。」
從來沒人這麼欺負過醫師,阿葉忍無可忍地大聲道:「你自己留著烤著吃去吧!」
卡佐搖著頭帶著他的女人走了——阿葉還有好多草藥要收拾。
沒了人,華沂這才彎下腰,正色了一點,問長安道:「我也看你臉色不好,給我說個實話,傷口疼不疼,還能不能戰鬥?」
長安扶著他的刀站起來,他肩上的傷被包紮好,臉上的血跡也被擦乾淨,看起來就像是一點事也沒有一樣,他沒有回答「能」或是「不能」,只是乾脆利落地說道:「走吧,我跟你斷後。」
華沂突然莫名地心口一熱,彷彿被人戳了一下,那滋味實在太難以言喻,似乎是放心,又似乎是回到了在山口時那個混戰的夜裡,刀槍劍戟,回過頭,發現另一個人始終跟在身後時的那種觸動。
林中的野獸往外跑,它們的方向十分一致——全都是向著南方的高山,最後一次清點人數之後,華沂卡佐以及長安,帶上二十個身強力壯的年輕獸人才開始動身,當中還綴著個小奴隸路達。
小奴隸是個小獸人,身上去了枷鎖以後不到幾個月的光景,就像吃了肥,長了足有七八寸高,他又沒有喝過干蘭水,常年幹粗活,從沒短過一口吃的,所以雖然看起來依然是沒長開的孩童模樣,身體卻很好,起碼能默不作聲地跟上這群腳程飛快的人。
一路上遇到不少動物的屍體,有的是被前面的人殺了的,有的是互相踩踏死的,長安回過頭去,發現那戳一戳連躲也不會的萬年蟲們仍然在奮力地爬,它們爬起來依然很慢,很快便被人甩在了後面,從地勢稍高一點的地方遠遠望去,透明的大蟲子層層疊疊,簡直像是地面上冒出了無數的泡泡一樣,軟綿綿地往南湧動。
「萬年蟲生活在地下幾丈深的地方。」長安聽到一邊的卡佐低聲說道,「我阿爹說過,看見萬年蟲鑽到地面上來,就說明要有大地震,從來被視為凶兆,可即使是大地震,爬出來的也只是一兩隻而已,我……一輩子從來沒見過這樣多的萬年蟲,這是要怎麼了?」
卡佐肩寬背厚,乍一看,幾乎比華沂還要高大些,往那裡一站,便叫人感覺得到他身上的壓迫力和粗悍,忍不住想要避讓,然而長安看了他一眼,又看了山腳下那漫山遍野的萬年蟲一眼,突然感覺連卡佐也渺小了起來。
不要說人,哪怕是宇峰山上橫行無忌的雙頭蛇,在這裡都變得小得不能再小。
長安沒有說話,再一次有了他七歲帶著個破刀片上宇峰山,遇見骨翅大鵬和雙頭蛇搏命時的感覺——他是弱小的。
然而這些「弱小」的人畢竟代表著巨山部落的最強戰鬥力,他們匆匆行路,連最兇猛的野獸也會繞開他們,只有偶爾幾隻跑昏了頭的沒頭沒腦地衝進來,通常都是被一刀結果。
他們幾乎沒有停留,走了不到一半的路,就追上了部落的其他人。
索萊木帶著人們越走越高,中間遇到了好幾個部落七零八落逃難的人群,全按著華沂的命令接納了下來,這一回不再有人提出異議,大小事宜全憑華沂一個人說了算。
人們整整走了一宿,沒有一次停下來休息,華沂讓實在走不動的老弱病殘坐在化獸的獸人背上。
天已經該亮了,可是濃雲遮住了太陽,週遭一如夜色,閃電和雷聲整整響了一宿,響得人耳朵都要麻木了,然而沒有一滴雨落下來。
他們一路走到了山頂,終於,最前面的索萊木停了下來,疲憊的人們同時低呼了一聲,沒精打采地癱倒在地上,互相靠著休息。
長安下意識地想去摸草藥吃,但是又想起醫囑,於是探進懷裡的手又頓住了,他實在是很想四仰八叉地躺下來昏天黑地地睡上一覺,可是猶豫了一下,他卻連坐都沒坐,而是抱著刀靠在了一塊大石頭上。
他怕自己一放鬆,就再也起不來了。
有人支起了大鍋,用路邊打到的野味的肉加上提神的草藥燉了一大鍋,華沂端了一碗給長安,卻見他捧在手裡好半天之後,才艱難地皺著眉,咽藥一樣,一口一口地慢慢喝起來。
少年人消耗快,飯量也大,從來是什麼都不能打擾長安的食慾,華沂印象裡,他好像還沒有這麼斯文地吃過東西。
肉湯煮得鮮美,長安卻嘗不出來,溫熱的湯一進了肚子,胃裡便彷彿翻了個個兒似的,幾次險些嘔出來。嗓子裡漫上血的味道,又被強行嚥下去——他壓根不知道自己吃了些什麼。
可是無論如何得忍著,長安認為自己還沒有履行完自己的職責。
華沂突然搭上了他的手腕,伸手在他額頭上抹了一把,抹到了一把的冷汗,他忙問道:「怎麼?」
長安沒有多餘的力氣浪費在說話上,於是只是搖搖頭,受刑似的嚥下了最後一口肉湯,閉上了眼,腦子裡一片空白地等著翻滾的腸胃平息下來。
不能吐出來,不用多,吐上個兩三次,人就能虛脫,到時候就徹底沒力氣了,這個他有經驗。
就在這時,大地深處再一次傳來新一輪的震顫。
有人突然一聲驚呼,瞠目結舌地指著北方。
人們情不自禁地站了起來,可不過片刻,又情不自禁地跪下。
從高處視野清明,那遠處的幾座山巔突然同一時間噴出了熊熊烈火,滾滾而下,彷彿大地都被撕裂,正在汩汩地流著滾燙的血,那動靜將雷鳴和閃電全部遮掩下去,塵囂頓時四起,轟鳴聲傳出千里不止,天空暗沉得像是再沒有亮起來的那一天,整個人間都成了惡魔的領地。
一道雷劈上了一棵老樹,秋天開始水汽漸少的森林很快便被點著,跟著燒了起來,沒來得及逃竄的野獸被火舌捲進去,可能是因為太遠,可能是因為聲音微弱,連最後的哀嚎都叫人難以分辨。
那一刻萬獸齊齊哀鳴,在場人無不屏息收聲。
所有的雄圖霸業都能被澆滅在這裡,在那滔天的地火面前成為一線飛灰,天地廣袤到沒有人能看到它們的盡頭,只是站在這小小的山巔,這樣想著,便叫人心裡充滿了沉重而絕望的壓抑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