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不是會變的?
卡洛斯看了一眼旁邊一門心思地擺弄著監控器的阿爾多,心裡突然不受控制地冒出了這麼一句話,他到底還是忍不住被阿爾多的話影響。
監控器裡看不見法陣的痕跡,電線和芯片倒是有一大堆,阿爾多表情嚴肅,翻來覆去地折騰著手指間的一小塊芯片,眼神卻難得地有些茫然。
然後「啪」一聲,一簇小火花在他手指尖升起——芯片好像是不堪折磨,居然自爆了,把車裡的人都嚇了一跳。阿爾多急忙無聲地念了一個小小的清理咒,芯片老老實實地熄火報廢,留下一片灰黑,他偷偷搓手指的模樣居然有幾分笨拙。
司機在後視鏡裡看見,發出善意的笑,卡洛斯卻背過臉去,望著窗外飛速往後的風景。
他覺得陌生——海格爾先生,乃至旁邊的這個人,這些難得的舊識,卻突然之間都給了他一些似是而非的感覺,彷彿是認識,又好像已經和記憶對不上,看起來陌生得很了,如果不是有這些人的存在,卡洛斯或許會把千年後的世界當成一次奇特的旅行,然而他們卻讓他清晰地意識到了時間的流逝。
車子駛過市中心的堵車地帶,慢慢進入半山區,有些顛簸起來,卡洛斯在左搖右晃裡閉上眼睛,打算打個盹休息一下——反正他感覺和阿爾多也沒什麼話好說,和他共處一室十分尷尬。
很快他就呼吸均勻地靠在一邊不動了,阿爾多停下手上的動作,小心地把外衣脫下來,裹在他身上,然後停下動作觀察了一下,發現卡洛斯並沒有醒。於是阿爾多得寸進尺,輕輕地扳過卡洛斯的肩膀,把他放在了自己的腿上。
倒不是卡洛斯睡得太死,而是他大概是習慣了——戰爭的時候,聖殿除了防護法陣依然運行之外,什麼房頂樓閣都壞得差不多了,床位要讓給受傷的人,剩下的幾乎是幕天席地。
晚上防著敵人夜襲,總不能一起睡死過去,每天都要留人守夜,阿爾多知道卡洛斯對他的氣息和存在都並不敏感,看著膝頭睡得安穩的人,一時不知道是該興奮還是該苦惱。
最後他只得歎了口氣,把卡洛斯掉下來的一縷長髮塞到他肩膀後面壓好,然後做正人君子狀把手插/進口袋裡,輕輕地撥動了一下影子魔的角——真是惜時如金,連一分鐘都不願意浪費。
於是卡洛斯這一覺睡下去,就迷迷糊糊地做起了夢來。
他好像躺在一片草地上睡覺……呃,這草地有點硬,一開始硌得他脖子疼。後來模糊間不知道為什麼,好像草地自己又變軟了一點,這才好了。
然後有一個人上氣不接下氣地跑過來,叫「醒」了他,也徹底把他拉進了夢境裡:「卡爾!卡爾你在這裡麼?」
夢裡他變成了一個十四五歲的少年,儘管在這個年代,有些孩子才剛剛初中畢業上高中,但是卡洛斯那個年紀的時候,卻已經徹底從聖殿畢業,正式作為實習生,跟著導師出任務了。
卡洛斯翻了個身,假裝沒聽見。
對方叫魂一樣沒完沒了:「卡爾!卡爾快出來!」
卡洛斯終於不堪其擾地揉著眼從草地上坐起來,把腦袋上沾的草莖撲稜下去,低低地罵了一聲:「見鬼,這也能找到。」
「桑吉斯老師在找你,他說……」
「去你的,我才不替他給那幫走路都會摔跤的小崽子上課。」沒等對方說完,卡洛斯就嘟囔了一聲,重新躺了回去,少年的臉還沒有脫離稚氣,偏偏裝出一副老氣橫秋的不屑模樣,看起來又可愛又欠揍。
「好吧,桑吉斯老師還說,下個月有一次死亡谷地外圍的圍剿,本來實習生是不允許參加的,但是如果有推薦信的話,可以通融一下,所以你……」
這個臉上長著雀斑小青年顯然很明白卡洛斯的軟肋在哪裡。
少年卡洛斯二話不說從草地上爬起來,乾脆利落地說:「我去!講義在哪裡?」
桑吉斯老師教迪腐類型研究,這實在是一門照本宣科的無聊課程,卡洛斯自己講起來都昏昏欲睡,用了半堂課的時間,就把「混血迪腐」這一講懶懶散散地上了,並且毫無誠意地掀了掀眼皮,對底下不比他小多少的「小崽子」們說:「還有問題麼?」
識相點最好都閉嘴,老子都快給餓成人干了。
然而一個不識相的少女高高地舉起了手——哦,喜歡沒完沒了的書面作業和拿著各種蠢問題問東問西的優等生,每一屆都有一些這麼見鬼的學徒。
少年愛答不理地點了點頭:「嗯,傑斯小姐,什麼事?」
「您剛才講了混血迪腐有不同類型的迪腐之間的混血,人類和迪腐的混血,那麼如果是附身類型的迪腐所附身的人類和其他人生下的小孩,也算是混血麼?」
瞧,果然是個蠢問題——卡洛斯磨磨蹭蹭地收拾著教案,公式化地回答說:「迪腐和人類是兩種不同的東西,所以它們生小崽的方式和人類也是不一樣的,從我們的角度來看,它們的生/殖更傾向於是一種能量的傳承,無論是迪腐,還是附身,如果這一點不變,答案就是肯定的,另外傑斯小姐——我想你沒學好『附身』那一課,迪腐附身的那一剎那,宿主人類就已經死了。」
傑斯小姐臉微微紅了,然而還是不依不饒地叫住了他:「請等一等弗拉瑞特前輩!那麼這種人類和迪腐的混血,到底是屬於人類還是屬於迪腐呢?」
這問題倒是讓卡洛斯腳步一頓,他想了想,猶豫著說:「目前沒有明確的定義——要知道迪腐和人類的混血,特別是附身迪腐和人類的混血,他們的外形和普通人類沒有什麼區別,並且極其稀有,絕大多數都難以存活,而第一兇手總是它們的人類母親,老實說我個人從來一個這樣的混血,聖殿也沒有把混血當做迪腐處理的先例。」
「但它們總是存在的,對嗎?」
卡洛斯聳聳肩:「應該是吧,傳說……」
什麼傳說,他還沒來得及展開話題,阿爾多的導師就急匆匆地闖進樓道裡,一把抓住他的肩膀:「卡爾,你看見裡奧了麼?」
卡洛斯眨眨眼,慢半拍地反應過來:「今天不是輪到他出任務麼?」
「哈利告訴我他被一隻卡迪魔犬咬傷了,」男人因為匆忙而顯得有些衣著凌亂,「見鬼,這小子死去哪裡了?再任性也該知道分寸吧?」
大家都知道,裡奧?阿爾多有個不好的習慣——或許是因為潔癖,他非常討厭別人靠近他,尤其排斥一切身體檢查,能混過去就混過去。平時還算乖巧,一旦遇到點小傷小病,就開始無理取鬧,總是躲躲藏藏不願意接受治療,簡直被全殿治療師視為天敵。
卡洛斯皺皺眉:「嚴重嗎?」
「卡迪咬一口倒是無所謂,牙上沒毒,淨化水稍微洗一洗,包紮一下就行,不過哈利跟我說那畜生咬得很不是地方,破了一根主要血管,回來的時候血都快把衣服染紅了……喂,卡爾你去哪?」
「找他!」卡洛斯把教案往他懷裡一塞,二話不說就往外跑去。
他熟練地爬牆翻進了阿爾多的寢室,沒人,找了他平時喜歡一個人躲著看書的地方——花園角落,後殿屋頂,甚至地宮密道,全都一無所獲。
「怪了,到底去哪了?」
終於,把整個聖殿翻過了一圈的卡洛斯想起了一個對阿爾多而言非常私密的地方——他只在以前死追追不到人的時候,有一次猥瑣病發作,曾經偷偷跟蹤過對方,無意中發現的。
鑒於這個事實在做得不大光彩,不好說出口,所以至今,阿爾多也不知道他知道那個地方。
少年卡洛斯摸到了聖殿後面的花園裡,那裡有一個水池,他站在水池邊,一低頭正好看見池邊一滴血,就知道阿爾多十有八九是跑到這裡來了,卡洛斯實在不明白阿爾多這是個什麼怪癖,一邊擔心一邊生氣——用治療水洗洗傷口而已,肯定不如被卡迪魔犬一口咬住的時候疼,有什麼好躲的?分不清輕重麼?
他立刻毫不遲疑地念出他聽過一遍的特殊咒文——這或許是光明天賦帶給他的禮物,凡是咒文,不管是不是他熟悉的語言,只要聽過一遍,他基本都能記住那些晦澀的發音,並且能完整的複述出來,多半能一次成功。
然而這個他偷偷聽阿爾多說過的咒文卻不一樣,卡洛斯十分相信自己的記憶,確定一個音也沒錯,然而隨著咒文到了尾聲,他卻覺得身體裡浮起一種他從未感受過的力量運行方式,像是血液全部倒流了一樣,胸口就像是有一把刀子,來回地攪動著他的內臟,卡洛斯臉色一白,差點沒跪下。
然而就在他差點念不下去的時候,原本平靜的池水突然向兩邊分開,隱秘的石階露了出來,底下卻依然有薄薄的一層水,沒有阿爾多念誦咒文後那種乾淨利落的效果。
卡洛斯顧不上那麼多,他甚至感覺到嘴裡有股腥甜的氣味,像是內臟受傷了似的,反而越發擔心起阿爾多,沒多猶豫,就捲起褲腿就直接順著石階走到了池底,池水在他頭頂上合攏,卻沒有落到他身上,從池底往上看,它們就像懸掛在那裡的一層薄膜一樣。
好一會,卡洛斯才適應了黑暗,扶著牆壁慢慢地往前走去,然後他聽到了壓抑的、急促的喘息聲。
「裡奧?」
沒人回應。
卡洛斯抬起腿往聲音傳來的方向走去:「裡奧,你在嗎?我聽說你……」
「滾!」一個急促而嘶啞的聲音嚷嚷著,「別過來!」
卡洛斯皺皺眉:「你導師說你受了傷,你需要到治療師那……」
「滾出去!」
「行了,你早過了哭著怕苦不肯吃藥的年紀了,」卡洛斯一不小心踩到了地上粘稠的血跡,差點滑倒,「哦,他媽的,阿爾多先生,我必須得說……」
他說到這裡,話音戛然而止,卡洛斯驚愕地看著地上拖出來的那條長長的血跡,它一直延伸到裡面的角落裡,男孩藏身的地方。
就在他一不留神踩到的地方,沒干的鮮紅的血變成了濃稠的黑色。
方才教案上那一句他掃了一眼、但是選擇性跳過沒講的知識點突然在腦子裡閃了出來——人類和迪腐的混血外表看起來和普通人沒有差別,然而當重傷、垂死或者其他能量劇烈流失的時候,將顯露出部分被掩藏在人類血統下的迪腐特徵。
特別是血液……被攜帶光明天賦的人碰到,會因為本能的牴觸而最先變異成為一種有腐蝕性的有毒液體。
卡洛斯看著他「呲啦」作響,慢慢地缺了一角的鞋底,腳步不穩起來,他突然升起了某種不祥的預感,這使得他甚至想把受傷的阿爾多丟在這裡不管,然而他不知不覺中已經走了過去。
下一刻,他看清了蜷縮在牆角的阿爾多。
儘管十幾年之後,那畫面依然讓卡洛斯一瞬間從夢裡驚醒過來。
他猛地睜開眼,正好對上阿爾多柔和的目光。
卡洛斯發現自己不知道什麼時候躺到了阿爾多的腿上,對方一隻手搭在他的肩膀上,防止他隨著顛簸滾下去,另一隻手撐在車窗旁邊,正低著頭,眼睛眨也不眨地看著他,好像眼睛裡只能看到這一個人似的。
那張臉依然光潔、俊美,陽光一樣的頭髮從領子裡打著卷地頑皮地鑽出來,輕輕地蹭在他的臉頰上,使得成年男人有些硬朗的線條都柔軟了起來。
「再睡一會吧,我們還沒到。」阿爾多輕輕地說,伸出手掌蓋在了他的眼睛上,手心溫熱,袖子裡帶出某種好聞的、安神的清香。
那一瞬間,卡洛斯不知道是睡迷糊了還是怎麼的,竟然毫不反抗地順從地重新閉上了眼,阿爾多無聲地笑了一下,把他往自己懷裡帶了帶,讓他的後背貼到自己的胸口上。
他的心跳緩慢,竟然讓卡洛斯升起一種彷彿歲月靜好一樣的錯覺。
這樣一個人,卡洛斯唏噓並且辛酸地想,他身體裡竟然有一半的血像那些黑暗里長出的東西一樣,冰冷刺骨。
這是一個只有他們兩個人知道的,不可告人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