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過去與現在 二

卡洛斯猛地站起來,動作大得險些驚動了伽爾,他這才回過神來,強作鎮定地轉身走進衛生間裡。

他對著鏡子裡的自己低低地念出了一個分成了兩段的咒文,第一段結束的時候,卡洛斯發現自己的鎖骨下面,出現了一個若隱若現的鹿角似的圖案,他皺起眉,接著念出了第二段,鹿角處的皮膚上就伸出一縷細白的、煙一樣的絲,飄蕩在空中。

卡洛斯盯著那道白絲,臉色晦暗不明,好一會,才試探似地輕聲問:「裡奧?阿爾多?」

絲線應聲斷開,變成了灰色,毫無生命力地垂了下去。

卡洛斯一手摀住臉,背靠在衛生間光潔的瓷磚牆壁上,喃喃地說:「果然是你。」

三個小時之後,搜索工作全面停止,一群精神高度緊繃的獵人們回到旅館暫時休整,阿爾多和埃文是最後回來的,阿爾多一進屋就坐下了,儘管他的面部表情看起來非常正常,一直等著他的路易還是發現,阿爾多在坐下的那一刻,臉上有一縱即逝的疲憊過後的放鬆。

路易趁著眾人不注意,走到阿爾多身邊,彎下腰低聲問:「閣下需不需要休息一下?」

阿爾多擺擺手,輕聲說:「影子魔非常狡猾,尤其被我們重傷之後,我叫人把監控器都撤了,外圍換上了新的法陣,不會驚動它,它再次出現的話,我會知道。」

所幸他平時說話也很少大聲,一時把虛弱掩了過去。

唯有站在角落裡的卡洛斯抬起頭來,目光筆直地落到阿爾多臉上。阿爾多似有所覺,抬起頭,正好與他的目光撞上。

卡洛斯看到,這個總是叫人看不出端倪的男人,眼神裡寫滿了某種呼之欲出的期待,像是一個快要餓死的人渴求著一口熱湯,卻又沒有得到此間主人的允許,碰都不敢碰一下的……那種無聲的期待和乞求。

不過就在這時,一隻煞風景的爪子橫空出世,以讓眾人驚詫的膽大包天捏住了阿爾多的下巴,居然硬是把他的頭往旁邊一掰!

艾美大馬金刀地往阿爾多旁邊一坐:「別看了別看了……還看!眼睛都要掉出來了好嗎?眾目睽睽之下肉麻很有趣是吧?先把這個喝了。」

阿爾多手裡被塞進了一個玻璃杯,他一時沒反應過來,有些震驚地看著這個特立獨行、勇氣驚人的治療師。

「是葡萄糖,你需要補充體力,」艾美挑剔地瞥了他一眼,「你真該照照鏡子,好好觀賞一下自己那縱/欲過度的模樣。」

阿爾多:「……」

坐在一邊的埃文有經驗地預感到自己可能會被殃及池魚,於是果斷挪屁股避難去了。

「幹什麼,只是糖水而已,沒有毒。」艾美翹起二郎腿晃蕩著說,「早聽說大主教閣下在治療師歷史上劣跡斑斑,您不會連這都不配合吧?」

大概實在是因為太震驚了,以至於阿爾多居然什麼都沒說,默不作聲地把杯子裡的葡糖糖溶液幾口灌進去了。

艾美得寸進尺地衝他拋了個媚眼,手指捻著他的衣領:「要不要我再幫你檢查一□體?」

「上一個敢和我這麼放肆的人,你想知道他最後怎麼樣了麼?」阿爾多面無表情地揪住他的手指,把他從自己身上摘了下去。

「好吧,我認為恐怖故事可以留到天亮再講。」艾美正襟危坐地縮回了手,然而他想了想,還是決定盡治療師的本分提醒他說,「當然我還是建議你檢查一下,嗯……以防萬一有什麼問題——如果你不幸犧牲,某人以後屬於誰,就不一定了對吧?」

「是嗎?」阿爾多略帶鼻音,懶洋洋地斜睨了他一眼,說出來的話卻有點讓人脊背發寒,「不要緊,有那一天,我也會拖著他一起下地獄的。」

艾美脊背一僵——儘管早意識到自己被歷史書上那個道貌岸然的大主教形象騙了,可也還是第一次這樣直觀地感受到這個男人身上驚人的戾氣。

阿爾多眼皮有些沉,這時意識到艾美恐怕是給他下了一些安神的東西,抬眼掃了艾美一眼,阿爾多壓低聲音警告說:「如果有人在我睡著的時候碰我的話,後果會很嚴重,我沒有開玩笑。」

艾美識時務地綠著臉檢討說:「我錯了,我不該一直拍打老虎的屁股,被警告了還摸著不放手。」

「叫卡爾過來,」阿爾多順應本/能合上眼睛,隨口抱怨了一句,「你身上的驅蚊水熏得我頭疼。」

艾美:「……」

真想把煙灰缸掀到這個男人頭上,世界上怎麼會有這麼可惡的人!

艾美去找卡洛斯的時候,他正在小聲和路易交待影子魔的事。

「給我的感覺有點奇怪,」卡洛斯說,「但又說不出來,總之你們最好小心一點,從現在開始,不要單獨行動。」

路易愣了愣,隨後他迅速地反應過來:「對……如果這只影子魔就是吃了那位老克萊斯托記憶的,它知道鑰匙的事?」

「如果是這樣的話,我想不通鑰匙到底為什麼會落到那個打鼓師的肚子裡,」卡洛斯皺起眉,「而且那條黑魚又是什麼情況?影子魔為什麼不去追蹤鑰匙,反而一路跟著克萊斯托祭司?」

路易想了想:「不如我帶人去拜訪一下這位克萊斯托祭司吧?」

卡洛斯遲疑了一下——他知道路易雖然嚴肅到有些刻板,但並不是不會和人打交道的老古董,不然史高勒先生也不可能把行政管理權交給他,於是點點頭:「如果可能的話,找人盯著他。」

「順便多穿件衣服。」艾美插/進來。

路易還沒來得及轉過身,就撞進了艾美手裡展開的外衣裡,這看上去簡直就像是被對方用衣服裹在了懷裡似的,路易立刻尷尬得要炸毛了——平安夜裡那個突如其來的強吻還沒解釋清楚呢!

「不用。」路易看也不看地躲開他。

「凌晨的時候出門可是最容易著涼的,」艾美拿著衣服往前遞了一下,「雖然萬一路易先生感冒了,倒在床上任人處置的樣子非常有誘惑力,但還是……」

「我說了不用!」路易拍開他的手,氣壓低沉地緊了緊外套,臉色難看地大步往外走去。

對於路易來說,接受艾美這種人簡直就是不可能的——梅格爾特教官一輩子最恨譁眾取寵的人,在他眼裡,艾美簡直已經不是荒唐,是荒誕了。

艾美的手懸在半空中,有那麼片刻,卡洛斯幾乎以為自己在那張濃妝艷抹到分不清鼻子嘴的臉上看到了一點悲傷,誰知道下一刻,艾美治療師手裡的厚重外衣就帶著一股嗆人的異香撲面而來,掉進了他懷裡。

卡洛斯立刻退後一步,扭頭打了個大噴嚏。

「嘖,」艾美牙疼地看著他,「你們倆還真是一對,都這麼不討人喜歡。」

卡洛斯揉了揉鼻子,嘀咕了一句:「好像我願意打噴嚏似的。」

艾美不爽地看著他:「那就是你鼻粘膜有問題,有時間到我這裡來檢查一下您那身嬌體貴的鼻孔——那個誰讓我來找你,他剛剛喝了一杯加料的葡萄糖,被我放倒了。」

卡洛斯順著他的目光看向沙發上,雙手交疊在小腹上、頭卻歪在一邊的阿爾多,舌頭打了一下結:「你……什麼?」

「這有什麼大不了的?」艾美不耐煩地揮揮手,「你自己也被我放倒過,別那麼少見多怪。」

卡洛斯:「……」

「睡著了不讓別人碰,他當自己是帶著貞操環的妞兒麼,誰都惦記著他那尊貴的屁股?」艾美不滿地嘟囔著,用腳背踢了呆呆的卡洛斯一腳,「還有為什麼你就是例外?別告訴我這是插出來的心電感應!」

「我當過他的治療師。」卡洛斯乾巴巴地回答。

艾美一愣,隨後問:「你不是在實習期就被趕出來,所以後來只能轉行當獵人了麼?」

「所以只是他一個人的專屬治療師。」卡洛斯嘴角抽了抽,「還有獵人是個多見不得人的職業麼伯格先……好了,別踩我的腳,你超重了!女士,女士行了吧?」

「哦,原來如此。」艾美頓了頓,感慨,「他能活到現在,也不容易,怪不得變態了呢。」

卡洛斯意識到自己惹不起他,跑了。

艾美看著卡洛斯拎著那件可笑的外衣,踟躕了好半天才磨磨蹭蹭地走過去,輕輕地搭在了阿爾多身上,然後好像做慣了這事似的,順手把衣角壓平整,扶著阿爾多的肩膀,慢慢地讓他平躺下來,又把自己的外衣脫下來,捲成一卷,塞到他腦袋下面當枕頭。

一些列的動作,自然得像是這樣做過千百萬次似的。

艾美靠在牆角,給自己點了一根煙——瞧,他曾經詫異於別人竟然和自己一樣,被人一次又一次的推開,原來居然是另有隱情——他們之間,就算沒有回應,至少也有回憶可以聊做安慰。

自己這又算什麼呢?艾美彈了彈煙灰,自嘲地一笑。

有的時候他去噁心路易,真的有點故意的成分,期待著也許有一天,他就會從對方那越來越噁心的眼神裡看清楚了自己,就死心不再糾纏了。

而且這樣,或許……也沒人會覺得他其實是在認真追求路易吧?

多妙的主意。

阿爾多一覺醒來時,所有人都已經散了,休息的休息,出門的出門,他眼還沒睜開,就先皺了皺眉——蓋在他身上的衣服有揮之不去的「驅蚊藥水」味道。

阿爾多坐起來,嫌棄地把那玩意扒拉到一邊,這才發現卡洛斯背對著他,一隻手撐著頭,坐在監控器前面,一動不動,好像已經睡著了。

直到他輕手輕腳地走過去,才發現卡洛斯是睜著眼的。

綠眼睛的男人面無表情地坐在那裡,好像在發呆,盯著筆記本電腦鍵盤的某一個格子,神色晦暗不明。

「卡……」

卡洛斯突然一把攥住了他的左手腕。

對阿爾多這樣有條件要耍流氓,沒有條件創造條件也要耍流氓的人來說,這簡直就是求之不得的,他的正常反應應該是下一秒就把自己的手指纏上去,然後彎下腰把他圈在椅子裡,趁熱打鐵地討個熱吻什麼的。

可阿爾多卻像是被燙了一樣,猛地把自己的手往回一抽。

卡洛斯把他手背上的青筋都給攥出來了,阿爾多硬是沒抽動。卡洛斯略微抬起頭來,眼睛被遮在了帽簷的陰影裡,看起來幾乎變成了幽深的黑色,他一聲不吭地扳開阿爾多的手指,對著他的掌心,簡短地命令說:「出來。」

這不是咒文,卻讓人明顯感覺到他週身咒文奠基形成的場,阿爾多手心上的皮膚上慢慢地出現了一道若隱若現的疤痕,片刻後,又憑空消失不見了。

「就是這個?」卡洛斯抬頭看著他,「還有我肋骨下面的傷?」

阿爾多歎了口氣,伸出另一隻手,輕輕地撫摸著他頸子後面柔軟地搭下來的長髮,低聲說:「我情願。」

卡洛斯盯著他的眼睛,把手伸進了他的褲兜裡,一截黑乎乎的東西掉了出來,摔在地上,發出一聲脆響。

「影子魔的角,」卡洛斯輕聲說,「操控夢境的寶物,最早是一種治療手段,治療師在極端情況下,可以通過夢境作為媒介,把對方身上黑暗侵蝕造成的傷害慢慢轉嫁到自己身上……」

「黑暗侵蝕的傷害對我來說並沒有那麼嚴重,痊癒也不過是一個禮拜的事,我體質特殊,你知道的。」阿爾多打斷他的話,「而且……這是我欠你的。」

每天晚上在卡洛斯入夢的時候,他都能那樣清晰地把自己的精神和對方調成同一頻率,清晰地感受到那身體上的纍纍傷痕。

卡洛斯卻慢慢地鬆開了他的手,他突然歎了口氣,小聲說:「你不欠我的,裡奧——我說過的。」

「但是……」

「你想要的東西,我也不能給你。」卡洛斯站起來,從沙發上把自己捲成一團皺皺巴巴的衣服撿起來,「好像忘了告訴你,我已經結婚了,這世界上已經有一位女士因為我,而冠上弗拉瑞特的姓氏了——作為一個弗拉瑞特,就算再混蛋,一輩子也只忠於一個人,所以……非常抱歉。」

說完,他不等阿爾多反應,就穿上衣服離開了監控室,藉著晨光,走到了大街上。

《最後的守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