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大。」
「嗯?」何景明正揉捏著自己的鼻樑,眉心一道深深地印記,這些日子,他像是一下子老了十歲,雙頰迅速地憔悴下去,時常盯著一個地方發呆,幾個需要他親自經手的大單子都給推了。何景明忽然發現自己這一輩子腥風血雨的日子過後,除了一把不乾不淨的錢,真的什麼都沒剩下。
到老到老,仍然是自己形單影隻,周圍連個可以說話的人都沒有。
寂寞。
年輕的時候,有很多的事想要做,很多的抱負,心裡很多的不服氣。吃過大苦,受過大罪,虧心事多得數不過來,寂寞不算什麼,自己點上一根煙,倒上半瓶酒,然後還得人模狗樣地去爭搶,去奮鬥。
可是寂寞就像是心血管疾病,像脊椎病,像腰椎間盤老損突出,等人上了年紀,才慢慢地體會起它的苦。何景明這一輩子,吃過最美味的食物,睡過最好看的女人,可他現在覺得,自己一窮二白。
他沒有一個可以停駐下來的地方,沒有那麼一個累了時候可以靠一靠的懷抱,沒有一個深更半夜裡留著燈惦記他的人。
他什麼都沒有。
「老大,飲狐公子最後出現的地方找到了。」
何景明聞言猛地直起身來:「在哪裡?」
穿西裝的年輕男子遲疑了一下,輕輕地說:「……大沙漠。」
何景明的心涼了。
一生惦念的唯有這個人,可他為了逃離自己,天涯海角地跑,死亡海灘,雪山,沙漠,以冒險為兒戲,飲狐飲狐,你是作踐你自己,還是在作踐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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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莫,走了。」安捷歎了口氣,還是上去拍了拍莫燕南的肩膀,「夠了,這裡太危險,我們先離開再說。」
莫燕南懷裡抱著李三兒的屍體,屍體的腳被碎石壓住了,拔不出來,他只有半個身體露在外面,就像是一株從石塊中長出來的,脆弱的植物。
「這裡不安全,三兒拚命告訴你小心,你不能辜負了他這份心,我們還要去找沈老。」
莫燕南動了一下,這才回過神來:「老沈在哪裡?」
安捷臉上神色有些沉,淡淡地說:「我不知道,沒有聽見他的什麼聲音,我們可以假設……他還活著。老莫,你們這次的古城不要考察了,先撤退吧,已經損兵折將成這樣了,再不撤,恐怕要全軍覆沒。」
莫燕南輕手輕腳地放下李三兒的屍體,把外套脫下來,蓋在他身上,又深深地看了一眼這一陣子以來最親切的兄弟、夥伴,這才站起來:「安捷,我不該堅持把你帶來,我們連累你了。」
安捷聳聳肩膀:「老馬不是問了我的意思?是我自己一頭撞進來的,再說要不是遇到你們,我早就大沙漠裡曬成鹹魚乾了,現在說這話沒意義,想辦法出去才是正路。」
「我們好像是沙子裡漏下來的。」莫燕南提醒,並且他一點都不想漏上去,那些人面怪物的尾巴比底下會背詩的蛇妖妹妹還噁心,起碼後者看得見摸得著。他現在總算是明白什麼叫做「男兒寧當格鬥死」了,被不知不覺地給吞了腦漿也太窩心了。
安捷直起腰來,現在從他的角度正好能看見那行血字,古怪的是上邊所有的字都已經模糊變黑變暗了,唯有最後那句「來時眾眾,去時獨獨」醒目得像是什麼妖物裂開的血盆大口。
「怎麼?」莫燕南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卻被安捷一把拉走。
「沒什麼。」他說。
沒什麼。只是心裡忽然升起一縷不確定的感覺……那是……不安,安捷向來隨遇而安,他這大半生遇到的風險無數,快到了中年的人,其實也沒有那麼大的好奇心,只是希望一刻不停地走,一刻不停地靠這些東西刺激一下他日漸麻木的神經,他怕有一天,自己真的就成了那麼個不會悲不會喜毫無眷戀的木頭人。
而這種不安的感覺,已經很久沒有嘗到了。
「我們去找沈老,然後研究研究怎麼離開。」他把背著的槍取下來端在手裡,莫燕南望著這男子挺直的脊背,默默地跟了上去。
兩個人在廢墟裡搜索了良久,從大殿裡面,一直到艱難地用手清理出了個洞口爬出來到大殿外面,那些亭子樓閣受不住大地這樣猛烈地震動,全部都已經面目全非,莫燕南皺皺眉,自言自語地說了一句:「那這麼看來,我們趕上的這次地震,是千百年來都沒有遇到過的?」是巧合……還是因為他們的到來而觸碰了某些東西?
但是沒有找到沈建成的蹤跡。莫燕南心裡清楚,一分鐘找不到沈建成,他生還的概率就越小,畢竟沈老年紀大了,而且身邊沒有像安捷這麼一位冷靜得不像話的高手在。連老馬那麼精明警醒的人都葬身在了這古城中。
吸入肺部的空氣不那麼叫人舒服,現在莫燕南明白了,這是由於沒有生機的原因——這座城池精美極了,可是沒有活物,除了那些隨時可能不著調從哪冒出來的怪物,連最堅韌的草都枯萎了。
不折不扣的死域。
這樣漫無邊際的搜索不知道進行了多久。
沈建成終於在莫燕南還走得動的時候被找到了,並且活著,沈老是在一個街角衝出來的,風度盡失,嘴裡大聲叫著「怪物」,跌跌撞撞地奔出來,腳步虛浮面容慘白,一看見安捷和莫燕南就好像看見救星一樣地撲過來。
莫燕南大喜過望,簡單地說現在莫教授的幸福感非常容易滿足,只要看見活的,非攻擊性的生物他都大喜過望,更不用提這是一直在尋找的隊友。他扶住上氣不接下氣的沈建成,仔細查看他身上有沒有傷口,不知道為什麼,安捷卻不大熱心,淡淡地在一邊看著,提著槍警戒。
「老沈,怎麼回事?」
半晌,沈建成才緩過一口氣來,他小心地喝了一口莫燕南遞過來的水,又戀戀不捨地把水壺還回去:「剛剛大殿塌下來的時候,我站在最外邊,正好一根柱子倒下來,我就躲在柱子底下,後來聽見一聲慘叫……」他猶豫地看了兩人一眼,「你們知道是怎麼回事麼?」
莫燕南眼圈紅了:「老沈,知曉沒了……」
沈建成「啊」地一聲,愣愣地說不出話來。
安捷在旁邊輕輕地提了一句:「然後呢?」
沈建成閉上眼睛,使勁地抹了把臉,停了一會,才啞著聲音繼續說:「然後我怕是誰出了事,正好也不震了,就大著膽子想出來看看,我扒開一條縫。」他向兩個人展示了一下自己的手,十指都破了,血已經凝成了痂,「幸好其實我沒被埋住,扒開幾塊石頭就爬出來了,然後我找,四處找你們找不到,正好看見大殿旁邊有個小洞……」
「可能是我們弄出來的,正好錯過去了。」
「是,我猜就是,人為跡象比較明顯,我就從裡面爬出來了。」沈建成停頓了一下,「出來我想找找你們,可是東走西走怎麼也找不著,這地方不小,也不知道你們到哪裡去了,正著急……」他肩膀聳動了一下,卻不往下說了。
「怎麼著?」安捷問。
「我、我看見那邊、那邊有好多怪物,就像是個怪物窩!」
「蛇怪?」莫燕南眼角一跳。
沈建成看著他,臉色幽暗,有說不出的恐懼之意:「不、不是,是那種拖著食髓蟲尾巴的人面怪!」
莫燕南的汗毛一下子炸起來了。
他不由自主地回頭去看安捷,發現這男子正托著下巴想事情。
只得鎮定下情緒安慰沈建成:「我們也在想辦法走出去,既然那邊有怪物,我們就換個方向……」
「不,我們過去。」
「啊?」安捷突然出聲嚇了莫燕南一跳,他指著沈建成來的方向:「可是,可是……」
「沒可是,」安捷面無表情的樣子有些冷漠得不近人情,「老莫,既然怪物能到地面上去,說明他們才知道怎麼上去,流沙能把我們漏下來,可是我們不能脫離地球引力漏上去,這險只好冒了。」
莫燕南一下子噎住了,沈建成臉色變了幾次,最後勉強點點頭:「聽安先生的。」
安捷似笑非笑地看著他:「那就……請沈老帶路了。」
沈建成略微休息了一下,站起來平復了一陣呼吸:「跟我來。」
路越來越荒涼,偶爾一條小蛇湊過來,在狼眼的照射下會飛快地躲避開,應該說,這些還遵循動物本能的東西都很好對付……不好對付的,只有人面獸心的東西。
漸漸的,古城的建築看不見了,莫燕南覺得自己跟在沈建成身後就像是走進了一個地鼠或者巨型螞蟻的窩,空間越來越逼仄,三個人艱難地在隧道裡穿行似的,稍微高一點的安捷甚至要微微低頭。
這地方像是往前走沒了頭,上面的沙土不停地落在三個人身上,一個個真的成了伊拉克難民。
不知道走了有多遠,前方的視野才開闊起來,莫燕南迷迷糊糊地想,這真是到了怪物的老巢了,看這高度,真能當怪物的窩,情不自禁地緊張起來。
他緊緊地握住沙漠之鷹的槍柄,靠近了安捷一些,打量著週遭。
「快到了?」安捷端了端槍托。
「馬上就……」沈建成說到幾個字說到一半說不下去了,因為安捷的槍口就頂在他的下巴上,「安……你幹什麼?」
「安捷?!」莫燕南呆住了,「你做什麼?!」
「我做什麼?」安捷瞇起眼睛笑了,他的眼睛本來不小,卻不大願意完全睜開,配上入鬢的長眉,從側面看有種格外憊懶滄桑的味道,「那要問問尊敬的沈老,你想在哪裡宰了我們兩個,是不是快到了,嗯?」
作者有話要說:第三更了,大家反應比較冷淡啊- -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