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捷頓了頓,聲音有些沙啞,醉蛇默不作聲地給他倒上一杯溫水。
「後邊一點的事情,你大概都知道了。」安捷潤了潤有些乾裂的嘴唇和喉嚨,目光落在桌子上,音量不大,卻一字一字地,說得極清楚,「我們殺了那個人,並且以為他死了。」
「之後呢?」醉蛇追問了一句,下面的內容才是他最有興趣知道的。
「之後?」安捷輕輕地笑了一下,不知道是因為疲憊還是什麼,他的臉上沒什麼血色,有種異樣的憔悴,「本來所有的事情都塵埃落定,復仇者們償了夙願,有情人也終成眷屬,一切都好過了頭。可是有一天,我卻發現,有人在背著我偷偷搞小動作。」
「後來我開始相信報應。不是不報,是時候未到。這人的手段竟然和我扳倒李所用的如出一轍——不易察覺地滲透,慢性病似的地靜靜地腐蝕著方才整頓過的人手,就好像不懷好意的鬼魅,潛藏離人最近的地方,我真沒想到,沒想到……」安捷的聲音低了下去,他的手指掐著杯子沿,由於用力,指尖泛了白,微微有些發抖。
「毒狼他為什麼?」半晌,醉蛇才問出這句,不知道是問安捷還是在問自己。
安捷想起曾經教過他投資學的老師說,這個世界上,沒有任何事情是不可能發生的,小概率事件才是要人命的東西。
再沒有比這更真理,又更讓人無奈的話。
「我那時候做夢都想知道為什麼,可問題不是它為什麼會發生,而是已經發生了,我要怎麼辦。」安捷清了清嗓子,好像有什麼話卡在了喉嚨裡,噎著出不來,只能不上不下地歎口氣,「換做現在,我絕對不會有什麼反應,你說那些東西不都是身外之物麼,爭什麼鬥什麼?當時木蓮她哭著求我帶她走,離開那個破地方,哪怕是找個山野隱居,要麼浪跡天涯呢……」
「你要是聽了,也就不是安飲狐了。」醉蛇的拳頭緊了又鬆,他幾乎有衝動去抱抱這個人,哪怕給他只是一星半點的慰藉。
「我那時嚥不下這口氣。」安捷自嘲似的笑了一下,「女人……你說我為了一個女人怎麼樣怎麼樣,後來我才知道,原來這個話都不願意大聲說的小女人反而是我們中間看得最透的一個。」
「她不願意看到,我也不願意看到,你和毒狼——自家兄弟鬧到不死不休的地步。」醉蛇頓了頓,「如果不是睡獅……」
「如果不是翟海東臨陣倒戈。」安捷冷冷地替他補全。
「他們答應過我不傷害你,睡獅說就連他最後關頭出手傷你,也不過是拿塗了麻醉藥的刀片紮了半寸都不到的傷口,絕對不會有什麼嚴重後果……」醉蛇說到這裡卻突然意識到了什麼似的,猛地頓住,有些尷尬地看著安捷,「對、對不起……」
安捷望著手裡的水杯,剩下的小半邊水面上蕩漾起一點漣漪,把他模糊的影子打碎了,他卻沒什麼大反應,只是用某種平淡得驚人的陳述語氣說:「我沒什麼大傷,只是大睡了32小時,然後木蓮就不在了。」
一室靜謐,醉蛇不知道說什麼才好,手足無措地挨著這沉默。良久,才小聲問:「那……木蓮,她是怎麼……」
「我在她的牛奶裡放了安眠藥,不過她沒動,之後她偷偷地跑去找我,想要阻止……門口守著的人不認識她,是被誤傷的。」安捷的表情一點波瀾都沒有,就好像他說的是別人的事一樣,「歸根到底,是我害了她,怪不得別人。」
都說喜極而泣,那如果傷心極了,又應該是什麼樣呢?醉蛇忽然想起那個抱起女孩的身體一步一晃地走出去的背影,好像所有的光都拋棄了他,一剎那,這個人就被壓垮了。
不甘心、傷心、仇恨心,這些都沒什麼,不足以把人怎麼樣,可是有一句話叫做哀莫大於心死,他們以為過於理智的人如安飲狐,不會用情太深,可是有時候偏偏是理智慣了的,淪陷的時候才會更加的不管不顧,摧枯拉朽。
一個人的生命消失,不是一個人的事。
「那個時候沒人敢攔著你,就連毒狼都眼睜睜地看著你離開。」醉蛇突然說,「飲狐,都過去了。」
「我還沒說完呢,你激動什麼?」安捷帶著笑意看了他一眼,突然伸出手,「給我根煙。」
醉蛇一愣,一邊把手伸進口袋裡摸煙盒一邊問了一句:「一直沒見你碰過,不是戒了?」
安捷笑了笑沒說什麼,接了煙點了,深深地吸了一口,他畢竟十多年沒碰過,吸得太深,反而把自己嗆著了,狠狠地咳嗽了一陣,眼睛裡泛起了水光。大笑著揮開醉蛇想要拍拍他背的手,安捷說:「咳咳……沒事,沒……咳,不礙事。你這什麼破煙,這麼嗆?專門給肺燒窟窿的吧?」
「你這老大不小的,跟自己較什麼勁?」
安捷搖搖頭,把燃著的煙夾在指尖,讓它慢慢地燒著,不往嘴裡放了:「嗯,我還沒說完呢,之後的才是你真正不知道的。醉蛇,我告訴你,這天下之大無奇不有。你說那探索發現,老弄一堆雞毛蒜皮似的屁事揭秘然後冷場,給全國人民取樂玩,他們就是缺乏一個不近視的編導——」他搖搖頭,頓了頓,「那天我抱著木蓮回了家,把她放在床上,給她擦淨了臉和身體,然後蓋好被子。當時精神有點不正常,非要把那床單弄平整了,省的她躺著不舒服。可是有一個地方吧,老也弄不平整。」
彈了彈煙灰,安捷的聲音好像絲一樣,一拉就斷了:「我就想,你說何景明我整不了,翟海東我宰不了,一個床單再鋪不平,那真不用活著了。」
「飲狐……」
安捷擺擺手,說著說著自己也笑出來:「你不知道我當時多逗,那床單不平,我就一直壓一直壓,一個手壓不動兩個手壓,終於……在這種不健康的健身運動進行了整整一下午以後,腦子裡的那根神經線奇跡般地自我修復了。我把床單掀開,發現裡面有個日記本,還是帶鎖的。」
「木蓮的?」
「你怎麼知道的?」安捷眨眨眼睛,搖搖頭,「我當時智力超水平發揮,沒意識到那破玩意拿根油筆芯就能撬開,從床底下的工具箱裡拿出了個斧子,愣給劈開了,你猜裡面寫了什麼?」
醉蛇從來不知道還有這段事,但是他現在無暇注意這些,安捷調侃自如的樣子反而讓他越來越不安。
「木蓮原來不姓崔,據說是小時候父母養不起了,就把她過繼給了一個遠房親戚,那親戚家姓崔。」安捷把快燒盡了的煙捻滅,端起水杯一飲而盡,「我才知道,原來她姓何。」
醉蛇表情僵住了。
安捷繼續說:「她自己家裡還有個同胞的大哥,叫何景明。你說可笑不可笑?她這輩子最後寫下的幾個字,居然是求我不要傷害那個姓何的……當年我要是再晚上幾天知道何景明的貓膩,晚上幾天跟他翻臉,她就要告訴我了。我有時候自己沒事胡思亂想,就奇怪,翟海東那一刀,怎麼沒把我捅死?捅死不就乾淨了?」
醉蛇想說什麼,可是腦子裡亂哄哄一片,什麼都說不出口。安捷靜靜地坐在那等著他適應,這笑話實在太過荒謬,那狗血恐怕得有錢塘江大潮那麼洶湧澎湃,劈頭蓋臉地就讓他隨著一江向東流了,連喘息的餘地都沒有。
「所以你大病了一場,而後就不告而別了?」
安捷舉起兩根手指來:「沒有,真沒有。毛主席保證,我沒打算不告而別,是何景明把我非法拘留在一個小閣樓裡,圈了三年。」
「你說什麼?!」醉蛇猛地站起來。
「字面意思,」安捷歎了口氣,拖長的語氣有點漫不經心,伸手比劃了一下,「挺有創意的,沒見過鐵做的閣樓吧,跟鳥籠子長得挺像,我只能在上層活動,底下是入口,鐵門鎖了六道。對了,最有創意的是那玩意外面罩了層東西,完全不透光,弄得裡面伸手不見五指——你說何景明怎麼想的?」
「他把你……關在一個完全漆黑的環境裡整整三年?」
「新鮮不,有常識沒有?漆黑三年我現在非成瞎子阿炳不可。何景明挺人性化的,每天給我時間讓見光,不過就個人觀點,我還是喜歡黑著。飲食裡有特殊的麻醉藥,讓人能行動,不過就是手足無力,不能對他造成人身傷害,然後讓我在這麼長的時間裡只看見他一個人。」
「什麼……什麼意思?」
安捷聳聳肩,露出一點厭惡的表情:「沒什麼意思,就是一日三餐的時間,喝水上廁所洗澡換衣服的時間,何景明會帶給我光亮讓我行動方便,然後參觀全程。最噁心人的是這變態老在人耳邊嘀咕諸如他惦記我惦記了多少年,看見木蓮怎麼心酸怎麼心路歷程曲折。我一天到晚聽不見別的聲音,耳朵一恢復功能就是這個,弄得我自己都以為自己是一負心薄倖的陳世美。」
「何景明他居然……他他他……」醉蛇已經被這一串驚雷炸得不能言語了。
安捷搖搖頭:「你說我讓他這麼折騰了三年,能不老得快麼,之後拜他所賜,多了兩個能耐,一個是不靠超聲波夜裡也能看見東西,一個就是對一般的麻醉藥品免疫了。不過也落下了個幽閉恐懼症的毛病,有一次出去玩去,野外山體滑坡把我困在裡面,當時就犯了病,差點就光榮在裡頭,出來以後這才找了個催眠師,這才勉強壓制住了,不過就跟抽大煙迷上了四處旅行,時間長了不讓我外出走一趟,就怎麼都不舒服。」
醉蛇震驚地看著他:「你……你為什麼不早告訴我,你為什麼……」
安捷站起來拎起外衣披在身上,聞言笑了笑:「我這話都說給你了,本來打算藏一輩子的東西……今天黑框男找上了莫瑾,李這是等不及了。我估摸著馬上就得跟這些個故人們見面了,到時候各種尷尬,你有個準備,我就剩下你這麼一個朋友,不想因為這些陳芝麻爛谷子傷了你。」
他突然伸手揉了揉醉蛇的腦袋:「幹什麼?狗熊死了老爸似的。走了……其實都這麼多年過去,早就沒事了。要早知道說出來心裡能舒坦,我早找知心姐姐去了,還讓那蒙古牌的心理醫生誑我一筆。」
安捷說完擺擺手走了,只把醉蛇一個人留在原地,頂著一頭可笑的頭髮,呆呆地站在原地。
半晌,「吱呀」一聲,旁邊的一扇暗門打開,莫匆默默地走出來。
作者有話要說:我上課要遲到了,不多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