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啼笑皆非

人有七情六慾,遇到不好的事情會傷心或者憤怒,心眼小的甚至能記掛很久,然後等到時間慢慢過去,總有足夠久遠的日子來一邊掩埋,一邊告訴我們,這些都不算什麼。

對於那些發生過的事,無論我們主觀上抱著什麼樣的眼光,它就是發生過了,老是盯著它不管用。

十年不管用,一輩子也不管用。可是安捷偏偏不肯明白這點。

木蓮要求他不傷害何景明,於是他就傷害自己,他破罐子破摔地覺得,最初的起因就是自己的錯誤,因為只有這樣,他才能按捺住仇恨,讓自己履行那個不能拒絕的諾言。他漂泊在不同的地方,走得人情練達,卻從來沒有想要融入到這個社會裡,做一個正常的、有歸宿和幸福的人。

這樣的安捷就好像是個想不開的孩子,父母不關心自己,就逃學打架,以滿是紅燈的成績來自以為是地「報復」——那麼他拿自虐當有型,又是為了報復誰呢?是那些傷害了他,卻依然有可能關心著他的故人,還是……用死亡把他拋棄,又用死亡束縛了他的崔木蓮呢?

莫匆覺得,這看著光鮮的老男人雖然老愛沒事裝個滄桑,可是骨子裡和自己死鬼老爸是一路貨色,都是心理上沒斷奶的人。白活了幾十年,除了四處遊蕩多穿壞幾雙鞋,沒為社會做一點貢獻。他說出「責任」兩個字那絕對就是剽竊,這傢伙字典裡就壓根兒沒這個詞,連自己都不愛惜,連自己的人生都不認真對待的人,活該一個人孤獨終老。

可他就是喜歡上了這個人渣極的老男人,莫匆挫敗地想,一開始吸引自己的是什麼已經忘記了,之後一次又一次的游擊戰,一次又一次地的用不同的方式拒絕,時間越長就越覺得安捷不可救藥,渾身上下沒有半點招人喜歡的地方。然而他就是不能控制自己每次見到他,身體裡的激素分泌就會紊亂。

醉蛇啞著聲音說:「我答應過你,讓你在一邊聽著,都清楚了麼?」

莫匆點點頭。

醉蛇轉過頭來看著他,方才眼神裡的迷茫震驚全部消退了乾淨,有那麼一點咄咄逼人的感覺:「清楚了,你想怎麼辦?」

可惜莫匆不吃他那套,對所謂「王八之氣」完全免疫,聞言聳聳肩,表情很理所當然,語氣卻斬釘截鐵:「追,接著追。」

醉蛇沉默了好一會,好像仔仔細細地思量著他這句意思很明顯、用詞很直白的話,半天,才憋出一句:「怎麼追?」

莫匆帶著笑意看了他一眼,從口袋裡摸出煙盒,抽出一根夾在手裡:「說難不簡單,說簡單倒是也不難,不是有何景明那癟三的前車之鑒麼?安捷不應該叫飲狐,他其實也就是個能掙吧的蛤蟆,一有風吹草動就跳得飛快不說,一不留神還給你弄個蛙死網破出來,對付這樣的,就得拿溫水慢慢地燉著他。」

醉蛇看莫匆的眼神格外驚悚,就好像莫匆突然變成了夜禮服假面。

發表了曠世奇異言論的莫匆悠哉游哉地把煙點上,拉了拉外衣領子:「沒事我就走了,今天跟人約好了看墓地的。雖說我爸就留在沙漠裡了,可是做兒子的還是希望給他找個地方,哪怕裡面放點衣冠呢,將來我們有個念想,老頭這魂兒要是能回來,也有個落腳的地方。」他搖搖頭,露出了一個苦笑,「子欲養而親不待……他活著的時候我不孝,現在能做的不多,可是爭取一件是一件。」

說完他對醉蛇點點頭,走了出去。

醉蛇回想起安捷描述的這個年輕人,回想起第一次看見莫匆時候的感受,回想起道上關於黑衣的種種說法……突然發現都不一樣了。

有的時候,愛和恨,都是能讓人一夜長大的東西。

安捷從醉蛇那出來,也沒直接回去。他沿著馬路一直溜躂,隨後下了地鐵口,上了二號線,就在地鐵裡坐著,看不同的人上來又下去,把環線整整坐了兩圈。

雖然藏著掖著不少,但是對醉蛇洩露的東西好像還是太多了些,多到他有些管不住自己的思緒。那自稱資深心理醫生的白大褂確實是個蒙古大夫,到最後也沒治好他的毛病,拿一句「病人不配合治療」打發他。安捷需要在這樣一個人來人往的環境裡,慢慢理順自己的大腦,把該丟在一邊的東西丟在一邊,琢磨眼下該琢磨的事情,這樣的環境讓他感到安全。

直到夜幕緩緩地籠罩下來,他才踏進自家樓道。

自從莫匆不老在門口堵他以後,安捷進出時候心理障礙小了很多,他沒想到這一天自己又有讓人等在門口的待遇,不過這回等他的不是莫匆,是莫瑾。

小姑娘臉色很不好看,安捷上樓的時候她背對著他,好像衝著他家防盜門面壁思過似的,聽見動靜,莫瑾受到什麼驚嚇似的猛地回過頭,本來就不小的眼睛瞪得圓圓的看著安捷,半天才蹦出一句:「安、安捷哥哥……」

安捷一邊拿鑰匙開門一邊笑著問她:「怎麼了,讓人給蒸了的似的?你哥和小瑜呢?」

「我哥去八寶山了,還沒回來,小瑜有點感冒,已經躺下了。」

「感冒?嚴重麼?要不我看看她去?」

「沒什麼事,不發燒,就是她說鼻子塞得她頭疼,懶得看書就睡了。我哥說他帶藥回來——安捷哥,我有點話想問問你。」

安捷一愣,沒想到這小瘋丫頭還有這麼一本正經的口氣,他招招手:「來,進屋說。」

莫瑾跟他進了屋,不知道為什麼,安捷覺得這丫頭有點緊張,弄得他也疑神疑鬼起來。無論十六那個黑框衰仔跟小姑娘扯的是什麼淡,總不會有什麼好事。他給莫瑾倒了杯果汁,脫下外衣坐在小姑娘旁邊:「怎麼了?」

莫瑾拿牙磨著嘴唇。吭哧了半天才問:「安捷哥……你是不是認識我爸?」

安捷怔了怔:「你哥告訴你的?」

莫瑾猶豫了一下,點點頭,樓道裡燈光昏暗不顯,這時候安捷才注意到,她的臉色很難看,小姑娘又問:「那……你是怎麼認識我爸的?」

「唔,我一個人在沙漠裡旅遊的時候迷了路,正好碰上你父親他們的考古隊。」安捷話題從簡,他明白老教授的死對莫瑾的打擊是最大的,雖然不知道她有什麼事,但還是盡量希望不向她提起那段慘烈的經歷,「怎麼了?」

莫瑾一雙眼睛直勾勾地看著安捷,半晌,才驚覺什麼似的,垂下眼睛,從褲兜裡摸出一張皺巴巴的紙,默不作聲地遞給安捷。

安捷皺皺眉,接過來一看,臉色瞬間變了。那紙條上的字體彎彎扭扭,像是孩子的手筆,卻是用某種古怪的、接近暗紅色的筆寫出來的,隱藏著某種怪誕而陰森的東西,而內容——正是他曾經在地下古城的牆壁上看到過的血字!

最後一行的「來時眾眾,去時獨獨」字體格外扭曲,而獨的最後一筆與那破敗的牆壁上露出的字跡一模一樣,長長地拖下來,像是長大了嘴的怪物口角流出的涎水。

安捷猛地抬起頭來:「誰給你的?是不是那個帶黑框眼鏡的男人?是不是?」

莫瑾愣愣地看著他:「安捷哥,這個是真的?」

「小瑾你以後離……」

「這上面寫的是真的?只有一個人能離開那個地方,是不是?」

「古城確實有這個說法,」安捷歎了口氣,「但是……」

他突然說不下去了,目瞪口呆地看著莫瑾。小腹冰冷一片,隨後劇烈的疼痛猛地順著神經爬上了大腦,這變故太快太不可思議,安捷幾乎僵住了,良久,才難以置信地把目光垂下來,盯著那把刺進他小腹的刀。

莫瑾握著刀柄的手抖得篩子一樣,她猛地放開,踉踉蹌蹌地站起來,往後退了三四步,迎著安捷的目光,顫抖著嘴唇吐出兩個字:「凶……手……」

「小瑾你說什麼?」這死丫頭一刀也不知道紮在哪了,安捷伸手一摸,襯衫已經全被血浸透了,他心說白天才跟醉蛇提過「睡獅怎麼沒一刀捅死我」這句烏鴉嘴的話,晚上就有人善解人意地給他補一刀,這人品可也太強悍了點。

「兇手!」莫瑾一邊說一邊往後退,「十六說你就是殺死爸爸的兇手,我還不相信……我、和小瑜,那麼喜歡你……比喜歡親哥哥還喜歡你、還相信你!可是你居然就是殺了爸爸的兇手!」

她指著掉落在一邊的紙條:「就是因為這個是不是?古城的規矩,凡是進去的只能有一個活著出來,你就是因為這個殺了我爸爸!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

這他媽是什麼破事……這姑娘的發洩慾望強烈得很,好幾次安捷試圖打斷她,都在這孩子歇斯底里的叫喊聲中被淹沒了。他的嘴唇漸漸有些發乾,眼前一點一點地暗下去,莫瑾的聲音好像越來越遠,可是耳聽著一聲一聲的質問,他卻慢慢地,連回答的力氣都沒有了。

只要沒終審,死刑犯都還有上訴的機會呢吧?這連話都不讓人說一句……安捷悲摧地想,他一直覺得這姑娘缺幾個心眼,但是卻是莫家三個麻煩裡最讓人省心的,沒想到是不鳴則已一鳴驚人……

意識終於放棄了他,安捷覺得打死他都想像不出,原來自己可以死得這麼窩囊。

作者有話要說:今天下午帶隊去醫院做義工,毛啊那兩個小男生,欺負姐姐個矮腿短,一路趕投胎地似的步如疾風去如閃電的,不幸的我還穿了一雙悲摧的人字拖,腳都快磨破了。

今天的結論是,我恨大個!!!!!!!

《逆旅來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