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輕終於看見了所有的藍印,他們總共有六個人,五男一女,女的就是那個母大蟲蔣嵐,五個男的他見過三個,一個是笑面虎陳林,一個是四方麻將臉史回章,還有一個是綁架他來的那位「黑社會」,傳說叫李固——程教授就是他的小灰。
另外兩個沒見過的,一個頭髮很長,整個人顯得有些陰沉,程未止告訴他說,這個是羅曉峰,和史回章一樣,是四型藍印,使用的小灰是三型恐懼型。最後一個人不知道是什麼毛病,站在藍印堆裡,非常自覺地就佔據了一個跟班的位置,個子不高,目測一米六五左右,瘦得像隻猴,畏畏縮縮的,往那五大三粗的史回章身邊一站,活像《獅子王》裡那彭彭和丁滿,就是陳林嘴裡的桂頌了。
程未止一抬眼,就發現陳林在盯著蘇輕,臉上帶著意味深長的笑容,於是暗中拉了蘇輕一把,把他往自己身邊藏了藏,努力挺直了身體,做出一副非常大義凜然的表情,毫不畏懼地回視著陳林這個反動派。
每個藍印會挑選一個小灰帶走,一整個大廳的灰印,都被荷槍實彈的守衛們驅趕著,又慌亂又不安地站在那。藍印們居高臨下地審視著他們,好像在挑肥揀瘦地尋一隻帶出欄宰殺。
蘇輕有生以來第一次感受到食物鏈的力量——那是一個物種對另一個物種漫長無邊的掠奪,無從反抗,殘酷而永恆的叢林法則貫穿始終,像是打在每個靈魂上的烙印。
陳林毫無懸念地選了蘇輕,田豐不幸被羅曉峰選中,蘇輕看著他搖搖欲墜的絕望模樣,覺得他又要抽過去了,幸虧這時候羅曉峰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叫田豐從這充滿了威脅與厭惡的目光中得到了力量,硬是直立行走到羅曉峰面前。
蔣嵐也挑了一個她的四型,那位額頭上被蘇輕用平底鍋拍出來的淤青還沒好,凶神惡煞的那麼一個人,一聽見蔣嵐點到他,臉上竟然露出了一個驚慌失措的表情,瞬間從一個大老虎縮水漂白成小綿羊了,他身體僵硬,兩眼發直,一步一挪地蹭到蔣嵐身邊,活像被逼良為娼的小媳婦。
當然,蘇輕之所以目光四處瞟,心裡笑話完這個笑話那個,實在是因為他也緊張,他緊張地雙手全是汗,站在那腿直哆嗦,只能一邊用褲兜裡的手擰著自己的大腿,一邊轉移注意力,試圖憋出一點尿性來。
幸運的是,程未止這回沒有被選中。他們被帶出去的時候,蘇輕看見程未止正拚命從人群中擠出來,伸長了脖子看著他,努力對他做著口型,好像急切地想要向他傳達什麼。
陳林一隻手壓在蘇輕的肩膀上,幾乎是推著他往前走,蘇輕拚命回過頭去,看見程未止臉都憋紅了,最後消失在了他的視線裡,他猜測程未止說的是「不要迷惑」。
這是一個多月以來,蘇輕第一次離開灰房子。天氣並不好,灰濛濛的,太陽好像只剩下一格電,只偶爾能苟延殘喘地從烏雲裡冒個頭,隨時有可能下雨,微微的風吹過濃密的林子,一排穿著藍色制服的人旗桿一樣地戳在他們面前,蘇輕注意到他們的衣服袖口上也有「烏托邦」的字樣。
陳林放開按住蘇輕肩膀的手臂,從兜裡掏出一根鋼筆一樣的東西,在「筆帽」上按了一下,蘇輕就覺得脖子上像是被勒了一圈鋼絲,忍不住伸手去抓,指尖傳來輕微的「辟啪」聲,像是被靜電電了一下。
只一瞬間,就什麼都沒有了,蘇輕用手掌蹭抓自己的脖子,摸了一圈,什麼都沒摸到。
陳林把「鋼筆」收進兜裡:「有了這個,萬一你走丟了,我也能把你找回來。」
蘇輕仇恨地看著他,心想,敢情這孫子是給老子栓了一條狗鏈,還是有GPS功能的狗鏈。
陳林看著他笑了起來,好像心情不錯,然後他伸出手,用手背在蘇輕的臉頰上輕輕地拍了拍,其他的藍印都帶著他們的小灰走到很前邊的地方去了,蔣嵐回頭看了他們一眼,喊了一聲:「陳林,要發情晚上回來再說,抓緊時間!」
陳林沒理會,拉起蘇輕,在他耳邊幾不可聞地說了一句:「要是回來以後,你沒有變成……『他們』那樣,以後就可以不用住在灰房子裡了。」
蘇輕皺起眉,不明白他是個什麼意思。
五分鐘以後,他們來到了一個寬大的場地,幾架直升機停在那裡,小灰們被蒙上眼睛堵上耳朵,渾渾噩噩地上了飛機。
蘇輕忍不住又開始琢磨邪魔歪道,他學著推理小說裡講的,默默地數著數,全心全意地感受著飛機到底是往左還是往右,企圖能推算出路線,可沒能堅持兩分鐘,整個人就暈頭轉向不知道哪是哪了。
也不知道飛了多遠,蘇輕才被放下來,一個人又扶著他上了一輛車,這回別說是數數了,蘇輕已經連基本的時間觀念都沒有了,腦子裡只剩下一句歌詞「好久好久」。
等他的蒙眼布被拿下來的時候,身邊其他的藍印和灰印都被不知到哪去了,眼前只剩下陳林一個人,和一個穿著藍色制服的司機大哥不動如山的後腦勺。
陳林看了他一眼,打開車門走了下去,一回頭,看見蘇輕仍然秤砣似的縮在車裡不動,就雷厲風行地轉到另一邊,打開車門,把蘇輕從裡面給拎了出來。
陳林戴上墨鏡,冷冷地笑了笑:「怎麼,上回見你的時候,不是還英勇地拿水果刀要捅我,現在怎麼慫了?」
蘇輕避開他的目光,低著頭沒說話,他的心跳越來越快——這是外面,他對自己說,這是到了外面,有人,有警察,可以呼救,可以逃跑,再沒有比這個機會再好的了……
正想著,忽然,他頸子上一痛,蘇輕頭皮一炸,隨即覺得那「狗圈」好像鑽進了他的脖子,直接透過皮肉,打到他的神經上,蘇輕下意識地用手去抓,可手指除了被靜電電得生痛,並沒有抓住實體的東西,指甲掐進了肉裡,他看起來就像是要把自己勒死。
陳林面無表情地拉開蘇輕的手:「你在妄想什麼?蘇輕,別做夢了,從被確認為是二型輔助型藍印的那一刻開始,你就被公司打上了磁力項圈,開關只有我能控制。」
蘇輕彎下腰,他驟然發現自己發不出聲音來了,只能用手指哀求似的捏著陳林的袖子。
陳林歎了口氣,輕輕地把手放到他的頭上,指尖穿過蘇輕柔軟的髮梢,往下走,落在他那釘著黑鑽耳釘的耳垂上,端起他的下巴。
蘇輕的視線很模糊,眼淚因為刺激不停地湧出來。陳林打量了他一會,關上了磁力項圈,蘇輕立刻覺得脖子上的壓力沒了,長長地鬆了口氣——雖然他張張嘴,發現自己仍然發不出聲音。
蘇輕先是用手背抹掉脖子上的血痕,又去擦眼淚,他倒是也不覺得丟人,神志清醒的時候他自認為還是非常有骨氣的,疼成那樣,誰能不哭?就是陳林那孫子也得哭——他堅定地自我安慰著。
陳林指指他的心口,低低地說:「我能聽到這裡的聲音,你不要妄圖逃跑。」
蘇輕跟在他身後,心想,吹牛不帶冒煙的。
關於陳林會讀心術這個命題,程老師已經論證過了,應該是不成立的。
所謂「讀心術」,就是「能知道別人想的是什麼」,也就是能夠感知別人的大腦活動,但是人的大腦有一百多億個神經細胞,每一秒鐘會有超過十萬多種不同的化學反應,不知道同時在處理多少信息,如果陳林真的有所謂的「讀心術」的話,他早就被大量的信息逼瘋了。
所以程教授推斷,這個人應該是由於藍印能量晶系統被開發,某種感覺神經被優化了,能感知周圍一定空間裡的人的情緒傾向。
蘇輕一隻手按著被自己摳破了的脖子,惡狠狠地看著陳林的背影,心想有的狗還能因為鼻子靈嗅出主人的情緒呢,不就是長了個狗鼻子麼,有什麼了不起的。
陳林沒有回頭看他,只是自己走在前邊,藍制服在車裡,並沒有要跟出來的意思,蘇輕不遠不近、充滿戒備地綴在他身後,他能感受到蘇輕心裡冒出來的激烈的情緒,他知道這個漂亮的青年正拚命壓抑著自己的不安和恐懼,流露出來的是厭惡、憎恨、以及微妙的鄙夷。
而當蘇輕的目光不在自己身上的時候,他的注意力則很容易被來往的人群建築乃至車輛所吸引,那時候他身上會冒出一點壓抑不住的「懷念」和「愉快」來。
他想念這裡,生動的想念……以及鮮活的生命——陳林想,他一直插在精緻外衣口袋裡的手摩挲著磁力項圈那小小的控制器,有些茫然——這是人間,可不是他的地方。
來往的人群都讓他覺得陌生,他覺得自己的情緒越來越遲鈍,只有調動能量晶吸收的那一瞬間,能在這樣的掠奪裡,藉著別人的愛憎情仇,回想起當年的自己。
他彷彿已經忘記了,幾年前,自己還是其中的一員。
陳林把蘇輕帶到了市中心的一個大型的購物場,裡面好像在搞什麼活動,陳林逕自走了進去,直奔著「顧客止步」的工作區就去了,彷彿這是自家後院一樣,蘇輕有些惡意地想看著他等會怎麼被保安給推出去。
可是沒有,保安對陳林非常恭敬,並且稱呼他為「陳總」,陳林連墨鏡都沒有摘,輕描淡寫地點點頭,大模大樣地就進了電梯,等著蘇輕,儼然是這裡的主人。
蘇輕目瞪口呆了一陣,不平衡極了,心說媽媽的,真是修橋補路瞎眼,殺人放火兒多,我佛都捂著滿頭包叫沒轍,這是個什麼坑爹的世道?
他夢遊一樣地跟著陳林上了電梯,一路到了頂層。陳林默不作聲地走在前面,七拐八拐地鑽進了一個控制室,掏出鑰匙,開了一個小門,通過裡面的一個通道之後,他站住腳步。
蘇輕跟著伸著脖子望下去——原來參加活動的人們,全都在他腳底下了。
陳林打開他隨身帶的一個公文包,裡面彈出了一堆儀器,他掏出棉簽,給自己和蘇輕的手背消了毒,隨後拉過一根連著不知道什麼東西的針,戳進了蘇輕手背上的血管,用膠帶固定好。
針扎進來的剎那,蘇輕瑟縮了一下,陳林抬頭看了他一眼,那冰冷的目光好像刺得他脖子疼,於是乖乖地把手平攤在那裡,自己都覺著僵硬得像塊凍豬蹄。
陳林低下頭,給自己也連上了這麼一根管子,忽然解釋說:「不用擔心,只是防止你超過負荷。」
蘇輕有些困惑地看著他,陳林沒有看他,低低地笑了笑,不再解釋。
他按下了一個紅色的按鈕,閉上眼,蘇輕發不出聲音,只有一雙眼睛慌亂地轉來轉去,慢慢地,一股難以言喻的感覺籠罩上他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