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醉酒

上回是全班集體來月半彎聚會,這回卻是吳濤私下請客,請的都是以前玩得好的,氣氛也比平時寬鬆,不用刻意用一些無聊的遊戲炒熱氣氛。幾個人雖然上了高三後疏遠了很多,但也不至於沒有話聊。

余依然快被高考憋壞了,一進屋就霸著麥不放,鬼哭狼嚎,沒一句歌在調上,被大家集體趕下去了,徐西臨突發奇想,不知怎麼的一腦抽,點了幾首「耳機精」竇尋時常單曲回放的歌,把話筒往竇尋手裡一塞:「來唱。」

一時間,包房都安靜了。

上回他們開玩笑逼著竇尋唱歌,就差點把人鬧急了。老成一臉震驚地看著徐西臨,彷彿他是一隻揪了老虎鬍子的肥兔子!

吳濤想起自己這次牽頭請客是求和解的,忙乾咳一聲:「呃,那個……」

他剛剛開口,竇尋就把話筒接過去了。

吳濤:「……」

竇尋從來沒在大庭廣眾之下唱過歌,連週一升旗都是隨便對對口型,他把話筒關了又開,還沒來得及研究明白,歌已經切過去了,他慌慌張張地抬起話筒,也不知該用什麼音量,摸索著跟著哼哼了幾句,一回頭發現徐西臨正在看他,後背登時緊張出了一層熱汗,忙收回視線,面無表情地盯著屏幕上的字幕,活像在做「歌詞閱讀理解」。

剛開始半首,竇尋有點跟不上節奏,進了副歌,他就明顯會唱得多了。

徐西臨怕他跟別人聊不起來尷尬,給他點了幾首歌,過了一會,竇尋就飛快地掌握了k歌技巧,並且找到了樂趣,開始自己給自己點歌,他沒白當耳機精,什麼都會唱幾句,雖然說不上多有技巧,不過對ktv水準來說,凡是不跑調的,都算唱得好的,時不常還有人給他喝個彩。

吳濤鬆了口氣,放鬆後背靠在沙發上,轉頭對徐西臨說:「他現在好像好說話多了。」

徐西臨推拒了他遞過來的煙,笑了笑。

吳濤在燈光晦暗的地方打量著他,發現徐西臨也變了不少,頭髮有一陣沒顧上修剪,這會臨近高考,也沒人管這種細枝末節,人也瘦了不少,話沒有那麼多了,被包房交疊的光影罩住的眼睛裡似乎蒙了一層心事。

徐西臨:「恭喜啊,我們還在苦哈哈地複習,你基本已經八九不離十了。」

「有什麼好恭喜的。」吳濤在竇尋一首非常小眾的英語情歌裡說,「像我這種水平,當專業運動員是不現實了,我們家想讓我上個師範類的,將來找找人,能回來當體育老師,以後我就成了老朱那樣的人,想想都沒勁。」

老朱是他們體育活動的老師,五十來歲的中年男子,老婆嫌他沒本事,把他甩了,他一年四季穿一身運動服,沒人照顧,褲子好像總也洗不乾淨。

由於他太沒威信,沒法當正經體育課的老師,學校只好讓他活動課的時候帶著一幫孩崽子們玩,男生早就一哄而散奔向體育場,女生乖一點不亂跑,在旁邊玩砸沙包,沙包砸漏了就去旁邊找老朱,他就站在旁邊,一邊給人撐著皮筋一邊縫。

吳濤苦笑了一下:「我連沙包都不會縫。」

「幹嘛非得當體育老師?」徐西臨把目光從竇尋的背影上挪開,偏頭看了吳濤一眼,「將來去體育用品行業做做生意不好嗎?要麼乾脆找個健身房、體育活動中心什麼的當私教也行啊,賺得又多又輕鬆,認識的人也多。」

「那不是正經工作,體育老師有編製的。」吳濤笑了起來,「你不懂,再說在私人開的小館子帶著人跳操能賺幾個錢?那不是跟美容美發的差不多麼?」

徐西臨想說,他們家小區裡好的教練要兩百多一個小時,後來想了想,說出來也沒勁,好像顯擺自己知道得多一樣——再者就算一個小時兩千,那也沒編製。

他於是客套敷衍地說:「也是,當老師穩當。」

高中的時候,大家都坐在一個教室裡讀書,有學習好的,有吊車尾的,但不管成績如何,下課還是一起玩一起搗亂,好像誰和誰都沒什麼不同。這一刻,徐西臨突然之間就感覺到了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力量,讓人和人的想法差距越來越大,將來會讓他們背道而馳、漸行漸遠,過起截然不同的人生。

吳濤站起來,過了一會點了酒水回來。

徐西臨:「……」

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吳濤還是很沒溜。

老成嘰裡呱啦地叫著就要伸手,被徐西臨一巴掌扇回去了:「找死嗎?晚上還有晚自習呢,讓七里香聞出來扒你一層皮。」

吳濤扔了一瓶礦泉水給老成:「你們別喝,我下禮拜才沒開始上自習,晚上不用去,這是給竇尋點的。」

徐西臨:「不……」

吳濤轉過頭來問他:「請示團座,我敬竇大仙一杯行嗎?」

這下徐西臨也說不出什麼來了,剛感覺吳濤成熟點了,現在看來還是很討厭。

即使說好不喝,最後大家還是免不了喝了點。

竇尋也不知道是心情好還是心情不好,這天晚上格外好說話,吳濤拎著酒過來,他就真的接了,接就接了,此人不會說話,更不會耍滑頭,全然讓吳濤掌控節奏,吳濤說幾句就跟他碰一下,竇尋那傻狍子碰了杯就自覺喝一口,都不用人讓。

徐西臨摀住臉,感覺自己等會可能得把竇尋扛回去。

然後果然就喝多了。

臨到傍晚,吳濤喝都舌頭大得就會笑,笑得停不下來,竇尋眼神都有點直了,徐西臨沒辦法:「咱們散了吧,你們先回學校,順便把濤哥送宿舍去,我把那個先領回家……沒事,我晚自習去不去七里香都不說。」

竇尋喝多了挺乖的,不吵不鬧,就是有點呆——他往常也沒機靈到哪去。徐西臨把人遣散了,領著竇尋到衛生間吐了一場,塞給他一瓶礦泉水漱口,想數落兩句,後來看他那找不著北的德行,感覺說也白說,於是閉了嘴,默默地陪著他坐了一會。

竇尋喝酒上臉,連鼻尖眼眶都跟著紅,好像剛哭了一場似的,看著有點可憐,跟著徐西臨走了幾步,忽然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徐西臨的手指不自在地蜷縮了一下。

竇尋:「我難受。」

徐西臨:「沒吐乾淨?」

竇尋搖搖頭,然後保持著雙手抓著他手的動作,居然原地蹲了下來,賴在原地不走了!

徐西臨彎腰打量他的臉色:「你哪難受?胃?」

竇尋搖頭。

徐西臨:「頭暈?」

竇尋還是搖頭,他一臉小孩賭氣似的神色,問什麼都搖頭,就是不動彈。

月半彎裡客人開始多了,出來進去的都得多看他們倆一眼。

徐西臨頓時感覺自己好像領著個智障兒童,對竇尋說:「先起來,咱倆擋人家路了。」

竇尋還是搖頭,徐西臨沒辦法,只好自己站起來往一邊走,竇尋拽著他的手,也不站起來,蹲在地上被他拖著溜——幸虧月半彎的地板光滑。

徐西臨拖了一會,感覺他們倆這姿勢像雪橇犬拉車,無奈地停下來:「你到底要幹嘛?」

竇尋就著蹲在地上的姿勢,抬頭看了他一眼,眼睛裡好像真有一點淚光,然後他好像偷窺被發現一樣,心虛地低下頭,小聲說:「我心裡……難受。」

徐西臨:「……」

徐西臨手足無措地面壁了片刻,又看了看竇尋,只能看見一個發旋,竇尋長長的睫毛低垂,似乎是不安地微微有些顫抖,可憐透了。

徐西臨看了一眼就受不了了,那天被他強壓下去的念頭再次試探著露出個邊來,在他心窩上搔了一下。徐西臨感覺自己沒喝多,但是腳步有些發飄,有一個念頭衝破了思域的邊界,越界闖進來。

他想:「我喜歡竇尋嗎?」

竇尋對他來說,跟其他人是不一樣的。

春風得意的時候,大家都是他的朋友——老成缺心眼,蔡敬家庭條件不好,吳濤總跟那群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竇尋三句話跟人不對付搞不好就要打起來,就余依然那個從小就會拿板磚給人開瓢的女中豪傑,每次出來玩的時候,徐西臨都會囑咐她到家以後給自己發條短息報平安——他都是一樣照顧。

可是在他將近十八年的生命中經歷過的最大痛苦時,其他人都被他隔絕在了喜怒哀樂之外,他不會找別人說,甚至在學校不會露出一點來……他們終究是外人。

只有竇尋不同。

徐西臨歎了口氣,感覺自己一隻腳踩在一個相當危險的地方,他彎下腰,雙手托住竇尋腋下,硬把他從地上拽了起來,揪著竇尋的領子,磕磕絆絆地領著這個委屈的醉鬼回家。

方才竇尋吐過的衛生間裡,李博志緩緩地推開隔間的門。

他也喝了酒,就在剛剛,吳濤被他那群「學習好的」朋友攙出去的時候,李博志就在隔壁的包廂裡看著。

李博志家裡跟蔡敬有點像,不過爹是親爹,媽跟別人跑了,當初剛考到六中的時候,他爸也拿他在外面吹噓過幾天,還親自扛著行李送他來了學校,那一陣子,李博志是真心想讀出點名堂來。

可惜願望是美好的,現實是殘酷的,他很快發現,別說「讀出點名堂」來是天方夜譚,連在校隊裡比出點名堂來都困難重重。他爸新鮮勁過了,依然是越看他越不順眼,眼見他沒有什麼別的成就,也就不再管了。

李博志消沉過後,決定開始「混」,混一天威風一天,威風痛快了,就能短暫地讓他忘記惶恐和孤助無緣,只顧當下。此時,李博志覺得自己被最好的朋友背叛了。

我們不是心照不宣地一起混嗎?不是一起沒出息,一起互相取暖藐視各種規則嗎?今天一起打架鬥毆,明天一起蹲大獄住隔壁才是義氣——你怎麼能自己改邪歸正呢?

李博志以前因為吳濤的關係,偶爾也跟一班的人一起玩,當時除了重點班的人打球太軟沒意思外,他沒覺得有什麼,而臨近畢業,隨著他越來越焦慮,李博志開始越來越不能忍受吳濤和一班的人在一起,焦慮加持了嫉妒,他鬼使神差地帶著一幫人跟著吳濤他們到了月半彎,借酒澆愁了一下午。

「怎麼著,李哥,有過節?」一個一腦門黃頭髮的小青年跟上來問——都是他翻牆逃課的時候遇到的小混混。

李博志的目光在他臉上一掃,一時衝動:「勞動你們幫我辦點事,改天請你們喝酒。「

徐西臨牽著一隻竇尋離開月半彎,這會外面正是熱鬧,群魔亂舞什麼人都有,轉了一圈打不著車,徐西臨猶豫了一下,打算到後門碰碰運氣,他一邊逆著人流穿小路,一邊對竇尋說:「想吐說話啊。」

竇尋沒吭聲,胡攪蠻纏地掰開徐西臨的手,非要把自己的手指插進去,擺一個十指相扣的姿勢。徐西臨指縫間被他蹭得很癢,要抽出來,兩人就在不大的空間拉拉扯扯起來。

就在徐西臨耐心快要告罄的時候,突然,小路前面有幾個不認識的混混走過來,徐西臨本想拽著竇尋稍微讓開一點,誰知那混混故意撞了過來。

徐西臨退了半步,眉頭一皺,見那混混挑釁地看著自己,就知道他們是故意來惹事的,他側身拽過竇尋,餘光往方才身後的方向一掃,果然看見有幾個人跟著他。一來喝了點酒被竇尋折騰得一腦門汗,二來他平時也沒得罪過什麼人,所以一時沒注意到。

徐西臨:「有事?」

那小混混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目光落在他的運動鞋上,「嘖嘖」了兩聲,一手插兜,手在兜裡威脅性地動來動去。

「沒事,」混混說,「手頭有點緊,看你覺得有緣,想跟你認識認識,借點錢。」

要是放在一年前,估計對方這句話說不完,徐少爺已經動手了。可是現在不一樣,他首先想的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能讓外婆操心,身邊還有只醉貓要照顧。

「好說,」徐西臨從包裡摸了摸,掏出錢包,甩了一下,「哥們兒要多少?」

混混皮笑肉不笑地看著他:「不用太多,先給一兩萬花花。」

這是打定主意要找事了。

徐西臨笑了一下,往四下看看:「你們幾位把我堵在西邊這條小胡同裡,是出門的時候就跟著我們呢吧?說吧,我得罪誰了。」

混混嬉皮笑臉地說:「沒誰,看你順眼,想跟你聊聊。」

他說著,把手從兜裡掏出來,摸出一把巴掌長的折疊小刀,一會彈出來,一會縮回去地玩,一仰下巴:「這邊說話不方便,進裡面喝兩杯去怎麼樣?」

他話音沒落,一隻畫滿了紋身的手就從後面搭在了徐西臨肩上。

徐西臨暗暗吐出口氣,忍住回頭一腳的衝動,誰知他還沒來得及說話,旁邊一直乖乖地跟著他的竇尋突然不幹了,上前一步把他肩上那隻手拽下來,狠狠一摔,摔到那紋身男臉上。

醉鬼力氣都大,紋身男猝不及防地被自己打了一巴掌,當即火了:「給臉不要!」

徐西臨:「……」

真能添亂。

眼看不能善了,只好動手,徐西臨把書包拎在手裡,補給那紋身男一腳,正好踹在他側腰上,腰側沒有肋骨,是要害之一,那男的疼得聲都沒吭一下,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徐西臨轉頭一推竇尋:「先走!」

可那豆餡兒一點也不配合,非但不走,還八爪章魚似的撲上來抱住了徐西臨。

徐西臨被他猝不及防地一撲倒退三步,撞在小路的牆上,簡直抓狂,恨不能把竇尋倒過來空空他腦子裡的酒精,問問這小子究竟是哪邊的。

竇尋把他推到牆上,一聲不吭地轉過身背對著徐西臨,張開雙臂把他擋在身後,純粹是個老鷹捉小雞的動作。

徐西臨:「……」

竇尋可能還想說句什麼,張張嘴,大概又忘詞了,於是這醉鬼一根筋地戳在小巷子裡,保持著這傻乎乎的保護動作,跟一群混混對峙。

「拿來的傻逼?揍他!」

徐西臨又感動又焦頭爛額,就在這時,小路盡頭傳來一聲巨響,一個身材高大的男人走進來,手裡拿著一根棍子,敲了敲路口的垃圾桶。

巷子裡的人一同望過去,有人小聲說:「宋連元。」

小混混遇上大混混,拿刀的那位開始緊張了,宋連元點了根煙,慢條斯理地開口說:「都是朋友,喝兩杯沒什麼,不過我這弟弟今年高三,回家晚了家裡不放心,大家都理解吧?」

一群小混混不敢不理解。

宋連元笑了一下,沖徐西臨招招手:「小臨過來,哥叫輛車送你回家。」

攔路的小混混不情不願地讓了路,徐西臨這才鬆了口氣。

他方才掏錢包的時候就撥了宋連元的電話,宋連元就在月半彎裡上班,叫他比報警都管用。

宋連元一路把他們倆送上出租車,伸手在徐西臨腦門上彈了一下:「徐姨不在了,沒人管你了是吧?什麼時候了還跑這地方玩?」

徐西臨從小拿他當大哥,沒敢吭聲。

竇尋卻又不幹了,張牙舞爪地拉過徐西臨的肩膀,伸手摀住他的額頭,怒視宋連元。

宋連元讓他逗樂了:「小毛孩喝什麼酒?自己姓什麼都不知道了,還挺知道護著你。」

徐西臨臉都快尷尬紅了,匆忙跟他告別,把竇尋塞進出租車。

費了九牛二虎之力,他算是把竇尋拉扯到了家裡,一開門,跟一樓客廳的灰鸚鵡看了個對臉。

灰鸚鵡剛睡醒起來,睜眼就看見了兩個酒氣熏天的「臭男人」,怒不可遏,以「抓流氓」的聲嘶力竭尖叫起來。

竇尋五迷三道地受此驚嚇,也沒看清敵人什麼來路,先慌慌張張地攬住徐西臨,一邊做好了跟鳥干一架的準備,一邊沒輕沒重地按著徐西臨的脖子,好像想把他團成一團,塞進懷裡。

《過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