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西臨不止一次下決心,想要挑起一家之主的那根梁——第一回是回家給外婆報喪的時候,第二回是鄭碩來要監護權的時候,算上這回杜阿姨離開,外婆想賣房子,總共已經三次了。
第一回,他短暫地振作了片刻,在外人面前撐住了場面,然後就一蹶不振了。
第二回,是鄭碩給了他一針強心針,加上高考在前,讓他在竇尋的看顧下收了心,把最後一段象牙塔裡的日子平平安安地走完了。可是等高考一結束,他就失去了本來的方向,又被從沒上過心的居家所示搞了個焦頭爛額,差點又縮回去了。
徐西臨感覺自己再沒有點什麼行動,就有點「庸人常立志」的意思了。
觀察起來,徐西臨發現竇尋心裡不存事的一個主要原因就是他行動力強,想幹什麼馬上就去,先坐下寫個計劃,寫完馬上執行,一步一步來——不成再撕計劃表,事後挫敗肯定會有的,不過肯定比來回折磨自己強。
徐西臨自覺已經把最出格的事都做了,心胸也開闊了不少,好多亂七八糟的東西,他乾脆也不考慮了。
他先是想明白了,沒有杜阿姨那種專業人士,想讓家裡像以前一樣井井有條、窗明几淨是不可能了,生活質量必須要做出妥協,因此做了一張類似班級值日表的表格,叫著竇尋一起,把家裡所有的雜事分成了七組,每天只有一組任務,一樓外婆會幫忙,竇尋在這方面也很懂事,反正是誰有空誰做,平均一次大概只需要十分鐘,這樣,相當於一周把整個房子收拾一遍。家裡恐怕不會太乾淨,不過也過得去了。
諸如收拾廚房廁所擦玻璃之類比較不好幹的活,徐西臨自己做主,先斬後奏,雇了個鐘點工,一小時十塊錢,一個禮拜來一次。
涉及到用錢的事,徐西臨以前做起主來腰桿總是不硬,因為不賺錢。
因此他很快給自己找了個事——徐西臨從小狐朋狗友一大堆,七拐八拐地聯繫上了一個初中同學,那同學當年學習不行,初中畢業以後沒上高中,直接去了個技術學校,跟奮戰高考的同學早就斷了聯繫,唯獨徐西臨逢年過節還跟他聊幾句,前一陣子高考出成績,那同學特意打電話來問候過。
該同學有個親戚家的熊孩子,中考成績不太好,家裡琢磨著,既然已經注定只能上普高了,那就提前跑一點,當不了「鳳尾」,將來當個「雞頭」也行,於是湊了幾個跟他情況差不多的孩子,找了個老師,給他們提前串串高中要學的東西,也看著他們暑假別出去惹是生非。
老師是個不知從哪找來的老頭子,據說還是特級教師,水平高低看不出來,反正人品不怎麼樣,過幾天教熟了,他老對小女孩動手動腳,那幾個孩子也是膽肥,湊在一起合計了一下,給那老流氓套了個麻袋,給揍了一頓。
老流氓碰上小流氓,理虧又不敢聲張,只好說自己上了年紀身體不好,退了學費灰溜溜地走了。
但是家長不知道這個事,仍然想再找個老師。可是年紀大的老教師收費高,幾家都不是很富裕,給孩子啟個蒙沒有必要這麼破費,年輕些的老師或者做家教的學生又壓不住這群小流氓。
徐西臨那同學說:「我覺得就綜合條件而言,你挺合適。」
徐西臨總覺得這句話聽著不像在誇他。
不過他考慮了五分鐘就答應了,因為徐西臨長到這麼大,從來沒因為仨瓜倆棗的錢奔波過,徐進偶爾會跟他說外面的事,但是標榜自己厲害的時候多,鮮少對他提起自己的困難,她覺得小孩子心眼窄,對那些本該是給大人準備的困難知道多了,容易生出畏懼。少年人怎麼能有畏懼呢?他應該知道適度的節儉,但是不該知道貧困——否則就是家長的不是。
她只是沒想到自己走得這麼倉促。
所以雖然有心,但是讓徐西臨一時想出個特別好的生財門路,他也沒什麼主意,掐來算去,無非就是倒騰小商品和當家教。
這時候市面上請一個大學生家教是一個小時十五到三十,比鐘點工高點有限,這邊一共七個孩子,能湊一副葫蘆娃,放一隻羊也是放,放一群羊也是放,學生們每人每小時十塊錢,加在一起,小時工資有七十,雖說都不夠吃頓飯的。但徐西臨知道,依照自己的資質,這實在算「高薪」了。
再者這個活聽起來也挺有意思的,被竇尋拿鬧鐘壓著唸書的日子,徐西臨早就過夠了,正好趁此機會翻身農奴把歌唱,也去折磨一下別人。
竇尋其實也很想跟來,可是假期裡拳館的課一周要佔據他五個下午,剛好跟徐西臨給熊孩子上課的時間錯開。
他最近黏徐西臨黏得厲害,以前是不好意思,但是一次親密接觸就夠讓他把臉皮撕開了,恨不能如膠似漆地粘在一起。竇尋食髓知味,算是徹底被徐西臨帶壞了,明明前不久被他拿小黃片逗的時候還急了,結果頭天晚上徐西臨找不著裁紙刀去對門要,剛一推門就發現某個人一臉嚴肅地觀摩「愛的教育」。
上課地點是徐西臨那位同學自己家的地方,他們家有個小超市,旁邊有個類似倉庫的地方,騰出來擺了幾張桌椅和一個小黑板。
徐西臨頭天去,就被課堂紀律震驚了一下——七個孩子,四個男孩三個女孩,有把腿架在桌上還不停抖的,有在旁邊抽煙的,還有個姑娘不知怎麼想的,可能是想扮成熟吧,描眉畫眼,穿著她姥姥那個年齡段的「時裝」就來了,熟大發了。
徐西臨感覺自己在走進這間小破倉庫的一瞬間就長大了十歲,自發地從「稍微大一點的熊孩子」進入了「靠譜的大人」角色,他環顧了一下四周,接到幾雙挑釁的目光後,於是伸手一指抖腿的那貨:「抖多了陽痿。」
正進行甩脂運動的男生整個人都停電了。
徐西臨又轉向抽煙的那個:「當著女生面抽煙不迴避的,你這輩子的求偶之路可能得經過九九八十一難,信不信?」
抽煙的把煙掐了,徐西臨順手推開窗戶,雙手插兜,往「講桌」上一坐,跟訓小弟似的發了話:「我是來給你們當老師的,為期一個月,每週五天,每天三個小時,為了避免我們在即將到來的六十個小時裡互相折磨,諸位對我有什麼意見和問題,現在可以提。」
他話音剛落,一個看起來很乖的女孩舉起手,徐西臨還以為她是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小白花,就衝她點了個頭。
結果那朵梳雙馬尾的小白花嬌柔地開口問:「老師,你會非禮我們嗎?」
「……」徐西臨神色木然地沉默了一會,差點脫口一句「看臉,面對你們這種,我的道德操守就比較高」,後來覺得當眾給一個中二小女孩沒臉沒什麼意思,就嚥回去了。
徐西臨:「對不起讓你失望了,我有對象。」
一幫熊孩子開始起哄:「老師,帶來給我們看看行嗎?」
「不能,」徐西臨說,「他出場費比較高——還有什麼問題?」
那小白花又舉起手,這回不等徐西臨點頭,她就自作主張地問出來了:「老師,那我們可以非禮你嗎?」
徐西臨總算知道這一夥人湊在一起為什麼找不著像樣的家教了,這七十塊錢還真挺不好賺。
「可以,」徐西臨說,「回家告訴你媽一聲,老師提供額外服務要加錢,非禮一次交五千,美金,現金交易不刷卡,批發九折。」
熊學生們聽說這老師是六中重點班的,今年剛考上重點大學,本以為是個好拿捏的書獃子,誰知三言兩語一交鋒,發現大家都是一國的……還隱隱約約比他們有道行一點,於是都穩穩當當地在簡易的教室裡坐下來,聽徐西臨扯淡。
徐西臨本來是按著竇尋以前幫他複習的材料認真備了課的,見面才知道學生是這種貨色,立刻因材施教地調整了教學目標——以扯淡為主,以穿插幾句高中學習經驗為輔,間或講兩句剛高考完還滾瓜爛熟的高中知識,三個小時很快就過去了。
學生們討厭壓堂,徐西臨這個「老師」比學生還恨不能早下課,雙方達成一致友好,在傍晚時分結束了互相折磨。
就這麼上了三天的課,徐西臨有點受不了了,以前真是很難想像連續幾個小時保持音量不停說話是什麼滋味——特別是熊孩子們跟屁股上長釘子一樣,聊閒話的時候一個比一個聚精會神,講正經事沒一會就走神,跟有「知識隔離」似的。
一天是新鮮,第二天就開始嗓子疼,第三天徐西臨簡直恨不得自己是個啞巴。
以前他不愛喝水愛飲料,現在看著那些花紅柳綠的小塑料瓶就夠,沒人說他,他自己換了一壺茶水每天帶著,西瓜霜基本是當糖豆吃,但是治標不治本,舒服幾分鐘,一說話又難受。
每個想傳道授業解惑的熱情都終結於「學生是笨蛋」的現實裡,徐西臨剛開始本來還躊躇滿志地想,將來辦一個新東方那樣的培訓機構也挺好,新東方教英語,他可以教數學。不過徐老師上崗兩天,就把這個念頭打消了。
徐西臨體會到了七里香的不容易,下定決心,以後再也不給老師起外號了,一個禮拜下來,只有一開始調戲過他的那個雙馬尾小姑娘能聽進一點去,有一天她居然回家以後做了題拿回來問,徐西臨看著她那一道題都沒做對的小練習冊,莫名感動,他本來下課就跑,那天卻破天荒地留下來把每道題都拉出來給她講了。
他講,女孩就站旁邊聽著,徐西臨問:「明白了嗎?」
她也不吭聲,徐西臨抬頭看了她一眼,發現那女孩不研究習題,正在盯著他研究。
小姑娘問:「老師,重點裡的女生好看嗎?」
「……」徐西臨方纔那點教學熱情被她一句話就澆滅了,愛答不理地把自己的茶根澄乾淨了,他說,「有好看的也有難看的。」
小姑娘驚奇地問:「不都說女人胸大無腦嗎?」
「第一,胸跟腦不是一種材料做的,不存在排他性關係,第二,念個重點算不上『有腦』,只能說初中在學校干了點正經事而已,第三,好不好看跟胸有什麼關係?」徐西臨說話越來越有竇尋的風格,把她的作業本往前一推,收拾了東西就站起來,「行,你沒問題我就走了。」
「老師,我覺得你挺有個性的,」小姑娘滿不在乎地說,「我給你當女朋友行嗎?給睡。」
徐西臨:「……」
他回頭看了一眼那梳雙馬尾的小丫頭片子,小臉稚嫩得很,還圓乎乎的,頓時內心一陣滄桑:「不行,老師賣藝不賣身。」
說完,他就把這朵爛桃花甩下,跑了。
不料一出門就碰見了竇尋。
徐西臨:「……」
竇尋把他的自行車騎出來了,那風騷的自行車後來請人加了個不倫不類的後座,看起來不太協調,但好歹能帶人了。竇尋是個非常有時間觀念的人,平時徐西臨固定時間回家,哪天稍微耽擱一會,晚五分鐘他都要問,這天徐西臨足足晚了半個小時,他乾脆就找來了……結果聽見了這麼一出。
徐西臨莫名心虛,走過去把水杯掛在竇尋車把上,伸手在他頭上順了一把毛。
竇尋剛開始可能是想躲,後來硬是梗著脖子沒動,越過徐西臨的肩往後看去,非常不友好地看著那小姑娘走出來。
竇尋這個人有點獨,徐西臨早發現了。要是讓他自己買點吃的回去給寢室同學分,那沒問題,但要是徐西臨偶爾從超市給他帶點零食,跟他說拿去給同學分,竇尋就不聽他那套,都是自己私吞,並且不給「敵人剩下一粒糧食」。
竇尋對人不小氣,但就是把「特意給我的東西」和「買來請別人吃的東西」分得很清楚,哪怕是一模一樣的牛肉乾,他也能通過產品編號和生產日期分清哪個可以分給別人,哪個是他的,別人不許動。
徐西臨生怕他說出什麼來,趕緊哄著說:「走走走,咱回家了,本來就晚了,一會姥姥該著急了。」
竇尋心裡挺不舒服,一路沒吭聲,徐西臨剛開始接這個活的時候他倒是沒什麼感覺,但他備課的時候把竇尋當時給他畫的那一大本學科邏輯脈絡拿出來了。徐西臨對他的狗脾氣心裡有數,沒敢說給別人用,只是說這個思路很順,可以讓他參考一下,看按什麼邏輯順序能教會這幫破學生。
就算這樣,竇尋還是自己彆扭了,好像機密文件被洩露了一樣,因為理由太無理取鬧,他自己也知道,所以沒明說,就是好幾天都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剛好一點,又碰上這麼一出。
竇尋帶著個人,一路把自行車蹬成了近地火箭,到家都沒停,直接一提車把撞進了院裡,碰上石頭台階才堪堪一個急剎車,徐西臨重重地撞在他後背上。
徐西臨無奈,考慮外婆還在一樓,追在他身後壓低聲音說:「我沒幹什麼呀。」
一抬頭,發現灰鸚鵡正在好奇地盯著他看,徐西臨連忙閉了嘴。這鳥最近在學舌,讓它聽見萬一學走就壞了。
竇尋知道他沒幹什麼——幹什麼就好了,他能光明正大地發一通火,省得這會領地被冒犯,有氣沒地方撒,於是怒氣沖沖地往樓上跑。
徐西臨:「哎你……」
他嗓子一直難受,聲音稍微大一點就劈了,咳嗽起來。
灰鸚鵡歪頭注視了他一會,也跟著學:「咳咳咳!」
徐西臨沒好氣地學著竇尋伸手比了把槍,一指那鳥,啞聲說:「斃了你。」
灰鸚鵡:「嗶嗶嗶!」
竇尋的悶氣生了一晚上,到臨睡前,他總算自己好了,徐西臨看了會閒書,正要關檯燈睡覺,忽然發現自己的門被推開了一條小縫,竇尋夾著枕頭被子進來了:「我要跟你睡。」
覺得竇尋的打扮相當奇特。可能知道他屋裡冷,竇尋特意換了一條比較厚的睡褲,他上身只穿了個背心,下面穿了條毛茸茸的厚褲子,睡褲上有兜,他一手夾著枕被,一手還耍酷似的插在兜裡。
徐西臨的床躺一個人很寬敞,倆人就有點擠了,不過考慮到竇尋好不容易消火順了毛,他帶著哄一哄竇尋的心,還是把枕頭往裡推了推:「來吧。」
竇尋就插著兜,以半身不遂的姿勢走了進來,放下自己的鋪蓋。徐西臨一看,真不愧是頂級學霸,睡前還抱著個厚厚的筆記本,本上貼滿了標記用的小紙條,皮上還夾了根筆,晚上睡前要寫寫畫畫半天,徐西臨早去見了周公,都不知道他什麼時候睡的。
接下來好幾天,竇尋都會睡前搬家,好在他睡覺老實,空調屋裡擠一擠也暖烘烘的,並不讓人感覺不適。
有一天,竇尋例行睡前研究工作的時候,徐西臨打了個哈欠,瞥了一眼他的筆記本,依稀看見個人體結構圖,就問:「是都這麼忙還是只有你們專業忙?放假還要複習筆記嗎?」
竇尋在紙間上下翻飛的筆尖停頓了一下,不怎麼自然地「嗯」了一聲,同時調整了一下自己的姿勢,確保徐西臨看不見他在鑽研什麼筆記。
徐西臨側躺在枕頭上看著他直笑:「不會是掛科了準備補考吧?」
竇尋翻了個白眼,表示他說了句不可理喻的蠢話。
徐西臨:「沒事,真掛了說出來讓我開心開心。」
他嗓子沒好利索,說話聲音不高,還總是沙沙啞啞,竇尋的耳根敏感地動了一下,不由自主地摸了一下自己兜。他沒顧上理徐西臨,飛快地瀏覽了一下自己這段時間每天晚上對著徐西臨做的筆記,感覺自己理論知識儲備得差不多了。
一時間,竇尋彷彿下定了什麼決心,他驀地把筆記本一合,扔在了床頭櫃上,轉頭對上徐西臨的目光。
徐西臨被他盯出了一腦門問號。
竇尋突然掀開他的被子鑽了進來,蓋印一般鄭重地抬起一隻手,按在徐西臨胸口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