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二的那天特別的冷,謝一請了假,一大早就去了火車站。
都在放假,一號線本來就擁擠,這回更是有要把人給擠成相片的架勢,一路上謝一心裡七上八下的,他可有整整三年沒見過王樹民了。
從十六歲到十九歲,正是一個男孩子長成男人的過程,謝一恍然間發現,原來已經那麼長時間了,原來那個人在自己心裡,已經壓了那麼久了。
就好比是一個巨大的木箱子,裡面藏著陳年的舊物,許久許久不打開,有一天突然有機會看見了,就覺得,其實人生在世幾十年的光陰,真是如白駒過隙一樣,要不當初的喜悲,怎麼就沒有一星半點的褪色呢?
他說不清楚心裡是種什麼樣的滋味,那種心都要從嗓子裡跳出來的感覺,既是歡喜,又是忐忑,打電話比見面,終究還是要差上一層。謝一想,王樹民那麼長時間沒回過家,就連探親假都用在用功複習上,三年了,第一次回家,就大老遠地跨上大半個中國來找他,是不是自己心裡,也可以有一點期待呢?
從地鐵站爬上來,冷風一下子撲面過來,謝一的腳步忍不住頓了頓,輕輕地自嘲了一下。期待?有什麼好期待的呢?你自己是變態,總不能要求別人和你一樣變態吧?
時間算得剛好,沒等多長時間,王樹民那班火車就到站了,謝一站起來,眼睛掠過熙熙攘攘拿著大包小包的人群。
在火車站接過人的同志們應該有過這種感覺,特別在人多的時候,那真是亂花漸欲迷人眼,要是沒有手機及時聯繫,基本上接到人的概率可以直接劃到三倍西格瑪以外——是不折不扣的小概率事件。
謝一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盡量站在高一點的位置,依著記憶找尋著。
可是仍然眼睛都酸了也沒找著,正有點著急,突然肩膀被人使勁拍了一下,謝一一個激靈,回過頭去,還沒等他看清楚那人的樣子,就被一條硬邦邦的、鐵打的一樣的手臂纏住了脖子,肩膀上的壓力大起來,差點把他壓趴下。
謝一忍不住嗆咳了一下,有些費力地抬起頭來,王樹民好像故意的似的使勁在他後背上拍打了幾下:「嘿嘿嘿,睜著你那雙二五眼往哪看呢?」他把行李包甩在肩膀上,捏捏謝一的胳膊,撇嘴,「嘖,我說謝一,木頭棍子都比你丫有料,三年多了,也不長長,扔灶台裡當劈柴都不夠燒一鍋粥的。」
不知是咳嗽的,還是冷風嗆得,謝一的臉籠上一層淡淡的紅暈,他掙扎開,仔細地打量眼前的人,感慨:「王樹民,你們部隊天天吃化肥吧?」
三年前的時候,要說起身高來,謝一離王樹民遠點,還能給人留下倆孩子差不多高的印象,現在卻突然拉開了小半頭的差距,這活驢好像不知道冷一樣,大冬天的就穿了一件夾克,皮膚曬得黝黑,肩膀卻如同幼鳥拉開的羽翼一樣,長開了,也寬闊起來。
臉上的稜角顯出年輕人特有的凌厲感,五官深刻,唯有笑起來的樣子,一如那記憶力十六歲的少年,含著那麼一股子滿不在乎的勁兒。
謝一突然笑了,王樹民看著他的笑容,不知道為什麼,心裡突然有點不詳的感覺。這人的笑無聲無息,嘴唇蒼白,下頜尖削,眉眼彎彎,可眼角的弧度,卻帶著說不清的悲意,有點冷,有點……他甩甩頭,嬉皮笑臉:「想哥不?」
「想你?想你有錢拿怎麼的?我哪有那美國時間。」謝一接過他的行李:「走吧,把東西放了,我請你吃飯。」
地鐵裡很熱,也很擠,謝一笑著聽著王樹民一路上絮絮叨叨地說話,說起他們原來部隊裡那個已經回家轉了業的小孩,說起那一頓頂五個人吃飯的安軍兄,說起各種各樣大大小小的演習,嚴酷、但是熱血沸騰的訓練。
地鐵裡人挨人人擠人,王樹民不得不緊緊地靠在謝一旁邊,側過身,胸口頂在謝一肩膀往下一點,體溫從不厚的衣服裡透出來,一點一點地傳導到謝一身上,像是能讓人窒息了似的。
感覺到他的呼吸噴在自己的側臉上,謝一藏在一頭碎發下的耳朵突然紅起來,這個距離不是安全距離,耳鬢廝磨一般。可是謝一從這天第一眼看見王樹民開始,「離這個人遠一點」的想法就像帶著尖銳爪子的鐵手,狠狠地攥住他的心臟。
他是活得那麼純粹的人,依舊是愛憎分明的,讓人想起怎麼也關不住的小老虎。一吐一息,都讓人聞到生命的味道,謝一想,自己就是個女人,也是內裡都腐爛了的,面對著這樣的人,他會自慚形穢。
茫茫人海間,那麼近,又那麼遠。
泰戈爾說,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就是我站在你面前,你卻不知道我愛你。這遙遠異國的男子有太性靈的筆觸,句句都不過等閒言語,可感同身受起來,原來輕易就浸透了人間萬般滋味。
王樹民臉上的笑容,卻在走進謝一租的房子的時候,突然就保持不下去了。外面是那麼繁華的城市,隔一條街道就是高樓林立,車水馬龍,可這裡只有發了霉的櫸木板,嘎吱嘎吱響的樓梯,逼仄極了的空間,以及像是要往骨頭縫裡鑽的陰涼。
謝一幫他放好了行李,指了指屋子裡唯一一把椅子:「那個你坐的時候留點神,有一條腿鬆了,要不坐我床上也行,我燒壺水,你暖和暖和,然後帶你出門找地方吃飯去。」
王樹民一把拉住他的胳膊,把謝一拽得差點沒站穩,鐵鉗似的手攥得謝一生疼,王樹民緊緊地抿著嘴,半天,才低低地說:「你……就住這裡?」
謝一愣了一下,似笑非笑地瞟了王樹民一眼:「幹啥?大少爺沒見過民間疾苦吧?其實這也不錯,現在雖然稍微冷了點,不過聽說夏天就涼快了。」他把手臂從王樹民手裡抽出來,轉身去燒水,「你回去的火車票買好了麼?什麼時候走,明天後天?」
王樹民一屁股坐在他的床上,只把那張小單人床坐得「嘎吱」一聲慘叫,悶悶地說:「不走了,在你這待到開學!」
謝一頓了頓,不鹹不淡地說:「你體驗勞苦大眾生活啊?該滾哪滾哪去,我就請了一天假,沒工夫跟你玩,明兒還得上班呢。」
王樹民「哼」了一聲:「老子就賴上你了,怎麼著,有本事打電話叫條子。」
謝一順手把灶台擦了擦,燒著的水發出細微的響動,他苦笑了一下:「沒跟你逗悶子,不遠的地方有個火車票代售點,下午我跟你看看去,我這有什麼好住的,過兩天小吳回來了,是你打地鋪還是我打地鋪?我們這水電費平攤,樓下那宋阿姨唯恐別人少交一分,多加你一口子人我得多交兩份水電費。」
「憑什麼啊?」
「廢話,你一五大三粗的大老爺們兒能和人家姑娘媳婦的交一樣的錢麼?」
王樹民閉上嘴,突然想不出要說什麼了,好些話堵在胸口裡難受,可是吐不出來,他想起謝一那衣服架子一樣硬邦邦只剩骨頭的肩膀,走起路來好像根長了腦袋的竹竿,風一打就能搖晃起來似的,鼻子有點酸。
兩人沉默了許久,謝一隔著抹布把水壺從火上拎下來,倒在暖壺裡,又翻出兩個杯子,給自己和王樹民一人倒了一杯水,這才坐在那傳說中鬆了一條腿的椅子上,手裡捧著熱水杯子,指尖通紅,臉色在蒸出來的氤氳的水蒸氣中看不分明。
「哪玩去?外灘?東方明珠?黃浦江游輪你坐不坐?」
王樹民看了他一眼,收斂了嬉皮笑臉的神色:「哪也不去,我又不是旅遊來的。小謝,跟我說實話,你到底為什麼話都不說清楚就走了?」
謝一把垂到眼前的一縷頭髮拂開,輕描淡寫地說:「沒什麼,我揍了謝守拙……」
王樹民的眼睛徒然睜大了,張著嘴,活像看見了奧特曼:「你什麼?」
「謝守拙往家裡帶了個不乾不淨的女人,我揍了他一拳,跟他斷絕父子關係了。」謝一喝了口水,感覺凍得麻木的四肢好像慢慢地在這溫度裡恢復了一些,輕輕地笑了一下,「謝守拙沒臉說吧?」
「你……小宇宙爆發了?」王樹民憋了半天,才憋出這麼一句。
謝一笑出聲來。
「不是,小謝!」王樹民回過神來歎了口氣,「揍就揍了,你這……你這又是跟誰置氣?」他輕輕地跺了跺地板,「就你這風水寶地,我都不敢使勁踩,還有你坐那椅子,保持平衡得有點技術含量吧?你放著好好的書不念,你這不是折騰自己麼?」
「誰說我不唸書了,我休學一年,學費出來了,明年就回學校……」
王樹民「彭」一聲把杯子重重地放在床頭的小櫃上,熱水濺到他皮膚上,他卻毫無知覺似的:「謝一,我媽拿你當親生兒子,你把我們當什麼?!」
謝一低著頭,這會兒突然抬頭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在昏暗的室內顯得格外亮,有一層清淺的浮光掠過去一樣,看得王樹民心裡一顫悠,沒出息地忘了自己下面那句要說什麼,憋著的火氣突然就無影無蹤了,只剩下深深的無力感,他歎了口氣:「小謝,你那驢脾氣什麼時候能改改?」
「你才驢脾氣。」謝一翻了個白眼站起來,「走著,反正你也看不上我這陋居,帶你出去吃飯去,火鍋行不行?」
王樹民洩氣,半死不活地應了一聲,跟在謝一身後,走著走著,也不知道是有意還是無意,突然說了一句:「小謝,你心事但凡稍微輕一點,這日子其實會好過很多。」
謝一沒回頭,沒應聲,好像沒聽見一樣,臉頰青白,輕輕地閉了一下眼,苦笑了一下。
是啊,但凡心事稍微輕那麼一點,凡事看得稍微開那麼一點,對某人……稍微不在乎那麼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