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傷別離

謝一趁著曾仙和王樹民去醫院幫王大栓辦出院手續的時候,和賈桂芳到了別,收拾了行李。

賈桂芳給他往行李包裡塞了兩個蘋果:「老例,路上平平安安的,嫌沉你就在飛機上吃了它,反正乾媽都給你洗了。」

謝一哭笑不得。

賈桂芳又問:「怎麼好好的突然就說要走了呢?」

謝一低下頭笑了一下:「公司有點事情,我這也是請假出來的,總不好回去太晚……」

賈桂芳愣了一下,把謝一行李包的拉鏈拉好,停下來看著他:「小一,別跟乾媽說瞎話,前兩天你給人打電話的時候我聽見了,你跟人商量著換工作呢。乾媽又不是王樹民那傻小子,什麼工作能讓你請這麼長時間的假?」

這老太太精的,三隻猴都不換,謝一歎了口氣,心裡感慨遺傳基因這東西的不穩定性,咋這麼精明的老太太,就生出王樹民那麼個稀里糊塗的二百五呢?他眨眨眼睛:「其實也沒什麼,本來就想著跳槽呢,我一個開公司的外國朋友一直想讓我過去幫忙,正好借這個機會辭職出來。」

賈桂芳有點不理解地皺著眉:「什麼工作啊?你們這幫年輕人的事我是不懂啦,好好幹,你年輕,別嫌錢少,掙錢的日子在後邊呢,踏踏實實的——其實幹媽說這也是廢話,你這孩子自來讓人放心。」她站了起來,靠在門框上,審視著謝一,頓了頓,突然問,「小一,你這麼急著走,是不是……是不是王樹民惹你生氣了?鬧矛盾了?」

謝一一愣:「乾媽,您說什麼呢,哪兒的事啊?」

他有點不敢去看賈桂芳的眼神,好像她什麼都不說,卻又把什麼都看透了一樣,有的時候,無關智力,無關身份,僅僅是時間和閱歷,就是能讓人有一份不可思議的洞察力。賈桂芳說:「真沒有?我看你這次回來,跟小民不那麼親近了……那小時候,不是好得跟一個人似的?唉,沒有就好,乾媽歲數大了,老願意多想,我們家那個你也知道,缺心少肺的,不定哪句話就說得不中聽了……」

謝一笑了:「我還能不知道他,要跟他一般見識,小時候天天還不得打架?」

賈桂芳鬆了口氣,停了一會,低低地說:「可是你還是不願意回來啊?上海夏天那麼熱,冬天也沒暖氣,多難受啊。再說人生地不熟的,咱們沒根沒底,說句不好聽的,就是個頭疼腦熱的,都沒個貼心的人照顧著,你一個人在外邊,乾媽也不放心啊。」

謝一搖搖頭沒說話,只是笑。這是打定了主意不樂意了,賈桂芳歎了口氣,她知道謝一,從小就好說話,跟誰也不愛著急上火,可就是這性子蔫倔,認準了事八頭牛都拉不回來,主意太正。她想了想,又問:「你那房貸,還完了嗎?」

「快了,還剩兩年,不過我最近手頭也有閒錢,打算一次性還清呢。」

「多少錢一平米啊?」

「嗯……買得比較早,不到一萬。」

賈桂芳「咳」一聲,直嘬牙花子,伸手在謝一腦門上點了一下:「你這孩子喲,真敢花錢啊你是!一點都不知道攢著,那怎麼能掙多少就花多少呢?有本事掙得多也得知道過日子啊,一萬塊錢一平米,好麼,那地上都長的金子啊?」

謝一笑出了聲:「這要是今年再買,都漲到快兩萬了,這不是房地產的行情好麼。」

賈桂芳不以為然:「一點錢不攢,看你拿什麼娶媳婦,歲數可也不小了——你說你這不是有房子麼?你爸走得人也不見一個,那房產證上寫得還是你媽的名字,將來不就是你的麼?好好的房子空著不住,非跑那麼大老遠花那麼多錢,你這是跟誰置氣啊你?」

謝一苦笑了一下:「我這不是暫時沒有要娶媳婦的打算呢麼。」

「該打算啦,你乾爹像你這麼大的時候,我們家那敗家小民都會打醬油了。」賈桂芳絮絮叨叨地說,「有相中的沒?」

謝一搖搖頭。賈桂芳瞪著一雙大眼睛,看嫌疑犯一樣地看著謝一,明顯不相信他的鬼……肢體語言。謝一無語地站起來:「乾媽,真沒有。沒立業呢,哪敢成家?」

賈桂芳瞪眼:「買一萬多一平米的房子還叫沒立業啊?照你這麼說,那敗家小民就該扔了。要麼乾媽給你留意留意?喜歡什麼樣的,說說。」

老太太們的一大共同愛好就是給人介紹對象,說媒拉縴。此舉令廣大人民群眾不勝其擾,危害程度不亞於黃賭毒,以謝一這時候的意見……應該予以取締。

況且……此中心事不足為人道矣,謝一想,這一輩子,恐怕除了蔣泠溪,再沒有人能聽一聽他倒出心裡那些苦來,這是一個要把人逼瘋了世界。

謝一收拾好了東西,就一直坐在那裡等,一個小時以後,王樹民和曾仙接著王大栓從醫院回來,謝一看見停在樓下的出租車,於是站起來換鞋子穿外衣,把行李箱從臥室裡拖出來,站在門口等著。

王樹民一開門就愣住了,呆呆地盯著謝一這一身要遠行一樣的行頭。曾仙問出了他想問的話:「謝大哥,你這是……」

謝一衝她笑了笑:「昨天我一個同事打電話,說公司有事催我回去,我看著乾爹這身體也差不多要好了,老請假不好,今天下午的機票,這就走了……」

他話還沒說完,王大栓「嗷」一嗓子就不幹了,老頭子的情緒還是控制不好,一聽謝一要走,不行了,撲在他身上就開始嗚嗚地哭。

謝一手忙腳亂地接住王大栓,讓這老頭子一撲往後退了好幾步,賈桂芳趕緊過來哄:「他爸,他爸,沒事,小一還回來呢。他得上班,不上班哪來的錢啊,不上班你養著他呀?」

王大栓口齒不清地說:「我養著,我養著,我兒子我養著!」

他腦子受病,說話極不講理,全依著性子來,可不知道為什麼,謝一聽著他這瘋言瘋語,心裡突然覺得暖烘烘的,他拍拍王大栓的後背,哄孩子似的哄著他:「乾爹,我還回來呢,我下次回來給你帶好吃的行不行?」

王大栓:「你什麼時候回來呀?」——還是好吃的比較有用。

賈桂芳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把他從謝一身上扒下來:「說話就回來,你看這元宵節都過了,說話就到五一,五一小一放假肯定回來。你快放開他,一會趕不上飛機,警察找來!」

「警察不管趕不上飛機的!你個大傻婆娘,沒見過世面。」——感覺自己的智商受到了鄙視的王大栓奮起,用合情合理的邏輯思維證明了他沒傻這個事實。

賈桂芳哭笑不得:「行行,你最聰明,你最精,你比老農民都多八出戲,見過大世面,行了吧?快讓小一先走,別誤了時間。」她沖謝一擺擺手,又瞪了王樹民一眼,「還不送送去!」

王樹民木然地應了一聲,拎起謝一的行李走在前邊。身後還傳來王大栓含含糊糊的一嗓子:「五一回來!」還有賈桂芳一邊哄著老小孩,一邊不放心地絮叨:「到了給乾媽來個電話,多穿點衣服,按時吃飯!」

謝一回過頭對他們揮揮手,真心實意地笑了——這好歹是一家人,好歹……這麼多年了,除了賈桂芳,再沒有人就穿衣吃飯的雞毛蒜皮嘮叨他。

王樹民一聲不吭地在樓下攔了一輛出租車,把謝一的行李放到後備箱裡,然後坐進副駕駛的位置。謝一愣了愣:「我自己過去就……」

王樹民陰著臉,瞟了他一眼,一眼就打斷了謝一的話,然後不由分說地指指後座:「上車。」

兩個人比著沉默一樣,一路氣氛詭異地到了機場。

王樹民不知道自己這是怎麼了,不像王大栓,他知道自己沒病,腦子清楚得很,也明白謝一已經請了那麼長時間的假,於情於理該回去工作了,可是……心裡就像是長了根刺一樣難受。

看著謝一提著行李,站在門口,一副「就等著你們回來說聲再見」的樣子,那不冷不熱的笑容和禮貌道別的清淡,讓他心裡就像是著了一把小火一樣,燒得難受。

到機場,托運行李,換登機牌,王樹民一言不發地跟在謝一身後,誰也不吱聲——到了要過安檢的時候了,謝一這才調整好自己的表情,回過頭來對王樹民說:「那行,你早點回去吧,我這就走了。」

王樹民直直地看著他,不吱聲,看得謝一有點彆扭,轉開視線,說了聲「再見」轉身往裡走。

突然,一隻手伸過來,緊緊地攥住他的手腕。手掌和手指上有握槍留下的堅硬的繭子,掌心溫熱。禁錮著他瘦骨嶙峋的手腕,像是下了什麼決心,死不放手一樣。

謝一的心跳,徒然漏了一拍。

《一樹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