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攥得那麼緊,好像一鬆手,面前這個人就會不見了一樣,謝一甚至能感覺得到王樹民手心冒出的細密的汗水,時間好像凝滯住了。
王樹民看著他有一點受驚嚇似的表情,那雙睜得大大的桃花似的眼睛,因為乾澀而有些起皮的淡色的嘴唇,突然覺得心裡有那麼一種壓抑不住的衝動,想要把這個人抱在懷裡,想要把他永遠放在自己看得到的地方。
想要……
心越跳越快,每個人都隱隱約約地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麼,可是恐懼於承認。
謝一眼睛一眨也不眨地望著王樹民,深深地看進他的眼睛裡,那眸子裡的光,輕易地就灼痛了王樹民的靈魂,腦子裡有一個聲音不停地在說,這個人就要走了,這個人就要走了……不知道為什麼,他有一種感覺,好像這時候真的放謝一走了,兩個人就一輩子也回不到最初的時候了。
可最初的時候是指什麼呢?是他一天到晚追在小小的謝一身後欺負人,還是稍微大一點以後,那苦熬三年才換來的親密無間……抑或是,在陰冷潮濕的小弄堂的閣樓上,那個酒精作用下的,青澀但是讓人刻骨銘心的吻?
王樹民牙關咬得緊緊的,理智在不停地告訴他,這個是兄弟,是朋友,是發小,多過命的交情都算得……可是,不能再進一步了,真的不能再進一步了,那一步是罪大惡極,跨過去的話,他會冒著失去一切的風險。
父母,家庭,社會,流言蜚語——
但控制不住收縮的手掌上的肌肉出賣了他。
好像就這麼過了很久很久,謝一的表情從受驚嚇,到期待,到平靜,再到某種說不出的灰敗疲憊,像是過了一生一世一樣,然後他慢慢地低下頭,去看王樹民緊緊地抓住自己的手,輕輕地笑了一下:「怎麼了?」
這簡簡單單的三個字,像是一柄重錘打在王樹民的心上,他下意識地便撒了手,往後退了一步,又一步。
謝一嘴唇上僅有的血色隨著他這小小的一步褪了個乾淨。
隨後他再一次抬起頭來,看著王樹民。後者避開了他的目光,不自在地乾咳了一聲,問:「你……五一還回來嗎?」
謝一嘴角顫動了一下,像是想要笑一笑,隨後他搖搖頭:「再說吧,我不一定有空能回來,到時候說不定乾爹早把這茬子事給忘了。」
王樹民張張嘴,卻再不知道說什麼了。謝一像是若有若無地歎了口氣,對他點點頭,拉著行李箱,像安檢口走過去。王樹民覺得自己的心口像是堵住了什麼一樣,那麼酸,那麼苦,大喊大叫也發洩不出一樣,他的思緒亂成一鍋粥,有一句話卡在那裡,一直盤旋著不肯出口。
他想大叫一聲:「小謝別走。」可是為什麼不走呢?下面那句話是什麼呢?「我不想讓你走」嗎?
這個懦夫最終只是清清嗓子,對著謝一的背影說了一句:「那個……到了來個電話……」聲音好像瞬間就被淹沒在了熙熙攘攘的人群裡,謝一揮揮手,沒有回頭。
原來看著一個人的背影,是那麼撕心裂肺的事情,先走的人永遠不知道,現在王樹民終於體會到了。
時間和空間會拉長思念,把它們從人的身上、魂上遠遠地牽過千山萬水那麼遠,簽得長長的緊緊的,然後每每有風吹草動,這邊的人就會感覺到撕心裂肺的扯動的疼痛——可是不捨得把這樣的思念剪斷,因為它們一旦斷了,天南海北,那個人和自己,就再也沒有任何聯繫了。
謝一覺得自己在難以自拔地自毀著,掙扎也無能為力。他不知道是不是有一天,真到疼死了,疼得絕望了,就算放手了。
不回頭,是因為那樣的難過已經撐滿了他的整個身體,僵硬得讓他沒有了回頭的力氣;不流淚,是因為那些眼淚已經衝破了組織,融入了血脈裡,奔騰到了身上的每一個角落,把那樣苦澀的心緒帶到無處不在;不言說,是因為除了那一點點的維持在表面的驕傲,他這一輩子一無所有,所以只能像是抓著救命的稻草一樣地緊緊地抓著這點驕傲……
王樹民……王樹民……王樹民……王樹民……
你比王八蛋還王八蛋。
王樹民送走了謝一,沒有回家,叫了輛出租車,打車到了郊區,找了個亂七八糟的匯聚著各種各樣心懷憤怒的年輕人的小酒吧,坐在角落裡,抱著一杯甜膩膩的所謂「雞尾酒」發呆。
他整整坐在那裡兩個小時,一口酒沒有碰,最後掏出電話來,翻出通訊本,打了個電話出去:「喂,大軍,是我。」
李愛軍愣了一下:「老王?」
還是那麼又憨又愣的聲音,王樹民心裡一下子覺得稍微好一些了,他回過神來,正經八百地問:「你替我問你那黃華哥們兒一聲,問問他上回說的話還做不做數。」
黃華是當年李愛軍和王樹民還是個小兵蛋子的時候,有一次出門辦事的時候,在路上碰見的。黃華這小子是個典型的二世祖,他老爸是暴發戶,開煤窯出身。這倒霉孩子穿金戴銀的,結果被劫匪盯上了,正好讓王樹民和李愛軍當了體現了一回人民解放軍的偉大,把他給見義勇為了。
王樹民自己一直覺得黃華這小子不靠譜,倒是李愛軍那個憨牛,一直和這二世祖交情不錯。黃華他老爸一直瞅著自家這個吃貨兒子不順眼,終於有一天實在不能忍了,給了他一張銀行卡,把他一腳踢出了家門,說是不做出點樣子來,別回來見江東父老。
李愛軍退伍以後,本來應該是回到地方等著政府給轉業的,就被黃華拉去入了伙做了生意。這兩個一個憨,一個不成器,搭在一起做生意,那要是能掙錢簡直就是天方夜譚的事情。黃華就惦記上了王樹民,可惜那時候王樹民同志正一心一意地像組織靠攏,正在準備考軍校,沒理會他們這檔子事。
李愛軍當即愣了一下:「啥?」
王樹民歎了口氣:「不成就算了,我就是一問……」
他話還沒說完,那邊「嗷」一嗓子,李愛軍活像打了雞血一樣:「俺沒聽錯吧?老王你真的假的?哎喲我的媽耶,我們這半死不活的,就缺那個新鮮,新鮮什麼來著……」旁邊有個人小聲提醒他「血液」。李愛軍誇張得歎了口氣:「嗨,管他是流血還是犧牲的呢,我說老王呀……」
這回旁邊的人不再讓他再這麼血淋淋地發揮下去了,一把搶過他的話筒,王樹民聽見那邊換了個人,輕咳了兩聲,連呼吸都控制得小心翼翼地跟他說:「喂,王樹民同志啊,我是黃董事長呀,我聽說那個,你有想來鄙公司發展的願望,嗯,非常不錯,鄙公司……」
王樹民笑了:「滾蛋!黃華你個兔崽子,裝什麼熊?!」
……
王樹民覺得自己就像是個全身牽滿了線的木偶,那些線讓他想左不能往左,想右不能往右,想要那個人留下來,卻放開了謝一的手——被禁錮在一個透明的房子裡,一眼看上去,天涯海角都在眼中,可是稍微一移動,就會碰到那些看不見的牆壁。
他聽見自己每一根血脈都在叫囂著自由和憤懣,他想對自己說,王樹民,你已經快三十歲了,不年輕了,不是衝動的毛頭小伙子了,可是那聲音太微弱,難以抑制住他心裡壓抑了太多年的那股子叛逆的衝動。
於是王樹民明白了,自己就應該是這樣的人,他想要順著自己的心意走一次,看看……外面的世界,勇敢一次。
三天後的晚飯時間,王樹民把正式的辭職文件和一張去西南某個城市的火車票放在了桌子上,王大栓沒反應過來,眨巴眨巴眼睛:「你要出門呀?」
除了他以外,半晌再沒有人出聲音。
賈桂芳愣愣地看著桌子上的東西,好一會兒又看看王樹民,後者一言不發地和她無聲地對峙著,多年以來,從來未曾這麼毫無畏懼過。賈桂芳猛地把碗摔在桌子上,站起來的時候甚至因為太過激動而碰翻了椅子,瞳孔劇烈地收縮著,指著王樹民:「你……你……你……」你了半天沒你出什麼來,於是君子動手不動口了,一巴掌抽在王樹民的臉上。
他沒有躲閃,臉被打得偏過去,閉了閉眼,他依然鎮定轉向賈桂芳說:「媽……」
賈桂芳嘶聲喊起來:「別叫我媽!我不是你媽!我養活不出你這麼大出息的兒子!你想幹什麼?你自己說說你想幹什麼?!你作死啊你!你……」她撫上胸口,一口氣卡出說不出來了,一邊來蹭飯吃的曾仙立刻站起來,拍著她的後背:「姨,姨你別著急,別著急,來,深呼吸,不氣不氣……」她有點焦急地轉臉看著王樹民,「小民哥,你說句話呀,你看你把姨氣的!」
王樹民輕輕地搖搖頭:「媽,我明天早晨的火車,以後可能……」
賈桂芳好不容易喘上口氣來,一聽這話,又拍著桌子大哭起來:「你翅膀硬了,我管不了你了!你要氣死你老娘呀!我管不了了,管不了了……」曾仙連哄帶勸地把老太太攙扶到了屋裡,飯廳裡就剩下王大栓和王樹民。
王大栓覷著王樹民的臉色,仍然有點沒在狀態,指指壓抑著哭聲的臥室,小聲說:「你把你媽氣哭了。」
王樹民默不作聲地點點頭。
王大栓伸出不大靈便的手,一個爆栗子彈到了他腦袋上:「不聽話,叫你不聽話!」說完老頭子拄著枴杖顫顫巍巍地站起來,氣鼓鼓地瞪了王樹民一眼,往臥室走去,王樹民苦笑。
不仁不義……現在又多了一條不孝。他把臉埋在手掌裡,問自己,王樹民啊王樹民,你怎麼能那麼混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