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北新市到銅州市,火車整整二十四個小時。
王樹民看著窗外的景色從中午過度到黑夜,又從夜裡甦醒過來,繼而黎明,慢慢地體會那一種漂浮在路上的心緒。平原地區被遠遠地拋在了後邊,路途中的山一點一點地多了起來,越來越密集,越來越高聳。
穿過河南,進入兩湖,天空的味道好像都不一樣了似的,紫外線明顯強烈起來,偶爾能透過車窗看到路邊頂著斗笠的農人,還有那些個不知道是什麼民族的小房子,然後迅速地遠去。
王樹民看完了手上的雜誌,對著外面發呆,下鋪的小伙子吃起了方便麵,整個車廂都飄著各種各樣食物的氣息,他想,如果那天,自己真的拉住了謝一,會是什麼樣呢?
賈桂芳最終還是不肯原諒他,除了行李裡莫名其妙多出來的兩個又紅又大的蘋果,老太太沒對他的遠行有半點表示。
女人都是敏感的,更不用說這是個活了半個世紀的,快成精的老女人,她似乎敏銳地感覺到,兒子不僅僅是辭職,換份工作的問題,而是義無反顧地拋下了什麼。
王大栓到最後也沒弄清楚究竟發生了什麼事,臨走還樂顛顛地拍著王樹民的肩膀讓他帶土特產回來,怪不得人生在世,最讓人羨慕的就是這幫衣食無憂的糊塗人。不用裝,就可以什麼都不知道,什麼都不放在心上。
至於曾仙……他搖搖頭歎了口氣,那女孩哭得梨花帶雨地到火車站來送他,王樹民最終還是狠下心腸來,對她說:「聽哥一句話,你的條件,什麼樣的找不著啊?哥配不上你,別等哥了……」
曾仙抓住他的袖子不肯放手,死命地搖著頭:「小民哥,你放心,你愛走幾年就走幾年,我都在家等著你,沒事,真的沒事,你不喜歡我也沒關係。」她那潸然淚下的樣子地說這些話的樣子,沒有男人能不動心,王樹民覺得自己心裡柔軟的一塊被她擊中了,他第一次仔細地去打量這個女孩,第一次覺得,這是個好姑娘……自己,真的是配不上她。
然後從她手裡抽出自己的袖子,再一次離去,像當時逃離上海那樣,義無反顧地踏上了征途。
時間晃一晃就過去了,這一年的五一,王樹民沒回家,謝一也沒回家。謝一打了個電話,說是在國外出差,語氣裡滿是歉意,說著話的功夫,旁邊還一直有個不知道講什麼鳥語的人不停地在催他,賈桂芳沒敢多耽誤他功夫,囑咐了兩句,趕緊掛斷了。
至於王樹民那敗家子……賈桂芳拒絕接他的電話。
倒是王大栓,哼哼哈哈,樂顛顛地跟兒子說了好長時間的廢話。王大栓也不知道是真糊塗還是假糊塗,有意還是無意地按了免提,說到高興的時候手舞足蹈,然後裝作沒看見,賈桂芳伸長了脖子聽著的樣子。
死老太婆,讓你倔,饞死你!
世界上最靈的耳朵就是母親的耳朵,賈桂芳聽幾句就聽出不對勁來了,蹭過去使勁捅了自家老頭子一樣,連比劃再做口型:「這孩子怎麼啦,有病啦?怎麼聲音這麼啞呀?」
王大栓瞪著一雙無知的大眼鏡,傻乎乎地看著賈桂芳,然後很大聲地說:「啊?你說什嗎?咳,這老太太,你大點聲行不行呀,瞎比劃什麼呀?小民啊,你看你媽,越老越不正經,有話不好好說話,沒事瞎比劃,我又不聾又不啞又不懂手語的。」
被賈太后一巴掌拍在腦袋上,陣亡。
王樹民笑了一聲,好像知道這邊開著免提似的,沉默了一會,在那頭說:「媽,身體怎麼樣啊?」
賈桂芳氣鼓鼓的,不吱聲。
王樹民歎了口氣,又說:「媽,我在這挺好的,我跟幾個戰友在這邊,生意做起來還挺順利的,您別操心,等我過年回去,一定給您負荊請罪去,別生氣,這麼大歲數了,生氣對身體多不好。」
賈桂芳憋了半天,憋的臉都紅了,王大栓在一邊可憐巴巴地看著她:「咋啦?你說你這老太太,孩子這跟你說話呢,你說話呀,看那臉,鼓鼓的跟個氣球似的,你以為你是蛤蟆呀?人家蛤蟆那眼睛可大的呢,一身都是寶……」
賈桂芳抄起沙發上的癢癢撓照著王大栓後背就一下:「反了你個死老頭子了,廢話上車拉!」
終於打開了話匣。後來賈桂芳把王大栓擠到一邊,自己坐在電話旁邊,聽著王樹民在那邊敘述這小半年的工作,王樹民報喜不報憂,只說高興的事,什麼飯館每個月掙多少錢啊,有多少回頭客呀,在哪又開了一家,準備連鎖呀。賈桂芳不懂這些事情,可是她知道人生在世,誰也不易,她聽得出王樹民聲音的沙啞,想像得出他在那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有多苦。
眼淚就「啪嗒啪嗒」地掉下來,王樹民不敢吱聲了,只聽著她訓:「你說你們這幫兔崽子,小時候老娘好吃好喝地伺候著你們,長大了,一個個翅膀都硬了,硬了你們倒是往好的地方飛呀!都那麼老遠,全中國的地方橫都讓你們倆給量過來了吧?圖什麼呀!掙得多多花,掙得少少花,爹媽不圖你們有多大本事,平平安安的都在身邊多好……」
於是王樹民的演講到此結束,賈桂芳接管了話語權,從後悔沒一劑墮胎藥把王樹民打到馬桶裡衝下去,到表達對別人生姑娘的羨慕,到按時作息對身體健康的重要性,最後乾脆開起了法制講堂,警告他做生意一定要秉公守法……
王大栓一開始還在一邊聽著,最後覺得自己那開過瓢的腦袋有點符合不了這麼高難度的運轉,轉著蚊香眼晃晃悠悠地下樓玩牌去了。
誰家沒有這麼個老媽媽喲!
快掛電話的時候,王樹民才小心翼翼地問了一句:「媽,謝一回去了麼?」
賈桂芳不滿:「沒,在那個也不知道是巧克力,還是是什麼利國的……打個電話旁邊還有個說鳥語的姑娘催……」
直到王樹民放下電話,耳朵還嗡嗡直響,老太后的戰鬥力果然驚人。他看看外邊,天已經全黑了,不知道為什麼,突然就覺得很寂寞。小謝在國外啊,難怪打他電話都打不通,換卡了吧?他點了根煙,放了張從黃華那搜刮來的碟,看到一半就不知道在演什麼了,於是索然無味地關上DVD。突然想回店裡看看,算算時間,已經是凌晨了,早該打烊了,五一節人們都放假,店裡生意也紅火,他決定晚上再過去看看賬,看看節假日用來招攬客人的小手段的反饋怎麼樣。
結果勤奮的不只他一個人。
王樹民開門進去,打開燈,剎那,三個人都傻了——
黃華和李愛軍抱在一起,黃華的T恤被掀起來,李愛軍的手搭在他赤 裸的腰上,兩個人從熱吻中倉皇分開。
王樹民保持著推門的姿勢,手還按在電燈開關上,像被雷劈了一樣,瞪著眼睛木在那裡,黃華的臉「騰」一下就紅了,迅速從李愛軍懷裡跳出來,把衣服來下來目光亂飄,就是不敢看王樹民。
可怕的沉默蔓延開來。
王樹民進也不是,不進也不是,憋了半天,憋得自己都快成水鱉了,才吭哧出一句:「我我我……對不起,那啥,開錯門了……」話一出口就自己腦補給自己倆大耳刮子,王樹民你丫腦子跳閘了吧,說的這是什麼屁話!
黃華臉色灰敗地坐在一邊的轉椅上,從抽屜裡拿出一根煙,默默地點上,王樹民驚訝地發現,這個有點二百五的紈褲子弟,在明明滅滅的火光下,臉上竟然顯現出幾分深沉的神色。黃華深深地吸了口煙,吐出白濛濛的一片,臉色模糊不清,苦笑了一下:「算了,反正一塊搭伙做生意,早晚讓你知道。」他看了一眼王樹民呆若木雞的臉色,「怎麼,覺著噁心了?覺著整天跟著我們倆變態一塊掉價兒了?」
李愛軍突然猛地站起來,擋在黃華面前,眼睛直直地看著王樹民。這男人當了幾年的兵,又在城市裡闖蕩了幾年,當初那個一頓飯吃十五個饅頭的沒見過世面的傻小子,早就變了個人似的——堅定,堅強,有股子成熟男人特有的魅力,他聲音不輕不重,但是一字一頓地對王樹民說:「我知道我倆大老爺們兒這樣挺奇怪的,可是我們不偷不搶,對得起天地,對得起社會,對得起自己的良心,我沒覺得這有什麼變態的。老王你是條坦坦蕩蕩的漢子,咱們不藏著掖著,今兒話挑明了說,我和華子就是那種關係,你要是覺得受不了,覺得特別噁心,說一聲兒,大不了一拍兩散,但是兄弟還是念著你的好兒……」
那表情分明如壯士斷腕一般,王樹民無力地靠在門邊歎了口氣,打斷了李愛軍:「你們倆還真是一對,反應一樣一樣的,老子說什麼了?你們倆瞎激動啥?」
滔滔不絕的李愛軍一句話噎在喉嚨裡,抽著煙做深沉頹廢狀的黃華把煙嗆進了氣管,倆人特有夫妻相地用如出一轍的目瞪口呆的神色看著王樹民,不知道為啥,王樹民突然覺得挺有喜感,就這麼不合時宜地笑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