異控局地下六十層w區裡,放著一個一個棺材似的小盒,統一刷了白漆,上面陰刻著封印,中間突兀地少了一盒,像缺了顆門牙——知春刀的殘片,連盒再刀,全都不見了。
「肖主任,刀是供電系統故障的時候沒的,沒監控。」
肖征叉著腰,噴了口氣,當代科技有時候真不靠譜。
「除了w區,其他區域的禁制我們都是定期加固更新的,尤其是那只變異的鏡花水月蝶附近。」管理員很微弱的解釋了一句,又嘀咕道,「但這個賊很小心地繞過了其他區,我覺得他對局裡內部管理挺熟的。」
肖征皺著眉看了看那缺口——也是,費這麼大勁,就為了偷一把斷刀,吃飽了撐的嗎?
所謂刀靈,是一定要依附於刀身的,刀身就相當於他的身體。要是刀身被銷毀,殘片就跟一盒骨灰差不多。一個人被大卸八塊後死了,不代表把這八塊重新縫一縫,人就還能湊合活過來——再厲害的外科醫生也不行,縫紉機都不行,這是常識。
宣璣冷眼旁觀片刻,忽然說:「燕秋山的消息,你們追查過嗎?」
「查是查了,但沒有一追到底。」肖征歎了口氣,「燕秋山又沒犯法。」
來不來上班是個人自由,單位頂多是扣發工資、開除公職,局裡不可能像搜犯人一樣掘地三尺地派人去抓。
肖征遲疑片刻,掏出私人手機,撥了個號,不出意外,裡面傳來機械男聲:「您撥打的電話是空號——」
於是他又翻出微信,打開通訊錄,燕秋山的微信頭像就是他自己的工作證照片,微信名是本名,一點花哨都沒有,他在朋友圈發的最後一張照片,照得是個削瘦、高挑的男人側影,那人站在窗前,正往外望著,修長的四肢扣著鎖鏈,襯衣空蕩蕩地掛在身上,有點長的頭髮擋住了眉目,只露出一個輪廓清晰的下頜,抿起的嘴角走向朝下,透出些許陰鬱來。
照片配的文字是:「少爺要吃毛血旺,不會做,住附近的兄弟們給推薦個送外賣的店唄[笑哭]。ps,我覺得他今天好多了。」
肖征和燕秋山的私信往來還停留在幾年前,最後十幾條都是肖征單方面在追問燕秋山在哪,但對方一直沒回。
肖征編輯了一條信息發了過去:「知春的殘片被盜,最近你不管聽說什麼,都不要輕舉妄動,千萬保重!收到速回!」
可那信息穿過人海,再一次彷彿攘進了無盡虛空裡,沒有回音。
「偷刀的人碰過禁制,會留下痕跡,聯繫各地、各單位、各部門,密切關注異常能量監控網,重點是交通樞紐和人流量比較大的公共場所。」肖征把手機塞回兜裡,盡可能地不讓自己露出失望神色,頓了頓,他又說,「在內網上發佈燕秋山的信息……」
有人小聲問:「主任,通緝嗎?」
「憑什麼通緝?」肖征冷著臉說,「就以……緊急『證人保護』的名義。」
異控局搜查丟失的斷刀,就沒有宣璣這個「善後人員」什麼事了,披上大衣,他從異控局大樓裡出來,刷員工卡,打開了已經關閉的山頂索道,索道在山下停靠點不遠處,就有個長途公交車站,他運氣不錯,剛到站點就趕上一班,可以直達市區。
這時,窗外細細密密地下起雨來,山間氣溫驟降,濕漉漉的雨水裡很快夾雜了雪渣。
宣璣把大衣兜帽罩在頭上,電話響了。看見來電顯示,他隱約有些緊繃的神色倏地放鬆了:「喂,媽。」
電話裡一個中氣十足的女聲嚷嚷道:「你小子是不是又把我屏蔽了?我怎麼覺得好長時間沒見你發朋友圈了?」
宣璣:「我比秦香蓮還冤……」
「那肯定就是失戀了,」老太太斬釘截鐵地說,「我還不知道你?一禮拜不說話,能把你憋死八回!」
宣璣:「……」
「快說說,誰瞎了狗眼把我們家大寶貝甩了,媽樂呵樂……不是,幫你一塊罵。」
「沒失戀……不是,也沒在談……真的,這不是剛上班不適應麼,基層公務員不是人過的日子……我聲音怎麼聽著喪喪的?沒有啊?嗯……可能是缺覺吧……說什麼呢?不是窮的,您不用給我打錢……哎,那行吧。」
宣璣接完電話,微信裡就跳出了他「媽」發的紅包,上面寫著「買煎餅錢」。
老太太堅定地要把「扶貧」工作進行到底,非給他打錢不可。
「誰讓百善孝為先呢,」宣璣無奈地心想,「她高興就好了。」
於是他「勉為其難」地拆開了紅包,裡面跳出了五塊二的「巨款」。
宣璣:「……」
真是買煎餅錢!
公交車穿過小雨,不久就能看見永安城區成群的高樓了,通勤的乘客陸陸續續地上車,各種氣味混雜起來,宣璣身在其中,沾染了一身人間煙火,他有種自己也是個人的錯覺。給一個上了年紀的大爺讓了座,他眼神沉了下來,用手機訂了張到離赤淵最近的高鐵票。
赤淵大峽谷最外圍是旅遊景區,往裡一點,是標識著「遊人止步」的原始森林,被陰沉祭驚動的盛靈淵就是在這裡碰見那幾個「驢友」的。
宣璣坐了半宿的火車,又轉旅遊大巴到了大峽谷,找了個沒人的地方脫下上衣,直接飛過了峽谷腹地,抵達了赤淵最深處——這裡安靜得詭異,鳥雀蟲鳴一概沒有,只有虯結的古樹與寄生的籐條,彼此纏在一起,密集得不見天日,生得異常擁擠。
這是一座橫在赤淵深處的山。
宣璣收了翅膀,隨意把襯衫一披,一手拎著大衣,另一隻手放在胸口,默念了句什麼,一道火光從他掌中升起,倏地沒入地面。
大地震動起來,緊接著,大峽谷深處響起一聲沉沉的歎息,好像一個看不見的結界被他打開,落針可聞的週遭立刻喧鬧起來,突然響起了無數竊竊私語聲,植物們也彷彿活了過來,糾結在一起的古木緩緩地移動著位置,讓出一條通道,蛇一樣的籐條們垂下來,討好地在他腳邊蹭著。
宣璣輕車熟路地從古木讓出的道路裡穿山而過,古木在他身後重新合攏。
穿過那條通道,裡面居然有一片空地,像利刃直接削下正片的山崖,露出的石頭切面異常平整。
地面、山崖、石縫以及密林中冒出冒出了層層的黑霧,飄在空中,幻化出各種各樣的形象。
有的呈人形,有的乾脆只是一具白骨,有的像人,有的半人半獸……還有的看不出來是什麼,因為只是一團殘肢。
這些都是赤淵烈火留下的餘燼。
他們或是在九州混戰中戰死沙場,或是在兵荒馬亂中凍餓而死,有人也有妖,三千年過去,生前的宿敵已經長在了一起,渾渾噩噩,記不住誰是誰,唯有生前的恐懼和痛苦留了下來,在赤淵深處盤旋不去,每逢動盪年月,就會像烈火下的乾柴一樣蠢蠢欲動。
他們才是他真正的「族人」。
電話裡那個會笑、會罵、會拿紅包逗他玩的女人不是……她和別人,都只是他沉迷於紅塵萬丈中,偶然邂逅的幻影。
他的上一任以身為祭,壓下暴動的赤淵,化為一縷煙塵,把這鬼地方留給他。
宣璣一「出生」,就被周圍無止境的負面情緒裹挾,那些陰靈們無處紓解的痛苦全部壓在他身上,他跟它們你死我活地鬥了幾十年,終於平息了他們的憤怒,祭壇裡再次凝出了「聖火」戒指。
守火人只有拿到那枚「聖火戒指」,才能短暫地離開赤淵,自由活動,因為在那之前,赤淵並未臣服,他也是被困於此的囚徒之一。
一聲馬嘶響起,只見黑霧中湧起一隊騎兵,浮在半空中,縱馬飛馳而來,捲到了宣璣面前,戰馬的鐵蹄高高揚起,馬背上的騎兵們下馬行禮。
「起來吧,我說,咱以後也與時俱進一點好吧?不要搞這些繁文縟節了。」宣璣沒系襯衫扣,不修邊幅地把外套往肩頭一搭,目光掃過黑霧裡的怪影,「最近都還太平吧……唔,前一陣外面有人搞風搞雨,在外面弄了個陰沉祭,沒波及到祭壇就好。」
黑霧凝成的騎兵們齊刷刷地站起來,恭恭敬敬地護衛在兩側,給他引路,忽然,領頭的騎兵看了一眼他空空的手,喉嚨裡發出一個含糊的聲音:「聖火……」
「戒指啊,別提了,一言難盡。」宣璣擺擺手,「我就為它回來的,去趟祭壇。」
那騎兵的樣子像是有些著急,一抬手攔住他。
祭壇裡有一些古老的物件,是宣璣的前任們偶爾有機會離開赤淵,從人間帶回來的,都很有靈性,這一支騎兵是其中一套古盔甲的靈。宣璣能聽懂一些南腔北調的古話,都是因為這些東西。
只不過這些靈物在赤淵裡時間長了,神智難免被干擾,話都說不太清楚,不算好「外教」,所以宣璣跟盛靈淵說雅言的時候老結巴。
他們都和他一樣,經年日久,風吹日曬,也不記得自己來歷了。
「聖火……是封印,保護你……」那騎兵很吃力地說,在自己的太陽穴上比劃了一下,「不可……損毀。」
宣璣皺了皺眉:「你說聖火是封印?封了什麼?」
騎兵伸手劃了一個大圈:「記憶……所有。」
宣璣追問:「誰的記憶?我的嗎?」
「所有,」騎兵擺擺手,「守火人。」
宣璣一愣,問:「你的意思是說,我接到的記憶傳承不全,是因為有一部分記憶被封進了聖火戒指?」
黑霧化成的騎兵點頭。
宣璣:「戒指裡封了哪些?」
「壞的。」騎兵說,「保護你。每一代守火人……都有。隨新的守火人一起出生。」
宣璣心裡一沉——回想起來,沒有拿到聖火戒指之前,他在赤淵裡確實是渾渾噩噩,但他以為那是漫長的記憶傳承沒有完成的緣故。
現在看來,也可能是恰恰相反——他的記憶在出生的一瞬間就完成了傳承,但那裡面有幾十次慘烈的死亡,三千年業火加身,太痛苦,所以戒指上長出新的聖火石,封存了那一部分他無法承受的。
每一任聖火石都是哪來的?
現在聖火石碎了,他會怎麼樣?
赤淵守火人祭壇裡,有三十五塊石碑,每個守火人死亡後,都會留下這麼一塊,石碑上刻著生卒年限,沒有其他信息。
宣璣來到最斑駁的一塊——第一個守火人的石碑前站定。
只見那石碑最頂端刻著:大齊啟正六年,子夜之交。
在萬年儀那裡,宣璣輸入了兩個時間地點坐標,並不是瞎弄著玩。
第二組時空是武帝殺妖王的時空坐標點,因為當時他察覺到自己身後有人,靈光一閃,想用這個時空坐標試探一下對方的身份。
而他真正想通過萬年儀查看的,其實是第一組時空坐標——他不是試機器,也不是為了看雪景。
他輸入的是「大齊啟正六年子夜之交」,也就是第一個守火人「出生」的日子。
在宣璣那個詭異的夢裡,他「自己」潛入了盛靈淵的寢宮,抱著訣別的心。子夜之交的瞬間,夢裡的他被身後的一個黑洞吸了進去,同時,他聽見了一個遙遠的「成」字,像是有人在進行某種儀式。
夢裡正是隆冬,武帝的「度陵宮」裡徹夜燈火,外面下著大雪。
而他輸入「啟正六年子夜之交,度陵宮」時,萬用儀模擬出來的天氣恰好也下著大雪。
這會是巧合嗎?
異控局那個白影說,他是根「被人皇從祖墳裡挖出來,封進赤淵的骨頭」,到底是什麼意思?
回到赤淵的路上,宣璣在火車上用手機把異控局裡調來的資料翻了個遍,很快注意到一件很不同尋常的事——帝師丹離是在啟正五年年底被問斬的。
而在丹離死後第二年,也就是從啟正六年開始,原本只記錄年景和大事的史書上開始提到赤淵——他們派遣人族大能,每年到赤淵附近,觀測記錄最近的雜草叢距離赤淵界碑有多遠,以此來判斷赤淵的溫度。
從啟正六年開始,赤淵周圍寸草不生的地界逐年縮小,也就是它的溫度在下降。
為什麼?
赤淵的溫度下降,到底是自然反應,還是有人做了什麼?
宣璣一直以為他們這支倒了八輩子血霉「守火人」是天生的,可是現在一切跡象表明,所謂「守火人」,是被封印在這裡的。
宣璣的手緩緩撫過守火人斑駁的石碑,他突然想起來,在巫人塚的時候,盛靈淵還一言不合,就想把自己跟阿洛津一釘子穿成串,可是後來在森林公園裡,那人又奮不顧身地替他擋了一下……果然不是良心發現。
宣璣垂下頭,低低地笑了起來。
盛靈淵態度大變,正好是從他的記憶裡看見他的出身之後——
人皇哪來的良心?他怎麼老也記不住這麼重要的知識點呢?
宣璣手背上倏地冒出青筋,守火人的石碑被他捏出了一條縫。
「我和你……什麼仇什麼怨啊?」
這時,宣璣手機震了幾下,是他在東川被阿洛津追殺的時候,平倩如臨時拉的群,忘了屏蔽。
王隊在群裡發了幾個短視頻——「俞陽街頭吹塤小哥,驚現百鳥朝鳳奇景,不是魔術」。
王澤那二貨在群裡嚷嚷:「宣主任!你劍火了!全責協議簽了嗎?快簽啊!以後上平台,接廣告,月入三十萬,再也不用上班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