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第五十四章

宣璣狠狠地盯著短視頻裡的人,吹塤的人氣息穩定綿長,樂聲就如同燒陶的泥土一樣,平靜又曠達。聽上片刻,心都跟著寧靜了下來。

宣璣把短視頻循環了幾分鐘,心裡沸騰的火卻莫名其妙地平息了下來。

他從大衣兜裡摸了根煙,不怎麼尊重地在三十五塊石碑叢中找了個地方坐下,就著反覆循環的塤聲沉思了一會,然後轉頭望向被他拍裂了縫的石碑:「要真是他把我們封進赤淵,弄成這麼個人不人、鬼不鬼的德行,你還用身體替他保存骸骨?」

石碑靜默無聲。

「啟正六年,偷偷溜進度陵宮裡耍流氓的也是你吧?你是不是腦子有什麼毛病?」宣璣朝著那石碑噴了口煙,「不瞞您說啊這位祖宗,我閱盡『渣賤』三百篇,還沒見過您這樣的極品斯德哥爾摩綜合征。」

旁邊的陰靈騎士們好奇地看著他,沒聽懂他在說什麼糟糕的東西。

宣璣回頭問那領頭騎士:「咱家是不是有一本《千妖圖鑒》來著?」

騎士就伸出手,組成他雙臂的黑霧瀰散開,片刻後,捲回來一本破破爛爛的古卷,攤在他面前。

「這是傳說中帝師丹離的手繪,」宣璣湊近看了一眼,這本手繪年頭太久了,幾經顛沛修補,原主人殘存的氣息已經沒有了,他手指從斑駁的字裡行間劃過,隨口問,「你們聽說過這個人嗎?」

騎士們沒有回答,卻集體發出了奇怪的聲音。

宣璣驚訝地發現他們居然在抖,這些陰靈騎士們都戴著頭盔,臉在面罩之後,看不見表情,但他能感覺到他們把牙咬得「咯咯」作響,身上散發出濃濃的恐懼和憎恨。

死後三千年,一個提起來,還會在深淵掀起波瀾的名字。

宣璣突然想起來,在森林公園裡,阿洛津對他說過一句話——「你身上跟他一樣,有朱雀的味道」。

這個「他」,指代的應該不是盛靈淵,很有可能是丹離。

所以在溯洄裡,盛靈淵隨手往他頭上扣了口鍋,阿洛津才會那麼容易上當。

宣璣罵了句粗口:「我家祖上不會真的跟這種衰人沾親帶故吧?」

那今年春節,網友聚眾吐槽極品親戚活動,他豈不是能一枝獨秀了?

關於丹離的正史、野史甚至杜撰演繹都很多,目前,特能界裡最被廣泛接受的說法是,丹離這個人第一次登上歷史舞台,是在一個朱雀神廟裡。

宣璣在下載到手機的資料中搜索了「朱雀」的關鍵字,很快跳出了長篇大論,他一目十行地掃完,困惑地抬起頭,跟陰靈騎士們大眼瞪小眼。

「好奇怪,」宣璣說,「局裡最權威的史料裡記載,赤淵本名叫南明谷,是神鳥朱雀的窩。因為當時氣候變化,人族和妖族起了領地衝突,神鳥為了拉架,用南明離火點著了赤淵……可那個阿洛津不是這麼說的。」

阿洛津一直在強調「赤淵重燃」,所以宣璣也一度認為,赤淵的「默認狀態」就是燒著的,是武帝這麼個異想天開的瘋子把赤淵封印,才讓有特殊能力的種族都絕後。

但從史料上看,這事好像不是這樣,經過是這樣的:首先,朱雀神鳥迫於歷史環境,點燃了赤淵,隨即滅族,九州混戰拉開帷幕,之後才有盛靈淵花了一輩子滅火——滅戰火,也滅赤淵火。

「這故事的套路聽起來好耳熟,」宣璣嘀咕了一句,「怎麼那麼像我們善後科平時幹的活。前人闖了禍,後人擦屁股?」,

史料上還說,神鳥朱雀為了分開徵戰不休的人妖兩族,「點燃赤淵」,字面意思好像是朱雀構建了一個路障,把兩邊強行分開。

可這路障有什麼用嗎?

並沒有啊——後來赤淵火不是也一直沒滅麼,沒耽誤人族和妖族你死我活地干了好幾十年的仗,說明人族大能和妖族都會「跳火圈」。

所以朱雀所謂的「點赤淵火」,一定有其他的含義。

宣璣忽然想到了什麼,飛快地往前翻:「人族和妖族為什麼會起衝突來著……對,是因為氣候變化,妖族『靈氣流失』,他們在老家活不下去了,外出務工。」

古代戰爭一般都跟資源緊缺有關,這個理由應該靠譜。

「這裡還說,南明谷——也就是赤淵前身,也因為這場天災降了溫,這種說法好微妙啊。」

阿洛津認為,赤淵裡封印著「異常能量」,只有重新點燃赤淵火,東川才會孕育出新的巫人族。

古妖族領地「靈氣流失」,民不聊生的時候,神鳥朱雀也選擇點燃赤淵火……

「你說有沒有這麼一種可能,」宣璣也不管陰靈騎士們能不能聽懂,把他們當成一排樹洞,自言自語道,「神鳥朱雀一族棲息在南明谷,不是因為這裡風水好,而是為了看守赤淵,赤淵就像一個……唔……不環保的發動機,雖然有用,但破壞性更大,跟核/武/器一個道理,不能輕易動用。但妖族遭到天災的時候,朱雀一時心軟,還是打開了這個潘多拉的骨灰盒。」

「對,」宣璣一躍而起,「所以這也能解釋,為什麼妖王會『屠神』。當年人族和妖族都供奉朱雀,把他們當成神鳥。就因為朱雀擋了道,就拋棄以前的信仰屠神,妖王就算是個『無神論』,這事辦得也太沒有心理障礙了。」

除非他被無法抵抗的誘惑驅使!

而史料上還透露出很重要的一點——人妖兩族一開始只是小規模地起衝突,沒有完全開戰,而在這個階段,雙方的實力應該是差不多的。

因為假如有一方實力壓倒性地強過另一方,那麼就不會是「衝突」,而是單方面的「侵略」了。平帝就算是個腦殘——雖然歷史評價他確實是個腦殘——但大老遠地跑去挑釁一個根本打不過的對手,腦癱選手也幹不出這種事。再說就算是萬惡的舊社會,皇帝御駕親征這麼大的事,會由著他自己作死玩嗎?他身邊的大臣們都不勸勸?

混戰開始之前,人族的主流意見是積極主戰。可見當時他們評估雙方實力,認為自己是有很大勝算的。

可是奇怪的事發生在妖王屠殺朱雀族後,混戰一開始,妖族突然就跟開了掛一樣,人們完全沒有還手的餘地,一眼沒眨完,就被人家風捲殘雲地滅了國。

直到……武帝盛瀟橫空出世。

萬年儀裡,盛瀟斬妖王的時候,親口承認自己不是人。這讓宣璣想起自己第一次在赤淵見到自稱盛靈淵的武帝時,他曾問過對方,到底是什麼來歷。

那位陛下說過一句話,他說:「神明是人的寄托,而我是人的妄念。」

人的……妄念,那是什麼意思?

宣璣的目光落到手機上——從東川到俞陽,跨了差不多有半個國境,盛靈淵在現代社會人生地不熟,他跑那麼遠的地方幹什麼去了?

群裡正在排著隊地刷「苟富貴,勿相汪」(注),宣璣發了個五毛二的紅包,讓他們閉嘴,問:「俞陽當地有信得過的眼線嗎?」

明明是第一個出手,結果就搶到一分錢的王隊心很累,一點也不想管閒事,就說:「幹啥呀,你劍不會是離家出走吧?你倆又咋了?我說宣主任,你老還行不行了,有勁沒處使,天天跟自己的劍掐架。這要是鐵劍,你掐就掐吧,可你這是金劍啊,長點心吧大兄弟!」

他的倆隊員特別會捧場,又開始跟著刷「長點心」。

宣璣:「……」

水族吧,挺吉祥如意的血統,就是有時候有點太市儈了。

「找他用不著眼線,刷個短視頻滿世界都是,那是一古董,對互聯網一點概念也沒有——不過他不會無緣無故地跑那麼遠,有可能是發現了什麼事。我想讓你們幫忙注意一下,這兩天在俞陽有沒有其他可疑人物。上過局裡通緝名單的,或者不明原因失蹤的……」宣璣頓了頓,「前天晚上,知春失竊了,你們知道嗎?」

宣璣和肖征是提前趕回總局的,風神一和善後科其他人在東川多留了一陣,處理後續的事,沒攙和到異控局的大地震裡。

宣璣一條語音發完,群裡酷愛刷屏的風神一們集體沉默了。

宣璣又欲蓋彌彰地補充了一句:「也不一定有關係,可能是兩件事,而且知春失竊這事還在內部調查,別跟別人說是我告訴你們的。」

「姥姥的,」廢話一火車的王隊言簡意賅道,「弄死他。」

「我出去一趟。」宣璣把《千妖圖鑒》往懷裡一卷,對陰靈騎士們說,「近期沒準還回來,你們好好看家。」

他一邊說,一邊揣好手機,往外走去——身後,被他拍裂了一條縫的石碑中正騰出一縷細絲似的白煙,悄無聲息地跟上他,川流入海似的,沒入了宣璣的後心。

石碑上原本有「生卒」兩個日期,在陰靈騎士們緊張地注視下,那石頭上刻的死期突然淡了,直至完全消失。

然後傳染似的,旁邊第二塊石碑輕輕地抖動了一下,在沒人碰它的情況下,也從同一個地方裂了口。

燕秋山在俞陽市的賓館醒來的時候,第一反應是伸手摸胸口的金屬碎片,碎片還在,沾染了他的體溫,暖烘烘的。

他這才放鬆了脖子,仰在枕頭上,吐出一口濁氣。

此時是凌晨四點整,天還沒破曉。

頭天晚上,打發走那幾個人之後,燕秋山就總覺得屋裡有鮫人血的味道,於是打開窗戶透氣。可能是樓層比較低,大街上有噪音,他覺得一整宿都彷彿有人在他耳邊吹塤,吹得他亂夢一團一團的。

燕秋山翻身起來,簡單洗漱。他往鏡子裡看了一眼,沒睡好,眼底發青,白眼球裡掛著血絲,鬍子也很久沒好好刮過了,自己瞎長,長得裡出外進的,

燕秋山審視著自己的形象,感覺鏡子裡這位就像個亡命天涯的通緝犯。就從兜裡摸出一把多功能刀,貼著臉刮。

這時,有人在他門口敲了一下,傳來那瞎子的聲音:「燕隊,可以準備了,樓下有早飯。」

燕秋山不知在走什麼神,手一哆嗦,一不注意就留下一道小口,滲出了血跡。

他下意識地脫口說:「沒事。」

說完,燕秋山愣了愣,皮是自己刮破的,他跟誰說沒事呢?

晚上夢裡一閃而過的情景忽然清晰起來——

燕隊是個生活沒什麼規律的人,以前帶風神一,總是被緊急任務叫醒,拿涼水劈頭蓋臉地一澆,隨便套件衣服就跑,要是沒事,他能一覺睡到中午,起來以後還是跟被狗碾一樣,拿涼水一澆,往身上套件衣服就跑。

這麼多年,在外面保持人模狗樣的形象,都是知春打理的。知春會每天把要穿的衣服面朝上疊好,給他放在床頭,這樣就算他閉著眼也不至於穿反,還會給他把鬍子刮好。一開始,知春笨手笨腳的,那時候不流行用電動剃鬚刀,燕秋山睡覺又不老實,他倆剛在一起的時候,知春有時候盯著他的臉一走神,就會不小心刮破他的下巴,然後一天都跟自己過不去。燕秋山已經習慣了,半睡半醒間下巴一疼,他就會隨口說一句「沒事」。

門口的瞎子疑惑地問:「什麼?」

「沒什麼。」燕秋山眼神冷下來,隨手潑了點水,抹去血跡,「就來。」

二十分鐘之後,越野車就悄悄地從賓館後院開出去了,整個慵懶的俞陽城都在沉睡。

小樓陰影裡,盛靈淵緩緩踱步出來,抬手把陶塤放在了樹枝上,人影一閃,他不遠不近地綴了上去。

「找到了高山王子墓,燕隊要先把祭文抄上,注意最後一筆留下,陰沉祭文要在子夜之交寫完最後一筆,」車上,瞎子對燕秋山說,「我們時間還算充分,只要蛇皮別帶錯路。」

「為什麼?」

「因為畢春生活祭的祭品是在子夜之交完成的。」瞎子說,「祭品已經奉上,我們要求的事一直不成,這個交易就還沒結束。都得按著她第一次祭文的時間來。」

燕秋山推了一下墨鏡,似有意似無意地問:「確定我能成麼?萬一不成,鮫人血這麼珍貴,這事算誰的?」

「寫祭文的人都是精心選的,」瞎子溫聲說,「主人既然點了您,就說明他信任您,,您不成,其他人更不行……我聽到海浪聲了。」

作者有話要說:註:不是錯字。

我造原句是「苟富貴勿相忘」,此處為紅包群風俗。

《烈火澆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