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第九十九章

宣璣心裡一驚,暗道不好,這座大樓裡居然還有另一個劣奴躬伏法陣!

但……那怎麼可能?

異控局本職工作就是「能量監控」,總部裡恨不能每個地磚縫裡都有能量感應器,別說是別人,就算盛靈淵,第一次進異控局的時候,也把「迎客」的金龍驚得差點示警。

像這樣的大陣,能把所有能量監控器喊起來合奏一首交響曲,怎麼可能無聲無息地藏在總部大樓裡?

可是不等他細想,一陣古怪的悶響就順著建築蔓延過來,整座大樓好像裝滿了沸水,「咕嘟」得快冒泡了。

「什麼聲音?」王澤下意識往天上看,「打雷怎麼是這動靜?哪片雷雨雲鬧肚子了?」

肖征卻喃喃說:「不……不是雷。」

眾人順著他的目光低下頭,只見露台的地磚顫抖著,細小的裂縫像速凍水中怒放的冰花,往四面八方蔓延——那悶聲是從他們腳下響起的!

同一座大樓裡,兩個同源的劣奴躬伏大陣彼此吸引,又微妙地互相排斥,形成了一對破壞力驚人的引力源。

每一顆假妖丹上都附著一條人命,從四面八方擁過來,把夜空弄得又渾濁又狼藉,西山周圍成片地停電,奪走星月光輝的人造光漸次被渾濁籠罩。

與此同時,巨大的能量從異控局樓底的大樹根部上流,流經樓體,直往上衝!

異控局的停機坪在三十六層,是個從樓體上伸出來的大露台,中間停直升機,外圈是客機的跑道。這豁亮的懸空機場至少違反了一沓建築學原理,當然不可能是純鋼筋水泥產物——整個樓外圈都疊加著無數大大小小的陣法,其中有加固的、保溫的、隱形甚至空間折疊的,它們平時附著在牆體上,默默維護著大樓運轉,好像不存在,此時,卻一個接一個地顯了形,一個接一個地崩潰,像沾了水的電路板,從下往上一路炸。

兩句話的光景,停機坪地面的小裂口飛速擴張,整座大樓都搖晃起來。

露台上所有人一起撒丫子狂奔,衝向離他們最近的直升機。

宣璣猛地轉頭:「上直升機!快!」

一聲巨響,地面崩開了。

水泥磚塊亂飛,被氣流掀得漫天都是,暴土狼煙中,停機坪上一幹活物全給捲了起來,盛靈淵他們虛浮在地面上的法陣本來就是倉促成就,跟露台一起粉身碎骨。

腳下一空,兩個人就同時動了。

但因為事發突然,沒時間商量,這二位可以說是毫無默契——宣璣第一反應是撈人,停機坪露台上好多人是後勤,特能約等於沒有,從三十六層摔下去,一點活路也沒有。而盛靈淵的第一反應則是擒賊擒王,循著另一個法陣的氣息,縱身追了上去。

他倆一個朝裡一個朝外,正好背道而馳,本來站在一起,這一下卻陰差陽錯地分開了。

兩人各自回頭,隔著數米對視了一眼,異口同聲道:「你幹什麼去?」

……看來也不能說是沒有默契,只是「默」得很不是地方。

宣璣:「我……」

他剛一張嘴,旁邊就傳來撕心裂肺的慘叫——只見一個停機坪的工作人員腳下踩的正好不是實地,支撐的法陣突然消失,他發現自己懸空在三十六層樓邊上!

宣璣來不及說別的,展開翅膀飛掠過去,堪堪把被甩到半空的人拽了回來,再轉頭看的時候,盛靈淵人已經不見了。

「通知各部門注意,」肖征轉身沖旁邊一個人喊,「立刻撤出大樓,低樓層的走緊急避險通道,高層——三十六層以上的,下樓來不及了,都到停機坪集合,快!」

隨著法陣群被破壞,停機坪整個開始崩,停靠在外圈的飛機下餃子似的,簌簌地往下滾,飛機已經來不及等,只能搶一架是一架,先行啟動飛起來,再在半空中甩出梯降。

然而場面卻並不混亂。

在突發意外的情況下,人們只慌了片刻,隨後不用指揮,外勤們就自動組織了起來——從總調度肖征,到前線人員,除了最早一批去搶救飛機的,其餘人全都沒動,守在搖搖欲墜的停機坪上。

「水系和冰系的到這邊集合!」王澤吼了一聲,「跟我走!」

他說著,雙手攏在胸前,抱成一個球,空氣中的水汽開始在他手掌中間聚攏,王澤雙臂上的外套撕裂,露出下面青筋暴跳的臂膀,隨後他猛地往下一灌,壓縮的水汽滲進開裂的地縫中,立刻被旁邊的冰系特能凍住。

無數流派不同的符咒從人們手裡飛出來,極短的時間內,這些外勤們各顯神通,給崩潰的停機坪打了一堆「補丁」,停機坪崩了一半,詭異地吊在了半空。

這時,大樓裡所有值班人員都已經接到通知,有序地迅速撤出,從高處撤到三十六層的人們自動分成兩撥——非戰鬥人員迅速通過,登上救援的直升機,外勤則自動留下來,加入其他人一起斷後。

盤旋的直升機打出強光,落在露台上層層交疊的符咒上,起了一層螢光,來自遠古各族的微弱氣息混雜在一起,當中有屬性相斥相剋的,上古時代曾是累世的宿敵,此時卻矛盾又和諧地融化在一起,就像洪荒之處、天地未分清濁時本來的模樣。

宣璣在半空中幫忙接應,無意中瞥見,心裡忽然一動,若有所感。

這時,一陣刺鼻的腐臭襲來,異控局大樓周圍似乎浮起了一個直徑數百米的漩渦,貪婪地吸著什麼東西,空氣變得粘膩,血腥味湧起,越來越濃,讓人不禁懷疑自己流了鼻血,原本只是渾濁的天際泛起了鐵銹色,帶來說不出的壓迫感,雷雨雲中爆出一聲裂帛似的脆響,彷彿是個警告。

「還有一個!」露台上,王澤雙手抓住一個後勤同事的後脖頸和制服腰帶,把人提起來往外一扔,估摸著重量報數,「宣主任,接著!一百斤!」

平時都自稱九十五的女同事帶著哭腔嚎出了真話:「我一百一!」

宣璣回過神來,一把接住人,在猛地往上一躥,把人塞進打開的直升機艙門裡,他眼角掠過一道陰影——樓上飛下一塊被震落的石雕,張牙舞爪地砸向直升機。

宣璣抬手往直升機身上一按,在刺破雲霄的尖叫聲中把它推開了幾米,一截鎖鏈甩了出去,撞開了石雕。那巨石呼嘯著往下滾去,宣璣抬頭,見平時燈火通明的大樓早就黑了,一道閃電落下,樓體上一條觸目驚心的大裂縫直接衝進烏雲,看不清上面怎麼樣了。

這樓……能承受這種衝擊力嗎?

姑且不說各種珍貴資料和檔案,此時還有幾百號被困在裡面的工作人員,以及更致命的——地下部分封存的危險品,關押的危險物種,以及研究院裡的特能殺傷性武器,萬一樓塌了……

他耳邊「喀」一聲脆響,有什麼東西裂開了,宣璣一激靈,只見細密的樹枝從大樓裂縫裡鑽出來,那一整面牆都跟著顫抖,像是隨時要爆裂——肖征他們還在底下!

宣璣雙手結印,一道火焰色的符咒隔空拍在了牆上。

牆裡有什麼東西發出野獸式的嘶吼,牆面上露出一片蛛網般的裂痕,原來那牆體已經被蛀空了,只堪堪留著一層牆皮,裡面的樹枝感覺到外面的人不好惹,立刻又要往回縮,這一探一縮,已經損壞的牆體頓時沒了支撐。

宣璣俯衝過去,在空中留下了一道火燒雲是的殘影:「外勤快撤出來!」

話音沒落,被蛀空的牆就要碎,停機坪上面眼看要塌方,宣璣翅膀展平,一肩撐住一條搖搖欲墜的大鋼筋,同時扔出了一把硬幣。硬幣朝四面八方飛出鎖鏈,精準地「咬」住了樹枝,把那些往回縮的樹枝死死地困在了原地,硬是撐住了牆體。

惡毒的法陣和瘋長的枯樹終於把天劫勾了下來,第一道閃電落下,四下一片雪亮。

王澤百忙之中吹了聲口哨:「牛逼!」

雷電系的肖征吼道:「牛你二舅!你這破鎖鏈絕緣嗎?」

宣璣:「……」

這位盲生抓住了華點。

話音沒落,雷暴就劈頭蓋臉地砸了下來,大樓的避雷針和防雷系統已經因為樓體破壞罷工得差不多了,落在樹枝上,進而爬上導電的鎖鏈,鎖鏈和被卡死的樹籐互相攪成了一堆特斯拉線圈,瞬間拉出了一片「紫電青霜」的效果。

一時間,也不知道姓宣的是江湖救急,還是火上澆油。

作者有話要說:

「太他媽壯觀了!」王澤「樂觀」地讚歎,「要不是要死了,我非得拍下來不可,肯定能制霸朋友圈……所以我們怎麼過去?」

肖主任終於把自己的喉嚨吼破了音:「你這都什麼垃圾技能!」

「呃……不好意思。」此時,坍塌的牆體又把宣璣往下壓去,他一口氣差點沒上來:「老肖,你不是雷電系的嗎!想點辦法!」

肖征:「看看我的頭,你這無理要求是人話嗎!」

要是雷電系的自己能絕緣,他一個走斯文禁慾風的帥哥,現在還至於裸著腦殼?

忽然,一個有些微弱的聲音在雷鳴的間歇裡插進來:「有……咳咳……有沒有金屬物質?我需要夠多的……」

王澤一回頭,發現出聲的居然是燕秋山。

電梯早就停擺了,緊急通道只有陡峭的樓梯,燕隊一個拄著枴杖上氣不接下氣的人,也不知道是怎麼爬上來的。

王澤:「你上來幹什麼?你……」

燕秋山一擺手,微弱卻又不容置疑地打斷他:「別廢話!」

「有,」宣璣艱難地動了動肩膀,騰出一隻手,朝他甩了一把硬幣,「夠嗎?」

像燕秋山這樣有經驗的老外勤,雖然輕傷不下火線,但在自己還是個拄拐的拖累時,他也不會強行往前衝。這會總局大樓給劣奴躬伏陣中那妖樹撞得七零八落,不少出入口都塌了,他一個拄拐的瘸子,到底是怎麼找到安全通道及時趕到的?

宣璣一皺眉,心想,燕秋山和知春準是遇上了他們家陛下。

盛靈淵不會派個傷員和通心草過來「幫忙」,指點他們上來,肯定是因為知道宣璣在這裡,覺得上面安全,順口讓傷員過來避難。

所以……樓裡現在到底是什麼情況,讓盛靈淵認為從三十六樓往下跳都比在裡面安全?

幾個念頭的光景,宣璣的硬幣們帶著火光,飛到被困住的外勤面前,落到燕秋山手裡時,硬幣們已經彼此粘在了一起,燕秋山伸手一摸,發現那些硬幣居然能隨意變形,而且隨著他輕觸,變成了一張金屬的薄膜。

宣璣知道他要金屬的用意。

燕秋山詫異地看了遠遠替他們撐住開口的宣璣一眼,他肩頭的知春也輕輕「咦」了一聲——作為刀靈和金屬系的特能,他倆同時感覺到那些粗製濫造的遊戲幣上帶著古老又厚重的殺伐氣。

王澤納悶:「我說你到底從哪弄來那麼多幣的,你們家不會也有礦吧?」

可是已經來不及仔細說,樓體開始「嘎吱」作響。

燕秋山,「都靠過來,快!」

硬幣化成的金屬膜在燕秋山手裡綿延拉長,把所有人、連同他們腳下一塊地磚一起包裹了進去,隨後四方閉合,形成了一個球體,隔絕了視線。

王澤目瞪口呆:「這是什麼操作?」

話音沒落,宣璣騰出手做了個往外拉的手勢,金屬球本就是他的一部分,被他懸空吸引了出去,一頭扎進電光中。

王澤「嗷」一嗓子,聲波一點也沒浪費,全灌進了肖主任的耳朵:「所以這玩意的意義是讓我們蒙上眼再死嗎?你們可太有人道主義精神了!」

肖征自從沒了頭髮保護,尤其受不了噪音,腦漿差點讓他震得從耳洞裡呲出去:「金屬球是等勢體,等勢體裡電不死你,你中學都在幹什麼!」

「看玄幻小說提高業務水平啊!」王澤嚎道,「我哪知道長大以後躲得過高考躲不過天打雷劈啊!啊!」

一聲焦雷打斷了王澤的話,金屬球滾進了電網中,薄薄的金屬膜隔絕了視線,卻隔不斷聲音,完美履行了斷後職責的外勤們英雄完畢,重新變回了**凡胎,跟焦雷比嗓門似的齊聲大叫。

下一刻,金屬球彷彿被他們的喊聲震碎了,夾著血腥氣的夜風驟然湧了進來,外勤們一嗓子吊出三百米,面面相覷,發現自己已經活著穿過了那片電網!

還不等王澤感慨科學技術是第一生產力,就覺得腳下不對勁——他目光往下一掃,發現他們已經離開了大樓,正懸在三十六層外的半空中!

「等等,」肖征最先回過神來,「先別叫,我們沒往下掉!」

腳底下有人出聲:「別……亂動!」

眾外勤這才發現,他們腳下的石磚被宣璣的展開的翅膀擔住了。

王澤膽戰心驚地往下看了一眼:「宣主任,你最大載重多少?」

宣璣從牙縫裡擠出一句話:「老子不是電梯,我謝謝你了!」

這時,螺旋槳的聲音響起,幾架直升機冒著被雷劈的危險,居然又返了回來。

宣璣:「準備!」

留下斷後的外勤們當然都是精英中的精英,在宣璣與直升機梯降交錯的瞬間,迅速且有序地攀上了爬梯。

就在肖征和王澤一人一邊拽起燕秋山,剛拉住爬梯時,一道閃電鋼刀似的掠過,除了個別沒毛的同志,所有人的頭髮都豎了起來,宣璣與直升機同時往兩個方向閃避,雷堪堪擊中了掉下去的石板和燕秋山脫手的枴杖。

有人在迴響不絕的噪聲中大喊:「樓要塌了!」

有什麼東西裂開了,巨大的陰影從他們頭頂上空掠過,三十六層以上,已經越過極限的總局大樓像被折斷的鉛筆,從傷口處往下塌。風雨飄搖的頂端已經成了一片焦黑,上面還糊著冰!

直升機沒命地往外飛去,吊在外面的外勤睜不開眼,只能拚命抓住爬梯,被燕秋山牢牢護在懷裡的知春忽然出聲:「宣主任,你等等……他要幹什麼去?」

燕秋山艱難地睜開眼——看見宣璣作死似的往那斷了半截的樓裡飛!

「這不對。」盛靈淵一道陰影似的穿過緊急通道,碎石砂礫不斷地往下落,都被他週身的黑霧彈開。

不單異控局大樓裡的能量監控失靈,連他本人也毫無感覺——像劣奴躬伏陣這樣的龐然大物,是怎麼在他眼皮底下瞞天過海的?

還有那棵古怪的枯樹。

整個異控局大樓就是以那棵大樹為根建的,它來歷不明,不知是人為栽種還是自己長的,周圍保護圍欄上標注說,它是現存體積最大的植物,因為太高,曾經多次被雷擊,永安氣候乾燥,雷暴很容易引起火災,但不知為什麼,周圍的山頭被天雷勾動的地火燒過了好幾輪,只有這棵樹保存了下來。古人迷信,認為這棵樹有神性,還曾經給它建過神廟。

經年日久,這樹本來早就枯死了,盛靈淵之前來往幾次,沒從那樹上感覺到一點生氣。此時卻詭異地瘋長起來,細小的綠葉覆滿了枯木身,沁人心脾的草木香四下散開,大樓裡聾啞了半天的能量感應器這才開始狂叫。

那樹不斷膨脹,掃過的地方,裝飾用的綠植與鮮花也砸得到處都是。

其他植物一接觸到膨脹的樹枝,立刻會被吸成一把枯草,而同時,那膨脹的樹枝上哪會長出相似的枝條。

盛靈淵一抬手撞開一條衝他臉掃過來的樹枝,只見那同一根樹枝上,詭異地開著山茶、茉莉、紅掌和君子蘭四種花,奼紫嫣紅地與他掌心的黑霧撞在一起,鮮嫩的花化作一縷青煙,妖氣森森地飛了——盛靈淵在青煙繚繞中,瞬移到了一樓大廳。

幾萬人進出而不顯得擁擠的大廳此時已經一片狼藉,被可怕的樹根佔滿了,幾乎沒地方落腳。

同時,他聽見了一聲熟悉的低笑。

「人皇陛下,」那聲音在風雨飄搖的大樓裡迴盪,「久違了。」

盛靈淵一瞬間覺得週身的血都被凍住了。

那是三千年前,他在血染過的妖王宮盡頭聽過的聲音,

不……

絕對不可能。

「經年不見,斗轉星移,當年振臂一呼天下應的人皇陛下是何等威儀風姿?人族各部、類人族……哦對,還有那幫吃裡扒外的妖族,都唯你馬首是瞻。四海賓服,俱是山呼萬歲的走狗。」那聲音幽幽地說,「現如今,竟也同我一般落魄……嘖,盛瀟啊,人潮浪湧,把你高高捧起,就是為了有朝一日重重摔下的,你在赤淵裡,摔得疼不疼啊?」

那聲音從四面八方傳來,東一個字西一個字的,聲音像一個人,但每個字方向不統一,又似乎是七嘴八舌的。

大樓裡,各種警報器在狂響,人聲雜亂,雷聲伴隨著坍塌點的撕裂聲……所有的雜音都是干擾,盛靈淵輕輕一咬舌尖,強行沉下動盪的心神,凝神於耳,追蹤著對方的氣息。

一道白影在他身邊飛快地閃過,乍看,白影像亂晃的激光筆在牆上隨便亂掃,行動路線雜亂無章,時而逼近,時而掠遠,一秒也不停,目光都跟不上他。

但盛靈淵直覺對方不是亂竄,一絲微弱的風掠過他的鬢角,他感覺到周圍隱約的氣息流轉,

那白影行動間,似乎在不動聲色地描繪一個陣法的形狀,非常隱蔽,還有一點熟悉。

陣法?

是什麼陣?

盛靈淵不動聲色地問:「你是什麼東西?」

白影笑道:「你在岩漿下埋了三千年,老糊塗了麼?連故人都不認得。」

盛靈淵一邊追索著留下的痕跡,一邊輕輕一彎眉眼:「這可真是怪了,朕孤家寡人三千年,最近倒是平白無故多出不少故舊,隨便冒出個阿貓阿狗,都來跟朕攀親戚……」

「怎麼,」他說著,手掌中一道黑氣猝不及防地飛了出去,「來討壓歲錢嗎?」

可那白影太快了,黑氣沒入牆中,沒打著目標,反倒把非承重牆撞塌了一面。

「勾月樓一別三千年,」白影歎了一聲,「人皇陛下,當真不記得了嗎?那你再好好看看。」

「勾月樓」三個字讓盛靈淵眼角一跳,他來不及細想,已經憑著本能瞬移到了十米開外,與此同時,他方才站著的地方突然憑空轉出了一道旋風,風中幻化出無數刀劍,絞肉機似的捲了出去,「嗚」地從他面前掠過,堪堪割斷了盛靈淵一縷飄起來的長髮,繼而又憑空消失。

一條合抱粗的樹根頂破了地磚,直接把盛靈淵從地面上高高揚到了半空,樹根上居然也長滿了葉、開滿了花!

那些古怪的花葉遇到空氣就自動脫落,萬箭齊發似的射向盛靈淵,盛靈淵週身湧起厚重的黑霧,嚴絲合縫地將那些花和葉擋在身外。

可詭異的事情發生了,那些花葉就像清平鎮裡的影人一樣,非但不怕他的魔氣,反而將黑霧當成養料,大口大口地吞下,高高揚起的根須發出一聲歎息似的低吟,暴漲數尺。

盛靈淵皺起眉,這時,他看清了地上的陣法,倏地怔住,久遠的記憶倏地回籠——

那是……

三千年前,人族大軍打進妖王宮之前,遭遇的最後一陣。

九州混戰伊始,妖王破赤淵而出後,一路往北,勢如破竹,人間盡成妖魔境,新妖都當年取名叫「聖城」——就在現在永安西偏南大約一百五十公里的地方——城中有「飛神殿」,就是妖王宮。

與人族佔地極廣、四平八穩的宮殿風格不同,妖王宮裡九成以上的地方都是密林,三百六十方大陣彼此交疊,中間擁著一座高樓,那樓高聳入雲,飛起的簷尖銳捲翹,月夜裡從陣外望去,月牙先是跟簷牙勾連在一起,因此又叫「勾月樓」。

勾月樓外的陣群步步殺機,人族大軍每往前推一步,都要用無數命來填,可當時的人們都像沒有意識的蟲蟻,不畏生死,只知道一波一波地往上衝。

像是都瘋了。

所有人都被那種可怕的熱血支配著,包括盛靈淵自己。

勾月樓外破陣三天,人族死了十萬人,偌大一個聖城,屍體居然排不開,層層交疊在一起,當時正是端午前後,暑期上湧,蛇蟲活躍,可是聖城週遭百餘里內,居然連鳥都不敢落,逡巡不散的死氣都附在天魔劍上,指向最後的宿敵。

劍如傀儡,執劍人也是傀儡。

不堪回首二十年,從人皇到馬前小卒,誰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活下來的。

足足三天,人族大軍才撕破了勾月樓外的陣群,與最後負隅頑抗的妖族守衛短兵相接。

盛靈淵記得,妖王本人身著冠冕,站在青石板的高台盡頭,身邊空蕩蕩的,看著居然有點寂寞。

妖王那四不像的妖身瘋狂誕妄,顛倒得有些可笑可怕,人身卻意外的清秀。

他臉色蒼白,帶著一點斯文的病氣,既不窮凶極惡,也沒有別的大妖那樣艷麗奪目,眼神灰濛濛的,像有霧,看起來沒什麼精神,似乎是有些厭倦的樣子。

那是盛靈淵第一次見到妖王,對上那雙霧氣瀰漫的眼睛,他腦子裡沸騰的血突然就涼了下去,當時他沒想明白為什麼,只是覺得妖王身上有某種東西,讓他覺得心驚肉跳。

勾月樓外最後一陣,盛靈淵至今記得。

人陷入那陣中,彷彿陷入了無窮大的世界,無數先天靈物在陣中顯形——浩瀚無邊的鯤與鵬、鬚髮怒飛的犼、人面虎身的檮杌、翻雲覆雨的龍族……都是被妖王吞噬過的真靈,肉身已死,它們的憤怒和各自的法力仍然留在陣中,為妖王所用。

那陣叫做「歸一陣」,陣主是妖王本人。

世界上只有他一個人能使,因為別人沒有那麼大的胃口!

「你在想,朕已經死了。」歸一陣中的聲音輕輕地說,「但凡是打定了主意不想承認,就算朕站在你面前,給你一寸一寸地看清楚,你也會說,這只是個障眼法。因為你不敢……」

「哦,」盛靈淵手心裡的黑霧凝成了一把長劍,他聲音越發輕柔,臉上的笑容卻消失了,「不敢什麼?」

「你不敢承認,朕會死灰復燃。」歸一陣中的聲音說,「我知道你認出了這個陣法,你們人族在法陣與符咒上向來一騎絕塵——可你就是閉目塞聽。」

歸一陣吸著盛靈淵身上的天魔氣,同時,迅速從異控局大樓底部往上攀爬,從上面已經看不見底。

宣璣下來的時候,發現金龍已經壁虎似的爬到了十一層,奄奄一息的趴在那。濃重而熟悉的血腥氣刺得他眉心一跳,底下什麼都看不清。

他循著「山盟海誓」的聯繫,縱身而下,一頭撞進了陣法中,正好聽見這麼一句。

「三千年前,你被人群擁著趕著上了勾月樓。」

「登臨絕頂,卻損了天魔劍。」

「此後千萬日夜,你心裡都在想,那天拋下人族百年基業,臨陣脫逃就好了。人族就算死絕,跟你有什麼相關……對不對?」

「呵……你不敢回想,不敢細看。你怕你這一輩子,都是徒勞的笑話。」

我回來了,非常抱歉

《烈火澆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