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第一百章

「朕一生,抗天命、抗宿命,冒天下之大不韙,千刀萬剮,百死不悔,」那聲音在歸一陣中流轉迴盪,「你呢,盛瀟,你是為了什麼?」

宣璣剛扎進陣中,還沒到底,眼前是一片霧,他只能依稀感覺到盛靈淵在附近,但看不見人,也沒聽見他的回答,自己先被這話敲得心弦一震。

盛靈淵從小就知道自己是人族的繼承人,妖魔橫行的年代,逃亡的小太子是人們最後的希望,他是個神聖的圖騰與符號,只要是人、只要還有血氣,都願意為他而死。但他不是冰冷的傳國玉璽。

宣璣知道,他少年時候,心裡有一座石碑,所有為他擋過風刀霜劍的血肉之軀都埋在那裡,他鼓動阿洛津帶著整個巫人族跟他走,靠的並不只是丹離的謀劃,而是他自己的心——那個時候,他發過的願、許下的諾言,全是赤城的。

可這是天魔劍斷之前,那……之後呢?

斷劍的事是一次逼宮、一次陰謀,可以說是丹離算計得逞,也可以說少年天子羽翼未豐,還沒有握住能駕馭天下的權柄。

但歸根到底,那是人族對他的背叛。

而緊接著,在修復天魔劍的過程中,醜陋的真相一個接一個地爆出來——他是天魔、是祭品,是個沒出生就被生母拋棄的工具。

他甚至不能算是個「人」。

天魔也是魔,盛靈淵的力量源頭同樣是赤淵,一旦赤淵一片死寂,他會變成什麼樣,自己心裡是清楚的。而他在得知了所有真相、失去了一切能失去的東西之後,為什麼竟肯剖出血脈,捨五官六感,孤獨地背負著人皇的責任,把自己活埋在冰冷的度陵宮裡?

這根本有違人性。

他難道不會怨恨,不會不甘?難道沒有這個功能?

他難道是個無意無私、沒心沒肺的神麼?

那陣法中的聲音大笑道:「你什麼也不為,你根本就不敢承認天魔劍損得一點都不值得!因此你必得給他找一個冠冕堂皇的『大義』做借口。你們怎麼說的來著?詞太多了,什麼『以大局為重』,『為生民立命』,『忍辱負重、以殉天下』……多凜然啊。盛瀟,自欺欺人慣了,你把兩眼一戳,都瞎著信了,你那也叫活著?還不如廟裡的石像有滋味呢,真可憐啊。」

宣璣後脊躥起一層雞皮疙瘩。他忽然想起來,在東川的時候,阿洛津臨死,曾經好像恍然大悟似的說過一句話——「靈淵哥,其實你也和我一樣」。

能聽見陰沉祭文的魔,一定是能同獻祭人有共鳴。能被祭文喚醒的,也應該和阿洛津、微煜王……甚至那清平鎮的影人一樣,憎恨著這個平靜的人間,想引來赤淵火,把一切都燒回到人族一統之前的樣子。

盛靈淵被陰沉祭文喚醒,真的是一場意外嗎?

他在巫人塚裡重新回到自己的軀殼,想起生前種種,面對蠢蠢欲動的赤淵火,心裡到底是怎麼打算的?

他當時看似亦正亦邪,與異控局也若離若即……真的是站在人族這邊的嗎?

兩種可能性:要麼,盛靈淵當時可能根本就想放任赤淵火燒起來,殺其他的魔頭,也只是為了像當年妖王一樣,獨佔赤淵之力。

要麼是他死生一場,三千年前自欺的大夢還沒醒,乃至於他一睜眼,仍然下意識地無視自己的意願,看見安居的人族就本能地浮起虛假的欣慰笑容,像個自己給自己設定好程序的木偶一樣,被動地復活、被動地再次以身為祭,為人族平了這一次劫,死回赤淵!

宣璣突然發現,不管那時的盛靈淵心裡真實的想法,都讓人不寒而慄。

因為不管他心裡生著哪一種念頭,當他知道天魔劍靈其實沒有死,而且成了赤淵最後一個守火人、只剩最後一根朱雀骨的時候,他都只剩下了一條路。

陣法的薄霧中,只有陣主癲狂的大笑來回飄蕩,宣璣依然沒能聽見盛靈淵的回答。

他大概沒有什麼話好說。

他出生是精心設計,心願源自別人處心積慮的灌輸,理想彷彿笑話,真情是事先編好的囚籠。

他的前半生是一場信以為真的騙局,後半生是自己掩耳盜鈴的圓謊。

阿洛津質問他「你這一輩子,痛快過一天嗎」,阿洛津錯了,對他要求太高了。

人皇生死三千年,真的知道什麼是「痛快」嗎?

宣璣翅膀上的火焰倏地暴漲,歸一陣立刻察覺到外來入侵者,一時間,空氣裡無中生有出百十來把刀劍,劈頭蓋臉地朝他捲來,讓人不由得聯想起南海高山王墓裡能隨意化刃的童屍!

宣璣懶得躲,手中「嘩啦」一聲響,幾枚硬幣自己飛出去,在空中化成幾道影子,密不透風地彈開那些逼近的刀劍,倉皇地尋找盛靈淵。

只見陣中有一堆花葉附著在一大片黑霧上,黑霧凝成繭狀,粘在上面的花葉水蛭似的吸著魔氣。

當年妖王宮的「歸一陣」裡,有無數被妖王吞噬的上古天妖。

而這「歸一陣」裡,能像微煜王一樣無中生有出風刀劍雨,還能像清平鎮的影人一樣不懼天魔氣……就好像它把那些被陰沉祭召喚出來的人魔都吞下去了一樣!

宣璣縱身飛向那黑霧凝成的繭:「靈淵!」

離火到處,魔氣退散,黑霧與吸附在上面的花葉一起倏地散開,可那「繭」中卻空無一人——盛靈淵不知什麼時候脫身了。

歸一陣裡的聲音說:「有新客到……盛瀟,你的獄卒來找你了,你怎麼還躲躲藏藏的?」

宣璣這才意識到,原來他沒看見盛靈淵,不是因為這個歸一陣——他自己用某種方法隱了形跡,陣主也在找他。

人族因為先天限制,為了在戰爭中對抗其他種族,只能在符咒和法陣上下功夫,在這兩個方面得天獨厚,人皇在陣法上的造詣更深,宣璣能隱約感覺到,盛靈淵的位置不斷變化,似乎是在拆解這個陣。

宣璣勉強定了定神:「抄個歸一陣,就能冒充妖王,您可是哪個山溝裡的糟桿子樹成精,怎麼不去搞電信詐騙呢?」

說話間,他落在那大樹暴出地面的樹根上,腳下火苗一路躥了出去,至陽的離火掃清了陣中的霧氣,把樹幹都吞了下去,週遭頓時化作一片火海,就像當年地火奔湧的赤淵……

等等!

宣璣似有所感,驀地扭過頭去,發現周圍的場景不知什麼時候變了,他自己正浸泡在火海裡,這哪裡還是異控局一樓大廳,分明是赤淵——當年還燒著的赤淵。

突然,不知是哪裡傳來一聲淒厲的鳥鳴,宣璣循聲抬起頭,瞳孔被火光刺得急劇縮小,他看見一個人影從赤淵兩側高崖上一躍而下。

那人落到半空就已經化作一團火球,流星一般地砸向岩漿表面的硬殼,曾經血脈相連的熟悉氣息被赤淵一五一十地轉達給了守火人,時隔三千年,重見此情此景,宣璣依舊肝膽劇烈。

理智剎那燒成了灰,他想也不想地朝那人撲了過去。

三千年前,宣璣沒有身體,明明近在咫尺,雙手卻徒勞地穿過盛靈淵的身體,眼睜睜地看著他被岩漿反覆吞下拋起。

這一次,他終於接住了那人。

懷裡的人被赤淵烈火燒得看不出原貌,所有的骨頭似乎都不在原位,焦炭似的皮肉黏在上面,艱難地張開嘴,似乎想說什麼。

宣璣一把將盛靈淵籠在身前,雙手不夠用,還要加上翅膀,恨不能把自己碾平,化作一張屏障……

這時,他聽見懷裡的人輕輕地說:「你嘗過巫人族的梨和蜜……嘗過他們的驚魂嗎?」

宣璣悚然一驚,下一刻,他胸口一涼,懷裡的「人」纏在他身上的「手」繞到他後背,從翅膀的間隙中伸過去,捅穿了他的心口。

那「手」變成一把樹籐,在他胸腹中亂攪,隨後緊緊地抓住了他的脊樑骨。

「啊,」歸一陣中的聲音歎息似的,「朱雀骨,好燙。」

宣璣雙手驟然脫力,緊接著,周圍赤淵的幻境破碎,他整個人被拋到了半空——樹籐從他背後刺入,前胸鑽出,再鑽進丹田、咽喉各處,來回穿針引線似的,把他「縫」在了那裡。

鮮紅的翅羽雪片似的往下落,宣璣臉上一片空白,翅膀像垂死的鳥那樣撲騰。

這一切發生在轉瞬間,讓人來不及反應。

「最後一個守火人……」歸一陣裡的聲音沒感歎完,一個裹在黑霧裡的人影撲了上來,瘋了似的去扯「縫」在宣璣身上的妖籐。

一道白影露出了形跡,輕輕地「呵」了一聲:「抓住你了,人皇陛下。」

樹根上伸出無數細小的枝芽,蛇似的,飛快地蜿蜒逼近盛靈淵,然而就在這時,白影腳下突然爆起一團火光。

一個聲音說:「抓住你了,糟桿子精。」

「什……」

宣璣倏地從白影身後冒了出來,與此同時,那被樹籐釘死在半空中的「宣璣」從頭開始融化,最後變成了一把鋼崩,稀里嘩啦地滾落下來,飛回宣璣手裡,化作一把鎖鏈,把試圖掙脫火圈的白影牢牢地捆了起來。

而方才拚命撕扯樹籐的「盛靈淵」身邊的黑霧散開,裡面空無一人——那依舊只是個魔氣凝成的虛影。

「我希望你記住一件事,」宣璣咬著牙把鎖鏈拽緊,一字一頓地說,「爸爸『死』過三十五次,從來沒有——掉、過、毛!」

只聽有人低喝一聲:「破。」

消失許久的盛靈淵在白影被宣璣困住的剎那就鎖定了陣眼,黑霧在他手裡凝成了一把細針似的長劍,從陣眼裡穿了過去。

歸一陣天翻地覆起來,巨大的樹根翻滾著,異控局大樓裡無數磚瓦簌簌地下落,煙霧倏地散盡,露出樹根上血紅色的劣奴躬伏法陣。

盛靈淵手裡的黑霧劍去勢不減,同時,一道天雷從折斷的大樓露天頂上劈了下來,正劈在那大樹的中心,大雨傾盆落下。

「默契滿分!」宣璣在地動山搖的噪音裡吹了聲跑調的口哨,扯著嗓子問盛靈淵,「和我『山盟海誓』好不好?」

盛靈淵不肯跟他一樣咆哮,宣璣聽不見他的聲音,只能看清他的口型。

非常簡單易懂,陛下就一個字:「滾。」

《烈火澆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