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君莫笑、杯莫停
正常孩子的記憶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兩歲還是三歲?稍稍早慧一點的,大概一歲左右的時候就會有些片段留在最深的潛裡面,我們的生命從一開始的一無所有,一寸寸被光陰染就成不同的顏色,在這光怪陸離的世界裡交相輝映地閃爍,成就一生一事。
記憶是可以改動的,這點冉清桓一直都知道,也曾經親自動手改動過許多人的記憶,雖然一直功夫都不怎麼到家,雖然一直要鳳瑾跟在善後。
美人撲到他身上的時候,美人說「你不記得姐姐」了的時候,美人的眼淚像深海遺珠灑到他的衣襟上的時候,許許多多的前情舊事都面孔朦朧地呼嘯而來,如同開啟了閘門,隔著忘川,遙遙地瞥見前生,彼岸花大朵大朵的綻放,浮光掠影一般的不甚分明,唯有貼在胸口的溫度,透過衣服侵染過來,鈍鈍的疼。
冉清桓知道這是另外一個放在他身上的法陣被開啟了,看起來就像是鳳瑾把幼年時期一直封鎖的記憶突然還給了他,那時少女如花的面容與眼前梨花帶雨的女子隔了數十年的時空重合在一起,剎那鑄就了另一副纏繞的枷鎖。
這些突然被添加的記憶是真的麼?一時間冉清桓有些恍惚,那些畫面久遠的就像是畫在紙上的清淺影子,蒼白得不真實,而自己的身體,大概並不是屬於人類的——他知道這身體等到差不多長成,時間便再無效果,他會頂著這張年輕的臉,漂泊到未知的年月,那麼這樣的自己,也能算是人嗎?也能有一個人的出身、親人、故土……家麼?
最蹩腳的童話也編不出這種前後不搭的情節吧?
可是這溫度卻偏偏是真的,耳邊的人失聲痛哭,一聲一聲砸在心裡,滿腔的火氣立刻被澆滅了,怔然生出幾分眷戀。
人事音書……人事音書……
如同被什麼蠱惑一樣,他輕輕抬起手來,碰碰泣不成聲的女子如雲的長鬢,檀木般的清香在他指尖瀰漫開來,良久,冉清桓回過頭來,看著勉強撐住身體靠在門框上卻依然從容不迫的錦陽王,深吸了一口氣:「鄭越,你這樣有意思麼?」
「嗯?清桓還走麼?」鄭越臉色有些蒼白。
「你又裝遇刺又裝犧牲地封城,我這三腳貓的功夫走得出去麼?」冉清桓搖搖頭歎了口氣,自己剛才可真是讓這王爺氣糊塗了,居然忘了前一陣子,錦陽王曖昧地遇刺已經讓他們順勢戒嚴了。他看了強撐的鄭越一眼,從懷裡掏出一小瓶藥丟過去,「解藥,你用完了不用還我了,反正也是順手牽羊的。」
——勞什麼心又費什麼力呢?冉清桓向來懶得很,你們想怎麼樣就怎麼樣吧,反正做完這件事情,鳳瑾,我就再也不欠你什麼了,幾年的而已,還有大把大把的生命可以揮霍。
「將軍,前面不知道為什麼有一路京州軍。」斥候看著尹玉英不善的臉色,吞了口口水, 「好、好像是援援援軍……」
「京州援軍?」尹玉英的看著他,一字一頓地重複道,「今日行軍的事情商定了多少時日了,嗯?你現在告訴我莫名其妙地多出一隊京州軍來,你們斥候都是幹什麼的?!白家輝!白家輝!滾出列來!」尹玉英綽號豹子將軍,有傳言說他是土匪出身,身長八尺,方臉,眼睛不大,瞪起來卻不小,這是個真正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的拚命三郎,別人的疤都在臉上,他的疤卻在脖子上,堪堪避過了大血管,猙獰凶悍得觸目驚心。
「將、將軍……」豹子將軍有一項獨特的人格魅力,他心情好的時候,你騎到他脖子上都沒什麼,一旦發了火,除了錦陽王宮裡的那位老大,別人也就只剩下結巴的份了,嗯,不得不說,錦陽王的御人之術實在是爐火純青。
尹玉英一揚手,馬鞭子在白家輝耳邊脆響了一聲,雖然沒有碰到他,但是凌厲的風聲卻讓這個斥候頭子再一次吞了口唾沫:「白大參將,你也太行了吧,什麼時候斥候的眼力還不如我養的老狗了!嗯?!你還沒老就先雙目昏花了?!你說,你告訴我現在怎麼辦,是進是退?啊?!」
「這這這……」白家輝小腿肚子開始轉筋,「末將以為,以為……謹慎起見,我還是往回……」
尹玉英一腳就踹下來了,白家輝閉眼受了,沒敢躲。
「往回?!往回有埋伏怎麼辦?京州軍前後夾擊怎麼辦?閉嘴!老子再他娘信你的話就是叫狗叼了腦子!這麼多弟兄,說來就來說走就走?!老子他娘帶的是重騎,不是敢死隊!白家輝啊白家輝,老子知道你廢物,看在你親娘舅跟了我小半輩子最後戰死沙場的份上,老子給你這個機會,怎麼就沒想到你就廢物到這種地步!」
脾氣暴躁的將軍大聲咆哮著,白家輝腿一軟,差點沒跪在地上,幸而這時候軍師江寧在旁邊輕輕地咳嗽了一聲,如果說誰還能在豹子盛怒的時候說上一兩句話,也就是這位跟了他多年的軍師了:「將軍,現在急也不是辦法,不如先派人去探探京州軍的底,再做打算,可好?」
尹玉英瞪了他一眼,喝道:「你有這廢話的功夫還不快去辦事?!」
江寧摸摸鼻子,苦笑了一下,立刻下去調兵遣將,暫時接管了斥候。
江寧家道中落,原是個飽讀之人,無奈生計所迫,只得少年便投筆從戎,如今才不過二十五六,已經成了軍中不大不小的一個人物,不管在什麼情況下,他永遠都是一副不緊不慢的腔調,和那尹玉英倒是互補。
這些年來,教他慢性子磨得,就連尹玉英的脾氣也收斂了不少,可惜這次白家輝這個靠裙帶關係上來的酒囊飯袋還是給了這豹子將軍一個發飆的理由。
他這邊才派出探路的人沒多久,卻見不遠處一個傳令兵奔馳了過來,來的方向正是所謂有京州援軍的方向,尹玉英瞇起眼睛看了看,是自家的傳令兵,他皺皺眉頭,不明所以地看看同樣詫異的江寧。
轉眼間傳令兵已經到了眼前,翻身下馬,恭恭敬敬地行禮道:「將軍。」
「你從哪裡來的?」尹玉英挑挑眉,火氣一時忘了發。
「回將軍,末將是從東萊嶺過來的,替小監軍傳個話兒。」東萊嶺正是發現了京州援軍的地方,尹玉英沒弄明白,眨眨眼睛:「小監軍?」
江寧低聲提醒道:「那個錦陽來的孩子。」
尹玉英一拍腦袋想起來了,前些日子,有個名叫冉清桓,長得跟丫頭似的少年帶著錦陽王的諭令過來,說是來做監軍的,所幸這細皮嫩肉的年輕人一點也不招人煩,無比坦誠地跟尹玉英說:「將軍放心,我不是來搗亂的,九太妃是我失散的姐姐,剛認回來的,王爺實在看不得我閒著,就把我派過來混個軍功,我保證不礙著您什麼事,頂個監軍的名頭,絕對不給您添麻煩,另外吃的也不多,浪費不了您多少糧食,就是來混兩天,回頭咱倆跟王爺還有我姐都能有個交代。」
一席話把豹子將軍給逗樂了,還沒看到過這麼真誠的紈褲子弟,這孩子也真是聽話,讓幹什麼幹什麼,不該管的事情一句話也不插嘴,在軍中也沒有架子,吊兒郎當的樣子還頗有人緣,有時候尹玉英抓不著人,讓他幹點什麼瑣碎的事情,每次完成的還讓人挑不出毛病來,一開始還怕行軍苦,他大少爺不習慣,誰知道他吃穿用度皆和普通士卒一起,不說抱怨,還頗有些自得其樂的架勢,弟兄們見他年紀不大,長得又秀秀氣氣,便都玩笑似的叫他小監軍,就連最不待見所謂監軍的尹玉英也看他挺順眼,有時候無關緊要的事情,便都交給這小冉去做。
「小冉?他帶著兵在前邊?」尹玉英心裡有點懸,這可是王親,帶出來就是為了混的,真出了什麼閃失自己可賠不起,這孩子平時安分得很,怎麼這回這麼不靠譜?
「小參軍說前邊路障掃清了,將軍可以過去了,那些援軍不是什麼京州的,不過是內鬥的不可開交的閔州百忙之中抽出的人馬,看著唬人,沒什麼戰鬥力,小參軍已經派人斷了路,燒了糧草,帶了幾千輕騎,從高處衝下去,沒怎麼著就把這幫自己亂了陣腳的殺的哭爹喊娘了。」傳令兵笑著說,顯然還沒從興奮中緩過勁來,「嘿,將軍,那閔州軍可真是軟柿子。」
一看這個傳令的小兵就沒有什麼大局觀,典型的在戰場上上邊怎麼說怎麼做的小人物,尹玉英和江寧對視了一眼,都從對方的眼睛裡看見了心驚,閔州軍來得如此突然,簡直稱得上神不知鬼不覺,連這邊的斥候都給蒙了過去,那少年卻能在這麼短的時間裡看出這路人馬出處,況且斷後、燒糧這些事情,做得這麼乾淨利落,是一定要建立在對對方瞭如指掌的基礎上,瞄準了山中步兵的弱點,自高處而下,只帶著幾千輕騎的眼力和時機把握,需要的當然不僅僅是年輕人驕狂的勇氣——這個名不見經傳、差不多史上最有人緣的參軍,竟然是個陸戰的行家?
「報——」尹玉英一抬頭,派出去的斥候又回來了一批,「報,將軍,前面有我們的人,看樣子是交戰了,京州援軍潰散而去。」——看看,這斥候都還沒弄清楚是援軍不是京州的呢。尹玉英撇撇嘴:「丟人啊丟人!」揚手一鞭把斥候嚇了一個哆嗦,「走,我們會會自家這位神通廣大的參軍去。」
這邊一路行軍,江寧卻若有所思起來,尹玉英問道:「老江,這小監軍,你怎麼看?」
「我想起一件事來,」江寧想了想,「將軍還記不記得王爺在竹賢山外意外遭遇京州軍的那一戰——我當時就覺著,不是王爺的路子。」
尹玉英皺眉:「我當時聽說是碰上個什麼世外高人給指點的,挺不靠譜的,也沒往心裡去,現在你這麼一說我想起來,當時跟著王爺的是老齊那個悶葫蘆,王爺雖然很少親自帶兵,但是打仗的路子跟老齊差不多,都是等待時機一擊必中的穩妥,若說找到小路抄到京州軍後方,來個雙面夾擊我倒是信,可是虛張聲勢的半夜劫營擄人侍妾……確實冒險了些,不像王爺他們的行事風格。」
「但是這法子卻妙得很,」江寧讚歎道,「省的和查明起硬碰硬,不知道省了多少兵力財力。」
「九太妃那個時候好像出了一次宮,九太妃久居深宮,要不是趕上諸如祖祭之類的大典,但得不出門……」尹玉英瞇起眼睛,「有些道理,看來這小子有些來歷。」
冉清桓咬著根草,無所事事地坐著,現在身邊的新兵蛋子們都把他當成神明一樣,精銳都是尹玉英帶著,他身邊這些不怎麼樣的,大多數是新兵和傷兵,尹玉英嫌他們累贅,乾脆給了冉清桓當變相保鏢,省得刀劍無眼的,萬一傷了這小少爺,回去不好交代,這幫人沒想到自己還能有這麼威風的一天,激動的不行,誰料到這平易近人清清秀秀的小參軍這麼大本事呢?
冉清桓當然比尹玉英更能把握全局,因為這次進軍京州,無論是攻破落雪關還是什麼,都是櫻颸從他那裡挖出來的主意,跟京州那位身居高位的間諜裡應外合的傑作,當然比尹玉英這個正牌的將軍更清楚京州和閔州現在微妙的政局,況且他安安分分的也不搗亂,有時候還能幫點小忙,尹玉英和江寧有什麼軍機議事,也按規矩叫著他一起聽,他嘴上不說,私下裡該算到的不該算到的,心裡都有數——冉清桓多年來沒有什麼別的愛好,研究的就是這些,何況鳳瑾出給他的那些靈異任務,十有八九倒是跟些大人物大勢力之間的爭鬥有關係的,混得久了,早就游刃有餘起來。
出兵京州是他主動請的,鄭越這丫實在有不正經的本質,自打自己一句不客氣的「鄭越」叫開開始,他也就不在那稱孤道寡地裝大尾巴狼了,雞毛蒜皮的小事也拿來問,明明自己的算盤打得好好的,非要聽聽他怎麼說,還不時明裡暗裡地攛掇他跟齊皊卿多親近,甚至把自己的住處安排在了齊皊卿府邊上,倒是沒看出這個錦陽王大人是個同人男,明顯是兩個直男,愣能讓他Y到一起去,還有齊皊卿那雙X光似的眼睛,每次看見他就一副若有所思狀,實在讓人不寒而慄……趕緊從錦陽逃出來,看不見他們乾淨。
再說既然決定了,就要付諸行動,京州一役本身沒有什麼值得擔心的地方,但是要收服這些名將可不那麼容易,尤其是尹玉英這個刺頭,要讓他真心真意的服,就得找個機會在他眼前練練,否則沒門,想想當年諸葛亮剛到蜀中的時候還遭到關羽張飛的白眼呢,何況自己這個「靠著裙帶關係的權貴家的紈褲子弟」?
馴獸可是個體力活。
正自己胡思亂想中,不遠處煙塵已經升起,尹玉英大呼小叫的聲音隔著馬蹄聲傳過來,嗯,不愧是雷厲風行的豹子軍,不多時,他就被人一把拎起來,大嗓門在耳邊炸開:「他娘的,你小子也太能裝了,比那死老江還猴精……」
江寧跟在後邊忍不住苦笑。
三人進了臨時的軍帳,尹玉英排開陣勢要開審,冉清桓沒什麼規矩地坐在一邊,帶著小孩搞了惡作劇一樣狡黠又有些懶洋洋的笑意,老老實實地有問必答,說到最後,尹玉英越來越激動,思考他的話的時間也越來越長,江寧看著這個滿不在乎的少年人,忽然心裡一動,想到了什麼似的,打斷了尹玉英,開口問道:「冉監軍……」
「別,江大哥還是叫小冉吧。」
「咳,這不合禮……」
冉清桓哀號一聲:「我就是見不得這管天管地還管拉屎放屁的禮法才從錦陽逃到軍中的,江大哥,你就賞我一條活路吧!」他驟然出言不遜,那神色讓尹玉英看得愈加順眼起來。
江寧一笑:「好,小冉,我有個問題。」
「嗯?」
「聽你剛才所說的話,竟是比我和將軍想得都要深遠,看的都要全面,我就在猜一件事情——」江寧抬起頭看著他,認真得很,「我在想,這次出兵京州,王爺給我和將軍說的行動方針裡面,大多數都是小冉的主意吧?」
尹玉英怔住,冉清桓彎起笑眼:「怪不得有人跟我說軍師江寧的心比頭髮絲還要細,我今天可算見識到了,還得謝謝江大哥提供的信息格外的多。」
「你早就……」尹玉英指著江寧,眼睛快要瞪出來一樣。
江寧歎了口氣:「我私下裡求著小冉幫我做了些文書的工作,竟是類別分明,井井有條,每次發現他做的工作有細微異常,仔細想想,總能想出些自己這邊的漏洞,時間長了,再不明白,我可真是該拖出去軍法處置了。」
尹玉英沒好氣地瞪他:「你居然知情不報,就不怕我軍法處置?!」
冉清桓卻撫掌大笑:「蛛絲馬跡都不放過,江大哥真是人才啊人才!」
江寧暗中笑笑,別人不知道,自己還是清楚這豹子將軍的脾氣,平生最看不慣的就是這些所謂的監軍,仗著身後權勢,什麼都不懂也敢來指手畫腳,錦陽王派來的監軍十個有九個讓他軍法處置了回去,久而久之,燕祁大營裡有了個不成文的規矩,豹子軍裡無監軍——這少年一開始就表示明白自己的身份,安分坦誠得很,尹玉英雖然不看重他,但是也難得的把他當個孩子,沒起反感之心,而後厚積薄發一鳴驚人……難為他看得這麼透徹。
冉清桓冉清桓……真是個人物……
落雪關破,東萊嶺傾,而後這一路,燕祁軍幾乎長驅直入,這支人數不怎麼多的軍隊,幾乎到了讓人聞風喪膽的地步,於此同時,冉清桓這個名字進入了各國情報部門的視野。
然而,過了落雪關的崇山峻嶺的關卡,正式到了那名叫落雪的邊陲小城的時候,冉清桓才發現這場戰陣並不是如他想像的一般,像個能讓他步步為營的軍事遊戲一般——戰爭,這是一場建立在九州浩大無垠的土地上的戰爭,不是幫派間的爭鬥,也不是打擊毒販恐怖分子的特種兵行動,這片土地上所有的生命都會因為亂世的風暴而戰慄不已,王者必須踏在萬民的屍骨上——死去的並不只有敵軍的士兵,戰爭的場地,也並不只有雖然易守難攻但畢竟荒蕪的邊境……
這陣看不到盡頭的腥風血雨,所有無謂的犧牲或許只為成就不多人的野心,和……名聲——
「京兒他娘。」
死老太婆又在那叫喚了,西良手上收拾東西的動作頓了頓,一滴汗順著臉頰淌下來流進嘴裡,鹹呼呼的味道弄得她更加心煩意亂,她皺皺眉,裝作沒聽見,繼續著手裡的事情。
「京兒他娘!」老婆子叫魂的聲音大了些,西良仍舊不理會,她本是落雪鎮上最有名的鏢師的女兒,自小也練得一身功夫,幼時的夢想原本是仗劍攜酒闖天涯的,誰知道她爹哪根筋不對,非要把她早早嫁了。嫁就嫁了,她嫁的人叫做宋之久,是落雪鎮官兵守將,早年跟著落雪關樊多將軍的,吃皇糧的,也算是本地一個有頭有臉的人物,只是宋家老娘,實在多事的很,極不好伺候,一點不順心就嘮嘮叨叨個沒完,整日裡念叨她自己的兒子前般好,自己萬般不是。
「京兒他娘,你聾了不成?」聲音又提高了,還加上枴杖敲桌子的聲音。
「老不死的東西,老娘上輩子欠了你的。」西良小聲嘀咕,深吸了一口氣,高聲應道,「哎,來了!」
進了屋,老太太的臉色不太好,嘴角向下撇著,雖說已經嫁過來兩年了,連孫子都給她生了,可是就是怎麼看這兒媳婦怎麼不是,用老太太時常掛在嘴邊的話說就是「長得就是一臉狐媚樣,可知不是什麼好東西」,又不太會打理家事,整日裡單知道舞刀弄槍,不成個正經人樣子。
「娘,您叫我什麼事?」
「我可能有什麼事?多就是要死了,好叫你將我這糟老太婆用蓆子捲出去,早順了你的意!」
「娘,」究竟是婆婆,西良不敢當面頂撞,只得小聲道,「這又是怎麼了?」
「怎麼了?」老太太冷笑一聲,「你不是裝聾作啞麼?你眼裡從來都沒有我!咳咳,你早盼著我死哪!我就遂了你的願,一頭撞死在牆上!這日子可怎麼過啊……」
西良還沒來得及說什麼,老太太又哭:「我的兒啊,你也不回來看看娘,你們宋家專門養白眼狼!現在又出了個小狐媚子……我都這麼大歲數了,活著也是討人嫌,早死早托生!」
「娘,你這說的哪裡話?」西良皺皺眉。
「你還在這做什麼?還不把那小的也勒死,免得我們一家老小上不了你的眼!」
「娘,我真的沒聽見。」西良有些無力的辯解,那邊孩子被嚇醒了,起哄似的哭起來,她一邊哄著小的一邊安撫老的,只覺的腦袋一跳一跳的疼。
「我還冤枉了你不成?!」
「娘,我在尋思給之久帶去什麼東西,一時間走了神,不是故意氣您。」西良試著轉移話題,果然一提到兒子,老太太情緒穩定了好多。
「假惺惺的幹什麼,我那苦命的兒啊,也不管他老娘,」老太太念叨了好一會子,終於忍不住問道,「你幾時走?」
西良鬆了口子氣,小心翼翼地道:「正準備著呢,準備好了就去,娘,可有要吩咐的話?」
老太太瞪了她一眼,轉身從枕頭底下取出一個布包,裡三層外三層地包著,西良接過來打開一看,竟是雙新布鞋,裡面加了薄薄的一層棉花,也不知老太太是熬了多久才做上的。」
「娘,這雖是快入秋了,可天氣尚炎熱,這……」
「你懂什麼?入了秋以後說涼下來就涼下來,你叫他凍著去麼?我那苦命的兒子,總歸是還有我這麼個娘惦記著,若……」
西良見她又要開始,忙打斷:「那就多謝娘了,天色不早了,我須得早點動身才是,娘多保重。」
老太太嘴裡也沒幾句好聽的話,西良只得逃了出來,心裡自是憋著一股悶氣,原本看到布鞋時候的感動又被那老潑婦幾句話說得去了爪哇國,收拾好了東西,西良便急匆匆地趕去了落雪關,從老太太那裡生的火,她決定要在那冤家身上討回來,可憐堂堂那一城守將,也不知道受了多少夾板氣。
傍晚上才到了城關,眼下兵荒馬亂,宋之久也不得著家,西良來過幾次,眾將士們見了她挺親切,可巧宋之久已出門巡查了,半夜才能回來,西良原本是想把東西放下就走的,可是想了想,沒有見到他,終究還是有點不甘心,再者也不想面對宋之久那個老不死的娘,央求了一下,將士們便單獨給她安排了個地方住下。
才迷糊睡去,她便被一陣喊殺聲吵醒,西良一機靈坐起來,仔細一聽,果然不錯,是真真切切的喊殺聲,她雖然是半個江湖兒女,卻並未真的獨自闖蕩過,此時一時不知要怎麼辦才好,忽然間恐懼和無助在這樣一個黑夜裡向她襲來,跌跌撞撞地走了出去,只見戰火已經燒著了半邊的天空,所有的星星都在煙火和鮮血裡不可思議地黯淡了下去,西良呆呆地定在那裡,懷裡還緊緊地抱著帶給宋之久的東西。
一隻手拽了拽她,西良惶然回過頭,仔細看去,才看出是帶她來這裡的小將士。見她呆呆地,小將士使勁搖晃她,大聲喊:「大嫂快走!叛賊來偷襲我們了!大嫂快走!」可惜西良滿耳朵裡都是亂七八糟的喊殺聲,只見了小將士的嘴一張一合,竟聽不到他說什麼。
「大嫂快走!」小將士推搡著她,西良總算聽到了,努力定下心神來,她這時已經鎮定下來,顯示了超凡的堅強,可是不知為什麼,心臟卻好像要從嗓子眼裡跳出來一樣,耳朵裡是她如雷響的,越跳越快的脈搏聲。
女人的預感一向準得驚人。
燕祁人就像是在茫茫夜色中一刻不停地盯著獵物的狼,一旦獵物有半分鬆懈,它就會撲上來,一口咬斷對方的咽喉,沒有人知道他們什麼時候到的,什麼時候神不知鬼不覺地斷了守關將士們的耳目,如天降的劫難——
戰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烏可食。為我謂烏:「且為客豪。野死諒不葬,腐肉安能去子逃?」水深激激,蒲葦冥冥,裊騎戰鬥死,駑馬徘徊鳴。梁築室,何以南?何以北?禾黍不獲君何食?願為忠臣安可得?思子良臣。良臣誠可思:朝行出攻,暮不夜歸!
清晨的泥土和血腥氣混合到一起翻湧上來,那是死亡和絕望的氣息。
四面楚歌,十面埋伏,燕祁的大旗鋪天蓋地而來。
宋之久一口鋼牙已經咬出血,倏地揮動手中長戟:「將士們,落雪關失守,我等卻要與我落雪鎮共存亡!給我上!」
此時西良的心彷彿要從嘴裡跳出來,身體上卻忽然有了某種潛藏的力量和勇氣一般,轉身,逆著奔逃惶恐的人群,盡她所有的機智潛了出去。她摸到了城門邊上,兵荒馬亂中沒有人有精力顧及她,正好聽見這個聲音,雖然有點扭曲,還是讓她的瞳孔瞬間縮小,那是——之久!
這是一場沒有任何懸念的爭鬥,幾百人對千軍萬馬的廝殺,冉清桓和尹玉瑛遠遠地看著,以宋之久為守的騎兵們,就像是一群勇敢而悲壯的優伶。
宋之久一夾馬腹,大聲喝令:「殺!」
鮮血和肉塊模糊了視線,廝喊和慘叫彷彿組成了某種奇異的儀式,宋之久身邊的人一個接一個地被多如牛毛的刀劍砍下馬去,失卻了主人的戰馬不知所措地站在那裡,冉清桓一身修為雖然不在,卻依然看得到那些已經沒有了身體,卻還不肯承認自己死亡的靈魂徒勞地揮舞著虛無的刀劍,一次又一次地,從毫無感覺的敵人的身上空氣一樣地穿過,張開的口形似乎和浴血的宋之久喊著同樣的字,他們說:「殺!殺!殺!」他們保護下的一城百姓,被戰馬踏死和波及的不計其數,每個人都帶著驚惶的神色,四下逃竄,不似那些訓練有素的邊關守將,那些淒厲的哭聲和絕望的叫喊就像直入鼓膜的尖刺——
他終於明白了十年戰亂後積聚的怨氣是怎樣的強大的力量,足以衝破任何強大的封印。
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
巨大的刀刃撕裂了宋之久的盔甲,把他生生劈成了兩半,跨下的戰馬揚起前蹄昂首長嘶,塵埃落定,卻是遠遠超出想像的慘烈,在冉清桓一聲歎息尚未出口的時候,一個女子尖利的叫聲劃過他的耳膜,他轉過身來,蓬頭垢面得有些狼狽的年輕女子被惡魔附身一樣雙目血紅地向他撲過來:「我殺了你——」
那一瞬間,冉清桓愣愣地忘記了躲閃,刀風破空而來,女子卻驟然停下所有的動作,靜止了一下,尹玉瑛抽出槍,在她的胸口留下一個刺目的洞,長刀落地,她緩緩撲倒,瞠目欲裂,死死地盯著白色戰衣,以及那片白上,如開殘了的梅一般,零落的血跡。
西良倒下時,懷裡掉出一個小小的布包,砸在地上,布鞋的一角寂寞地暴露在空氣裡,這是那個她不甚尊重的老人為了身在沙場的獨子熬了不知多少個夜晚才做成的,西良把它揣在懷裡,其實潛意識中,還是愛著那個不是很和睦,卻讓人感到溫暖的家的——還有那個,在幾里以外,守著襁褓裡的幼孫,絮絮叨叨地罵著不著調的兒媳婦的老太太。
只是,老婦弱子,何能久自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