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殉情
「還好,我事先用皮包上了,沒進水。」鄭越從懷裡摸出了火折,點燃,一剎那,黑暗的空間亮了起來,他抬頭一看,正看到冉清桓一臉愕然地把剛從懷裡拿出來的長得差不多的皮革包裹塞回懷裡,鄭越忍不住笑了起來,「唉,難兄難弟,到底是心有靈犀。」
冉清桓歎了口氣:「我以前聽到番邦話裡有一句叫做『好奇心殺死貓』,今天不知道我們兩個加起來有沒有九條命,萬一有什麼意外,估計我這一輩子最後一個願望就要落空了,真讓人惆悵。」
「你的最後一個願望是什麼?」鄭越一邊問著一邊當先往上走,發現牆壁上竟然還有火把,拿下來試了一下,雖然有點受潮,但勉強還是能點燃的。
「死在美女懷裡。」冉清桓藉著火把四處打量了一番,人跡很明顯,「這地方倒像是有人住過的。」
「還是與我錦陽王宮有莫大關係的人——皊卿聽到你這句話得多傷心啊。」鄭越每一步都邁得小心翼翼。
「滾!」冉清桓人不可忍地翻了個白眼,到了這步田地,他本來就不怎麼尊重的口氣更放肆了,「忍你很久了,錦陽王殿下,你就算真的是吃飽了撐得沒事幹也別亂點鴛鴦譜,讓我姐知道了得怎麼懷疑你的用心啊。」
「什麼我亂點?」鄭越絲毫不在意他不敬,反而一臉興致勃勃,這個向來以謹慎小心著稱的人有生以來能冒險一次也著實不容易了,因此顯得格外興致勃勃,「他親口跟我說的。」
「誰?」冉清桓一愣。
「齊皊卿親口跟你說?」冉清桓皺皺眉,「不可能。」
「就算沒有親口說出那幾個字也是在孤面前承認了。」鄭越半帶玩笑地稱孤道寡,伸手拉住冉清桓的袖子,「前面不大好走,留神腳底下。」
「是你自己瞎猜的吧?」冉清桓想了想,從善如流地改了口,「我估計是你自己因為什麼瞎猜的,人家又因為某種原因沒有反駁罷了,胡說八道會被驢踢的,王爺。」
「其實你不用太妄自菲薄,」鄭越損人的本質再次抬頭,「真扮上女裝說不定比九太妃還像女人呢,將來逢年過節的時候就靠你客串著唱一出了——你說這是誰啊,在湖底下打了這麼大的一個洞……啊,是了,湖底!」鄭越一下子頓住了腳步,冉清桓沒提防,差點撞在他身上,「你記不記得到了上邊一點的時候你已經下不來了?」
「浮力太大,你那功夫我又不會。」冉清桓聳聳肩,忽然反應過來,也是一聲驚叫,「是了!我們其實是弄錯了!」
終於想起覺得哪裡不對了,因為迷失方向,他們兩個不覺沉到了湖底,這樣的深度,就是看起來也算長年習武的冉清桓也要靠鄭越拉著,何況是王小忠那個小家碧玉的情人。
冉清桓額角的青筋抽了抽,渾身濕淋淋的及其不舒服,傷口處本來就剛剛癒合,還沒怎麼利索,被水一沾疼得要命:「我們兩個誰的人品這麼差遭報應了……怎麼辦,回去麼?」
鄭越一抬眼,石階已經差不多走到了盡頭,前面有一個石洞,視野一下子開闊了不少,雖說現在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是那和錦陽王宮意外相似的圖騰實在讓他難以釋懷:「既然來了,少不得進去看看,你跟緊了我。」
「真不像是你說出來的話。」冉清桓卻沒有那麼大的精神,苦笑了一下,跟著鄭越往石階盡頭的洞口走去,「不過鄭越,你家有沒有離家出走的先人?」
「不知道,有也不會讓我知道,就算真的有成功的,估計也被史官一筆寫成暴斃了。」
「嗯,對,就是不明原因死亡的,又是沒有?」
「那可太多了。」鄭越苦笑,「你什麼時候看到我有兄弟了?先王又不是只有我一個兒子,況且如今上一輩的人只剩下九太妃一個人,你就不覺的奇怪麼?當年奪嫡的時候熱鬧得可不得了,如今他們都到黃泉下面等著我了。」
冉清桓縮了縮脖子:「趕盡殺絕,你夠鐵腕的。」
古往今來兄弟為爭儲反目的事簡直多得讓人看了索然到想吐的地步,不過與其說是什麼無情最是帝王家,還不如說這是人類的某種劣根,尋常百姓家為了爭老人那幾塊錢遺產大打出手甚至對簿公堂的又有多少?只不過身為王子皇孫手上有更大的權力,爭的也更激烈而已,本質上,還是沒有什麼區別的。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太史公不愧是看透了千年的歷史千年的風塵,將人間黑黃種種,一語破的。
「前面,小心。」
其實冉清桓的這句提醒是挺多餘的,因為整個石洞的設計人好像是個和平主義者,兩人小心翼翼了半天,最後被證明完全是浪費感情——石洞裡只有很多藝術品,沒有所謂的來勢洶洶的機關,當然,冉清桓的結論是:「沒有機關,也就意味著沒有什麼值錢的東西,我說老闆,咱這趟要賠本。」
鄭越一樂:「賠什麼本?咱做得就是沒本的生意。」
冉清桓毛骨悚然地看了他半天:「您……拉皮條出身?」
這是一個人工雕琢痕跡極為明顯的石穴,冉清桓站在那兒看了一會兒:「這裡面不會剛好有個牢房,牢房裡還剛好關著一個十二年前的魔頭吧?」想起《笑傲江湖》裡西湖底關任我行的那一段,「要麼……有絕世武功刻在石壁上?」
「我倒是希望是另一道門,過了門就到錦陽。」
「等一下,牆上好像有燈!」冉清桓看了一眼,隨後又不確定地問,「那是燈嗎?」
「唔,我看看,好像還有油。」鄭越湊上去仔細看看,小心地將牆上的油燈一個個點燃,昏暗的石室慢慢亮起來,裡面的東西一覽無餘。
兩人這才看見,石室的正中間擺著一個巨大的棺材。
「怪不得這麼冷,還以為是因為我全身都濕了,沒想到是這東西。」冉清桓伸手敲敲棺材,手上傳來刺骨般的寒意,「寒玉的棺材,有錢人。」
「這棺材怎麼這麼大?躺兩個人都綽綽有餘吧?」鄭越看了看,抬頭問道,「敢不敢跟我開棺?」
冉清桓無語,他自然是比鄭越還要好奇的,不過考慮到棺材的主人可能是鄭越的祖先,沒好意思說出來,誰知正主的積極性不亞於他,嗆了半天,還是忍不住提醒提醒:「你不怕九泉之下見了列祖列宗沒法交代?」
「我沒法交代的人多了,不差這一個——」鄭越隔著袖子運力一推,要說這錦陽王啊,真不愧是個文治武功的人物,釘棺材板的幾顆釘子被他三下兩下打斷了大半,沒幾掌下去,偌大的石棺蓋子被他暴力地硬是掀開了。
「呀!」
「咦?」
冉清桓和鄭越對視一眼,各自從對方眼中看出了驚疑不定。
棺材裡,既不是慘然白骨,也不是枯槁乾屍,而是兩具保存得相當完美的男屍,雙頰甚至能隱約看到些許血色,彷彿能隨時睡醒了坐起來一樣。
其中一人年約三十出頭,身著青色長衫,面如冠玉,英俊的眉目間帶著幾分淺淺的殺伐之氣,腰間被旁邊另一個人的手臂環住,那人年紀看起來要長著幾歲,嘴角還掛著一絲幸福得幾近超脫的笑意。
「這兩人是誰?」冉清桓俯下身來問,那年長些的人的面容,細細看來,竟有那麼五六分像鄭越,忍不住用手指碰碰屍體的臉,「太神奇了,怎麼保存的,皮膚都有彈性一樣,現在他就是坐起來都不讓人覺得稀奇。」
鄭越搖搖頭,神色有些古怪地看著那只環抱著另一個男子的手臂。
冉清桓拍拍他肩膀:「你看那裡。」鄭越順著他的手指看過去,是一個有些年頭的石碑,上面字跡還算清楚。兩人湊到近前,見上面寫道:貞睦十八年九月初四,孤自願與洛卿長眠於子規湖底,因留此絕筆。
「孤?洛卿?」冉清桓念出關鍵字。
「貞睦十八年?好像先曾祖父駕薨那天正好是貞睦十八年九月初三……那這『洛卿』,若我沒猜錯,恐怕就是大將軍韓洛……好像他也是逝於貞睦十八年。」
兩人默契地同時往棺材裡看了一眼,冉清桓說道:「那恐怕就是八九不離十了,但問題是他們為什麼葬在這裡?」
鄭越將下面的碑文念出來:「錦陽繁蕪而蓼水泠泠,車水馬龍而品類極盛,然孤為萬乘所累。唯願棄芥千金,與洛卿相養以生,相守以死……」
「呃?」冉清桓看了一眼這相守以死的兩個人,明顯是同性——莫非鄭越的曾祖父是個GAY?怪不得孤苦得大老遠跑到湖底自殺,生既不能同居,死也要共穴,「你們燕祁,莫非流行男風?這風俗不好,容易導致人口減少。」
「我們燕祁民風開放,這些全都是個人喜好,沒什麼見不得人的,不像南蜀,什麼都條條框框,女子都不得出門,怪不得留不住人——先曾祖父年輕時曾和吳氏先祖皇帝一起馬上打過天下,也算是戎馬倥傯,我說他怎麼一世英雄,正值壯年就古里古怪地病逝了呢——想不到竟是因為這樣。」鄭越歎了口氣,「倒真是生死相許。」
冉清桓細看碑文,上面記載了這位王爺和韓洛從相識相知再到相戀相傷的諸多瑣事,刻痕有好幾處都是越來越重,足見刻碑人心中難以抑止的激動——
韓洛為了鄭微雲,過了而立之年仍然不娶,但是有了家事國事天下事,鄭微雲不可能放棄他的錦陽王位,韓洛也不可能以堂堂將軍男子之身委身於他人,是以兩人一直聚少離多。
你不知長相思,不知何為天長路遠魂飛苦,夢魂不到關山難。
你不解長相思,不解怎生羅帶同心結未成,江頭潮已平。
你不懂長相思,不懂為甚風別塵世外,梅花落枉然。
你不念長相思,不念如是心之憂矣,曷維其已……
問蓮根,有絲多少,蓮心知為誰苦!
最後韓洛終於累了倦了。鄭微雲不是他一個人的鄭微雲,而是整個燕祁的錦陽王,是四個女子的丈夫,是三個王子的父親,韓洛他不屑也不能開口求些什麼,於是留書辭官,想要從此煙雨任平生。
鄭微雲一時氣極痛極,衝動下追回韓洛,將他軟禁在錦陽王宮裡,卻始終忘了,鷹擊長空,怎可生於籠中。
半年後,韓洛早逝,用自己的生命與這傷透心的紅塵劃出一道不可逾越的界限,他還是這般乾淨乾脆的男子,寧折不彎。
鄭微雲終於心灰意冷,在心腹的配合下一邊詐病一邊悄悄在子規湖底建了這石宮,為紀念他們十五年前在湖邊的初次相識,究竟是——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
鄭微雲獨自入了這石宮,懷抱著韓洛屍體,飲鴆自盡。
就像古樂裡唱的:華山畿,君既為儂死,獨活為誰施?歡若見憐時,棺木為儂開。
想不到別有洞天中,竟然還有這樣的悵惘舊事,兩人一時無語,竟然有些後悔開了棺木,驚了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