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棋差一招
冉清桓勝在謀略,然而萬事不能老是投機取巧,況且燕祁並不是他一個人撐起來的,他之所以敢悠哉游哉地住在大牢裡,是因為知道余徹、尹玉英、方若蘺、莫舜華、李野等人在外面,這是一群太優秀的將領,他們在一起的時候,足以顛覆整個天下。
名主、賢臣、良將,一樣不少,這個時代的燕祁實在太過耀眼。
這一年的七月,大火隨節氣流過天際,與之遙遙相對的大地,燕祁大軍在華陽和瀟湘短兵相接,天地也變了顏色。
而早已過了梅雨季節的華陽忽然開始連綿不絕地下起雨來,死者的血跡和生者的眼淚一起被沖刷乾淨,老天整整哭了一個月。
冉清桓靠在泛著濕氣的牆壁上,透過方寸的天窗呆呆地望著窗外那不合季節的潺潺雨絲,以及夾雜其中,萬千迷惘的魂魄,一切就要結束了,他權當自我安慰一樣,是啊,一切就要結束了,只要天下一統,太平盛世至少還能延續百年,在這場浩劫中活下來的人們,就像是搭上了諾亞的方舟。
他想那坐在方舟上的諾亞原來也有這樣的苦衷,明知道災難的降臨,恨不能將船造得大一些、更大一些……然而都是無可奈何的事。這個世界上沒有任何一種存在能左右全部的人和事,沒有任何一條路能讓每個人都平平穩穩地走下去。
安逸了太久的、執迷於所謂文明的人,總是會忘了這個世界是構造在某些基本的定律上的,其中一條,就是叢林法則——弱肉強食。
而惻隱,是神降罪於世人的證據。
忽然,一縷細細的女聲鑽入他的耳朵「以吾之名,祈求諸天神魔,佑吾燕祁,佑吾主吾臣……」冉清桓一愣,下意識地四下找尋,女子的聲音有種似曾相識的熟悉,像是在哪裡聽到過一般。
這個時候鄭越走過來,端了兩碗冒著熱氣的酒水:「找什麼呢——快點,趁熱喝了,這天氣太反常,去去潮氣,省得受病。一兩銀子一碗,可是好金貴的酒。」
冉清桓心不在焉地接過來:「你有沒有聽到什麼聲音?」
「嗯?」鄭越皺皺眉,凝神聽了聽,此刻才剛停了雨,牢房裡外都一片靜謐,什麼都沒有,「什麼聲音?」
「願以吾之壽數,祈吾王上平安,吾國相平安,吾諸將平安,吾萬民平安……」冉清桓一驚,這回聽明白了,無怪鄭越聽不見,這應該是某種名為「祭」的法術,並不需要什麼高深的修為,只要一點點巫族或是什麼其他什麼的血統就可以啟動,成功的概率也並不是特別大,然而一旦有了功效,施咒人會付出相當大的代價——究竟是什麼人,能為燕祁做到這種地步?
那有些熟悉的聲音漸漸聽不到了,冉清桓仍然沒想起來是誰。
「清桓,清桓?」
他回過神來,鄭越正近距離地注視著他,「又怎麼了,你哪裡不舒服能不能吱一聲,三天兩頭嚇唬人。」
兩人之間的距離太近,好像能感覺到鄭越綿長的呼吸輕輕地噴到臉上,冉清桓有點窘迫,忙藉著喝酒將頭偏到一邊,耳根處有一點可疑的淡紅。
鄭越眼尖瞥見,不易察覺地彎彎嘴角,似笑非笑地說道:「冉清桓,以前錐子扎進去都不見一滴血,現在這臉皮也太嫩了吧?大白天瞎琢磨什麼呢……」
冉清桓一腳踹上去——就是欺君罔上了,怎麼著吧?
之後的這一整天,似乎只放晴了一小會兒,然而馬上,那擠出雲層的光芒就被吞沒不見,冉清桓總覺得有什麼事情是被自己忽略了的,心裡有種奇異的不安感。傍晚的時候,忽然起了風,遠處的昏昏沉沉的天光和地平線連在一起,彼此之間難捨難分,山雨欲來——
鄭越細心地幫他裹好了被子,自己躺在他旁邊,橫出一隻手臂搭在他腰上,當然,鄭越這麼做是沒有什麼邪念的,畢竟七月的天氣還是有些悶熱的,冉清桓不耐煩蓋被子,半夜裡會有意無意地踢開,鄭越這麼引人遐想的動作純粹是擔心他受涼。
夜半的時候,淅淅瀝瀝的雨似乎大了起來,還能聽到微微的雷聲,飄渺而熟悉的女聲再次響起,不知道是真實的還是單純在夢裡回放,冉清桓猛然驚醒,身上涼颼颼地一片,自己伸手摸摸,才發現是一身的冷汗。
是了,如果「祭」沒有生效的話,自己是絕對不會聽到的,那麼也就是說眼下幾乎必勝的局勢裡存在著自己沒有注意到的致命弱點——致命到,像她說的一樣,吾王上、國相、諸將、萬民都難以平安!
他動的時候鄭越便已經醒了:「清桓?」
「把燈點上,我有話跟你說。」冉清桓急急忙忙地爬起來,披上外衣,從枕頭的夾縫裡取出這些日子以來米四兒傳進來的戰報和整個大陸的地圖。
鄭越點上油燈,豆大的燈火在晦暗的牢房裡亮起來,冉清桓飛快地整理著戰報——六月十三,方若蘺偷襲成功,徹底斷了洪州軍與北方的聯繫,將瀟湘困在華陽,據守涇陽,呂延年想救被圍精銳,幾進幾退都未果,畢竟瀟湘手上的兵力是洪州的命根子,洪州政局已經隨著華陽之戰的開始亂作了一鍋粥。六月二十,瀟湘企圖突圍,正中了尹玉英的埋伏,損失慘重,大將軍謝青雲身受重傷。六月二十五,包圍圈縮小,華陽周邊地區的洪州軍被余徹洗劫將盡,洪州一天之內三員大將戰死,一人被俘投降,瀟湘緊閉華陽城門不開,同時,華陽內的空氣也越來越緊張,洪州人正在全城範圍內瘋狂地搜索著鄭越和冉清桓,以及可能和燕祁軍方有聯繫的人,饒是跳騷們也不敢大意。
「瀟湘現在唯一的籌碼就是滿城的百姓,我們不敢斷其水源和供給,但是這沒關係,反正裡應外合,破城只是時間的問題。」冉清桓食指習慣性地輕輕敲著紙面,「不對,已經佈置下去了,余徹那邊的信兒也到了,應該就是這一兩天的事情,還會有什麼問題麼?」
鄭越向來瞭解他,這人絕對不會深更半夜的時候莫名其妙地發神經拉著他一起看戰報,一定是覺得哪裡不對勁——所謂的直覺,不是子虛烏有的第六感,而是在對某一方面熟悉到一定程度以後,那種深入到人潛意識裡的判斷力。
定是哪裡出了紕漏。
「你有沒有考慮過北蜀軍?」鄭越沉吟了一下,他也在聯繫著整個事件的前因後果,呂延年有多少家底他心裡還是有數的,那邊出現問題的可能性不大,而相對的,最近的所有焦點都被放在華陽上,北蜀彷彿已經被人忽略了。
「有。」冉清桓想也不想地回答他,「莫舜華在防著北蜀,眼下洪州軍心已亂,你看瀟湘搜城的瘋狂程度就知道,他已經自暴自棄地把寶全部壓在擒賊擒王上了,所以余徹把一部分兵力佈置到舜華那邊了,就算是北蜀突然發難,也足夠抵擋一陣子。」
這答案不怎麼出乎意料,畢竟是兵法大家,就算再怎麼不按牌理出牌,也不會犯這種不顧大局的低級錯誤。
鄭越因此提出了第二個可能性:「萬一北蜀和洪州聯合了呢?你現在把呂延年逼得走投無路,他只有放下身段去找戚闊宇,以求得生路,而對於北蜀而言,現在正是唇亡齒寒的時候,洪州沒了,我燕祁的勢力必將擴展到北方,到時候大半個江山在我們手裡,只怕戚闊宇不願意見到這樣的場景。」
冉清桓堅決地搖搖頭:「如果我是戚闊宇,我不會這麼做。」
鄭越遲疑了一下:「也對,是我的話,估計也不會這麼做。戚闊宇已經在京州站穩了腳跟,在洪州之北連成了一片,如果是我的話,一定會渾水摸魚,趁呂延年焦頭爛額無暇他顧的時候奪下南蜀,而且現在洪州內防空虛,就算是一舉拿下洪州也不是沒有可能,畢竟戚闊宇在北方多年,這樣取代洪州和我燕祁形成南北對峙局面,肯定要比在現在這裡摻一腳強。」
他的語速不快,基本上每句話都是想清楚以後才慢慢說出來,冉清桓靜靜地聽著他說話,忽然明白了哪裡不對勁,而此時,鄭越也忽然頓住,兩個人驚疑不定地對視了一眼——是了,問題出來了!
在鄭越他們還沒有離開上華的時候,京州落入戚闊宇手裡就已經是指日可待的了,等於燕祁和北蜀兩面夾著洪州。而此後,呂延年忽然向燕祁發難,由於雙方都早有準備,所以一觸即發,可問題是,究竟什麼讓呂延年不顧前狼後虎地做出了這個決定,以至於造成今天這種腹背受敵的狀況?!
「我以為,先下戰書的會是我們,或者北蜀。」鄭越說,「可是當時的混亂實在是太水到渠成了,真是……大意了。」
冉清桓深深地歎了口氣:「高估了戚闊宇。呂延年敢動手,必定是戚闊宇沒有能控制住京州,可是從老頭子當時的動手速度來看,京州的歸屬簡直是板上釘釘的事情,怎麼會被人插了一槓子?」
「戚闊宇戎馬倥傯了一輩子,御下之嚴在九國之中出了名,」鄭越說,「可是大概棍棒底下只能出孝子,出不了忠臣。」——顯然是北蜀出了叛徒,這個人是誰?鄭越略微整理了一下頭緒便明白了,若只是插了一槓子,以呂延年的謹慎絕對不會貿然出兵,他有這個把握,一定是京州已在囊中了,那麼這個人只能是那給小皇帝監國的太傅,林正則。
「連親戚都背叛,不知道是呂延年太會收買人心,還是戚闊宇做人失敗。」鄭越有點無奈地笑笑,想起了自己那門不怎麼得意的婚事。
冉清桓懊惱地捶了一下地板:「問題是我回錦陽之前就已經讓櫻颸去殺林正則了!」
這下鄭越真是目瞪口呆了:「你……什麼?」
「我擔心北方局勢不好控制,北蜀洪州又關係曖昧,所以想效仿先王的法子,扎根釘子進去,左看右看沒找到合適的人選,索性大膽了一次,讓櫻颸去做了林正則,然後找個易容高手偷梁換柱。」
鄭越揉揉眉心,失笑道:「清桓啊清桓,你可真是個天才……」他剛想說既然這樣了,你還擔心什麼,卻看到冉清桓燈光下分外蒼白的臉,「還有什麼問題?」
「我囑咐了他們,一旦京州有異動,一定要第一時間讓我知道,可是到目前為止,他們沒有給我任何的信息,要不是你提起,我險些忘了這件事情。」
鄭越一愕:「櫻颸出了什麼問題?」
「不知道,」冉清桓皺緊了眉,「櫻颸從京州之行開始就不大正常,一直很焦慮,本來不該讓她這個時候去做什麼事情,但是這任務實在沒什麼難度,而且畢竟是細枝末節的東西,我自己也沒大往心裡去,本來就是希望她躲開戰場出去散散心,誰知道……」
失算啊失算。
鄭越迅速冷靜下來,冉清桓這個幾近未卜先知的佈置顯然是失敗了,至於櫻颸究竟出了什麼事情,這不好預測,但是很顯然,現在的林正則應該還是原來那個林正則,而且有投靠了呂延年的傾向,這代表什麼?
答案很明瞭,對於戚闊宇來說,現在只有一條路可以走,與呂延年合作,發兵涇陽。
涇陽只有方若蘺一個人,而且,呂延年幾次三番地近乎黔驢技窮地攻打後,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放寬了心,余徹不光調了自己的人手增援莫舜華,還有五萬人是從方若蘺那裡抽出來的——也就是說,偌大的一個涇陽,雖然地勢造就了易守難攻,但畢竟只有方若蘺和她的五萬兵馬,萬萬擋不住北蜀的傾國一擊。
這才是呂延年親手做的亂世,冉清桓之前所有的部署都將會因此而失效,就像是一盤被掀翻了的棋。
「亡羊補牢,不知道管不管用。」冉清桓說。
梅站在密室裡,一字一頓地跟那面目猙獰的老人匯報著。
老人微微哼了一聲:「櫻颸?那賤丫頭居然沒死,真是我教得好徒弟。」
「櫻颸據說受了傷,下落不明。」梅頓了一下,「不過冉清桓的日子大概要不好過了。」
老人冷笑,臉上的皺紋和刀疤混在一起,分外猙獰:「事到如今,他們已經都沒有什麼後著了,一個個把能耍的手段招數都使絕了。」
「師父還是覺得冉清桓會贏?」
老人點點頭:「可是我卻猜不透他怎麼個贏法……對了,也該到我們埋伏筆的時候了,蝴蝶那丫頭不是一直吵吵著要去找什麼美人的麼?我也煩了,叫她愛上哪去上哪去吧。」
梅定了定,似乎想開口問什麼,終於還是沒問出口,只是行了個禮,便退出去了。
冉清桓決定不等余徹破城,就在這一個雨夜潛出華陽,華陽城內固然森嚴得草木皆兵,可是對於跳騷的老大來說,但凡是人,沒有找不出漏洞的。
鄭越看著他戴上前來接應的人給的斗笠,轉身準備離開的背影,胸口忽然像是被什麼堵住了一樣——初見他的時候,那人還是個少年,肩膀窄得像個女人,一看就知道不可靠,走路的時候吊兒郎當地打著晃,做什麼都懶洋洋,眉目傷於纖秀,而眼神又銳利得過了頭,鋒芒畢露。可是現在這個背影,經過了數年的戰場,打磨出了某種神韻,無論是什麼姿勢,都從容了,也穩重了。
多少次看到這個背影,從一開始的單薄稚嫩,到疲憊不堪,再到現在,雖然瘦削卻挺拔,然而這樣的背影忽然讓鄭越不安起來,彷彿這個人即將要到一個很遠的地方,一放手就再也抓不到的地方。
他於是忍不住開口喚了一聲:「清桓……」
冉清桓回過頭來。
「記得你答應過我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