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黎明
這個世界上有很多事情是毫無預兆地便降臨的,不論喜悲,不分人情。這一年實在太過驚心動魄,後人翻出那厚厚的故紙堆時,縱然已然過了千百萬年,彼時那無從揣測的種種仍然從泛黃而簡約的文字中依稀透露出來,隱隱地,彷彿要穿透時空呼嘯而來,那幾生幾世都讀寫不完的離合。
對,就是這一年,燕祁席捲了整個天下,一個新的朝代躍然於史書上,燕祁王妃暴病去世,只留下不滿週歲的小世子鄭聖祁,還有……燕祁那彷彿無所不能的丞相,失蹤在最後一次戰役裡,生死不明。
夕陽從大陸的盡頭緩緩落幕,落下一地殘紅。
且聽我慢慢道來。
正當洪州和燕祁在華陽難捨難分的時候,北蜀大軍恍如天降地出現在了涇陽,那被所有人忽視的、燕祁唯一的軟肋。
然而就在同時,另一個人神出鬼沒單槍匹馬地到了涇陽,方若蘺從來沒有見到過這麼憔悴不堪的冉清桓,人還未至大帳,他跨下那匹日行千里的寶馬已再也撐不住,倒地而死,兩軍陣前都向來不徐不急的將軍翻滾落地,要人攙扶才能勉強站起來。
可是那個人的眼睛,依然堅定得像是有座不倒的山在裡面,方若蘺險些在眾將士面前哭出來,明知道他只有一個人匹馬而來,仍然像是有了主心骨。
這就是一代軍神的軍威呵。
而一路上毫無顧忌衝殺至此的蜀軍卻傻了眼,那本應守在這裡的女將軍忽然不見了蹤影,城門上傲然執刀而戰的男人似乎漫不經心地掃視著兵臨城下的大軍,嘴角兀自帶著悠然的笑意,下面的軍士鴉雀無聲,每個人被那目光掃過的時候,都不由心裡一悸,忽地生出「這個人是戰不勝」的感覺,男人一個人的氣勢壓迫住了千軍萬馬,他目光掃過杏黃的「戚」字大旗——膽敢如此僭越,戚闊宇野心著實不小。
男人清清嗓子,懶洋洋地拱拱手:「下官不知戚王爺駕到,有失遠迎,實在該死。」說話的聲音似乎不大,但每個人都聽得清清楚楚。
北蜀的兵馬中分出一條道路,一騎白馬自中間走出,來人身披重甲,露出的鬚髮花白一片,正是戚闊宇本人。
「冉大人果然有神鬼莫測之機。」戚闊宇盯著城樓上那穿上戰衣也閒適如同踏花而來的公子哥一樣的男人,表情陰晴不定。
冉清桓笑笑,仔細看的話,他的臉色有些蒼白,身邊有一個衛兵一直寸步不離,而他之所以能在這裡從容不迫地說話也是借了別人的內力:「戚王爺貴為一國國主,又與我家王爺是姻親,萬里而來,不好好招待一下實在是過意不去,下官特意為王爺準備了一個節目。」
戚闊宇警覺地瞇細了眼睛,皮笑肉不笑地說道:「還未曾見識過冉大人手段。」
冉清桓謙卑地微微彎了下腰,吩咐道:「起樂吧。」
歌聲一點一點地響起,戚闊宇的瞳孔猛然收縮,那竟是北地的一首民歌,唱的是女子盼著丈夫早歸的心情,雖然調子簡單,不比南方小調的委婉動人,依舊是楚楚纏綿的,可是被成千上萬的男子聲音一句句吟出,低沉的聲音卻莫名得有了種說不出的悲愴,彷彿響起在四面八方,由於人數太多,那歌詞有些模糊不清,在整個涇陽,低回地蕩漾開來,彷彿大地都在震顫。
思婦心事早已變了味道,就像是飄在那些鐵血漢子心底最揮之不去的鄉愁——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
一朝出了咸陽道啊,千戶搗衣知為誰。
一曲終了,偌大的涇陽城下,悄然一片,死死的寂靜著,連戰馬都沉默下來,隨著那鋪天蓋地而來的,遙遠的鄉音。
冉清桓用長刀輕輕地敲著地面打著拍子,直到那餘音徹底散去,才開口說道:「這是下官偶然間聽王妃哼起的,印象實在深刻,便記了下來,以此獻給北蜀諸位勇士,以慰各位懷鄉之念,王爺,不成敬意。」
戚闊宇擠出一抹笑:「本王多謝大人周道安排了。」
「下官惶恐。」冉清桓一本正經地行了個禮,隨後竟以手掩口,輕輕地打了個哈欠,「不瞞王爺,下官已在此恭候多時,實在疲乏,容我失陪告退了,未能盡地主之誼,王爺多多體諒。」言罷掛上了免戰牌,真的就轉身走了。
戚闊宇咬咬牙:「安營紮寨!」
冉清桓以歌聲相迎,實際上昭然了兩件事——第一,你們如今到來,我已早有準備;第二,所謂涇陽內防空虛的謠言純屬扯淡,那波瀾壯闊形容亦不為過的歌聲已經昭然了這一點。
好一個冉清桓,三言兩語一首歌居然已經把北蜀那來勢洶洶的鬥志沖得七零八落。
「父親,」這是北蜀世子戚經緯,「兵法雲,虛則實之,實則虛之,冉清桓如此虛張聲勢,不正說明涇陽內防空虛麼?為何不下令攻城?」
戚闊宇搖搖頭,沉吟了一下:「你幾時見他按著兵法行事了?」
「如今燕祁境內打得一塌糊塗,余徹他們被瀟湘纏著定然無暇他顧,莫舜華又遠在蘄州,他冉清桓有何兵可調?此時若不當機立斷,兒臣恐怕有失。」
「你讓孤怎麼當機立斷?」戚闊宇苦笑一下,「據說涇陽只有方若蘺和她的區區五萬兵馬,據說冉清桓在華陽等著甕中捉住瀟湘這隻大鱉,那麼誰能給孤解釋一下,為何華陽戰事正酣,冉清桓卻出現在了涇陽城牆上?方若蘺又去了哪裡?五萬人又是怎麼唱出那種山呼海嘯一般的歌聲的?」
他頓了一下,繼續說道:「這些疑問不解決,你竟然讓孤貿然進軍?記不記得西獸城裡一戰,他也是看似無病可調,看似虛張聲勢,讓人誤以為內防空虛,結果姓溫的小兒一時不察,便葬送了嶺東大好河山。這回華陽,他居然以鄭越為餌,釣得瀟湘這條大魚後又和鄭越雙雙不知去向。對於這個人來說,何為虛?何為實?」
戚經緯忽然恐懼起來,他發現了冉清桓的真實目的——只要這個人往哪裡一站,便顛覆了敵方將領所有的常識和經驗,讓人不由自主地疑神疑鬼起來。可是如今他想通了這一點,仍然無可作為,這才是冉清桓真正的可怕之處。
戚闊宇無奈:「且先觀望。」
冉清桓的情況實在是不大好的,他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趕來,累死了四五匹馬,饒是鐵打的也吃不住,已經到了走路都要靠人扶著的地步,方才在城牆上,話說了沒有兩句,身體已經在輕微地打著晃,衛兵小心地將他扶下來的時候,冷汗浸透了兩層的衣服。
這一次真的不是陷阱軌跡,冉清桓確實無兵可調,幾十萬的大軍不可能向他一樣不要命地晝夜兼程,而那氣勢宏大的歌其實是他用錢撐起來的,涇陽城附近方圓數里的百姓家的男丁無管老少全被請來,一人一錢銀子,只唱兩句歌,幸好北地的歌曲朗朗上口,詞也不多,段時間之內撐撐場面還是過得去的。
一直不露面的方若蘺忙上前,小心地攙著他坐下:「怎麼樣?」
冉清桓苦笑一下:「老傢伙被我唬住了,暫時不敢輕舉妄動。」
方若蘺想了想,替他倒了杯茶:「別說他了,就是我也不敢輕舉妄動,誰知道你這城裡又是有多少人,有多少埋伏?」
「這回不一樣,」冉清桓輕呷了一口,「我手裡有兵的時候,什麼都是假的,西獸那次,鄭越出兵就是個幌子,他大舉調兵西征,可是誰也沒看見真打起來,而這回,華陽那邊可是真刀真槍地咬著勁呢。」
「可是老傢伙不還是信了?」
「由不得他不信,」冉清桓笑笑,「我出現在這裡,而你又不知去向,他已經對自己的情報產生懷疑了,何況我們又是一副早有準備的樣子,不過,我估摸著,余徹那邊差不多該塵埃落定了,用不了多長時間,老傢伙也能得到真真切切的戰報,一旦華陽破城,涇陽內防空虛的事情就是顯而易見的了,燕祁總共就這麼多的兵,他們心裡都有數。」
「那……可能等到莫舜華來救急?」
「等不到,」冉清桓斬釘截鐵的說,「況且莫舜華一接近這裡,目的就很明顯了,北蜀軍已在城下,動作再怎麼都會比他快的,所以我根本沒讓他來涇陽。」
「什麼?」方若蘺柳眉一跳,急了,「老大,我手裡只有五萬人,給人家塞個牙縫都不夠。」
「知道,說過你多少遍了,別這麼急躁,」冉清桓瞪了她一眼,「多大的人了,讓你準備的東西好了麼?」
「準備好了,」方若蘺顯然有些疑惑,「不過幹什麼用?」
冉清桓歎了口氣:「我也是被逼的沒辦法了,只能想這麼個法子來救急,這東西拿出來用,可是會折壽的。」
方若蘺遲疑了一下:「我已經準備好了善後。」
冉清桓搖搖頭:「行,你看著辦吧,這東西這能用一次,配方萬萬不能流傳出去……想不到……怪不得他當初不讓我學理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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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時候,瀟湘已經在準備魚死網破地最後一次突圍,洪州軍營裡的氣氛壓抑得嚇人,謝青雲整理好了戎裝,靜靜地靠在窗邊發著呆,忽然,空氣中有輕微的波動,年輕的將軍一凜:「什麼人?!」
他喝問出口,手已經按在了兵器上,然而沉默了一會兒,卻是一個小小的女孩子的聲音傳來,帶著奶聲奶氣的腔調:「小鬍子叔叔好凶……人家又沒有做壞事!」
謝青雲一愣:「蝴蝶亭?」
蝴蝶亭形如鬼魅一般地出現在他面前,手裡甚至拿了一塊海棠糕在啃,滿嘴糖渣地沖謝青雲一笑。
「你跑來幹什麼?」謝青雲質問道,「兩軍陣前,稍有差池……」
「哎呀哎呀,小鬍子叔叔囉嗦死了!」蝴蝶亭扭著身子撒嬌,「人家來都來了,總不能趕人家走吧。」
明知道這看似只有七八歲的小姑娘一肚子鬼心眼,謝青雲還是不能不吃她這套,不知不覺中口氣已經柔和了不少:「令師怎能讓你小小孩子家就這麼跑到這是非之地來?軍中清苦,又沒什麼好玩的,我恐怕也沒有什麼精力照顧你……」
「蝴蝶自己能照顧自己。」蝴蝶亭睜著一閃一閃的大眼睛,眨巴眨巴地看著謝青雲,「我還沒來過燕祁呢,聽說這裡有很多美人和好吃的東西,想來看看。」
美人和好吃的東西……謝青雲覺得自己頭大了一圈。
「對了,」女孩補充了一句,「我聽說那個大美人哥哥在華陽,在哪在哪,不會已經被你們抓住了吧?」
「什麼大美人哥哥?」謝青雲皺皺眉,隨機反應過來,「不得無禮,那是燕祁的國相大人。」
「對對對,我聽說了,就是那個什麼大人,他在嗎?蝴蝶好想念他了。」
謝青雲苦笑了一下:「那位大人神機妙算,怎麼是我們這些凡人能參得透的。」此時華陽洪州軍的消息來源已經被完全阻斷,無怪他不知道冉清桓人在涇陽,「你找他做什麼?」
「他好看啊。」蝴蝶亭脫口而出,小孩子都喜歡好看些的人,她的表現幾乎像是個正常的小姑娘了。
好看……「你那日看到的說不準是他的易容手段。」
「我知道!」蝴蝶亭說,「那也好看。」
「別胡鬧了,」謝青雲輕喝了她一聲,蝴蝶亭曾經跟在他身邊很長一段時間,而不苟言笑的謝大將軍本是最最心軟溫柔的人,加上女孩活潑可愛,幾乎便視作自家的孩子一般,「若再相見,必是你死我活之時,就算真是深交故人,也免不了各為其主,何況只是萍水相逢,別忘了你還刺過他一箭!」
蝴蝶亭不說話了,可憐巴巴地扁著小嘴,像是被拋棄的小狗一樣。
「我知道你武藝不俗,自己回令師那裡吧,恐怕以後相見也難了。」謝青雲說著,禁不住有些悵然,有多少人本來以為是一輩子的緣分,就這麼匆匆錯手,便陰陽兩隔了呢?這紅塵事太過迅疾無常,無怪古人悲恨相續。
「他很像我爹爹……」女孩嘴裡溜出了幾個字,餘音嚥了回去,謝青雲幾乎沒聽清楚,只覺得那小小的人兒忽然變了一點,沒有那麼古靈精怪,反而更像個脆弱的孩子。
「令尊?」
「他死啦,」蝴蝶亭的聲音裡沒有什麼悲傷,只是淡淡地敘述,就像是不明白死亡的意義一般,「師父說他死啦,被人給害死了,不過我可不難過,反正也沒見過他幾面,早就忘了還有這麼個爹爹的事……可是,那天美人哥哥親我的時候,我忽然就想起來了,很小很小的時候,爹爹也是這麼親我的,然後歎氣,好像一天到晚都這麼愁。」
謝青雲沉默了一下,輕輕地拍拍女孩的後背。
「美人哥哥身上有種很淡很淡的香味,就和爹爹一樣,我還以為是他活過來了,」蝴蝶亭似乎想笑一笑,但是嘴角瞥上去,卻沒有成型,「其實我自己心裡清楚,美人身上有好多秘密,美人一點都不愁,可是還想看看他就是了,蝴蝶也不知道是為什麼……」
謝青雲心裡一軟:「來人,給這孩子找個地方住。」
蝴蝶亭聞言一愣,忽然一掃陰鬱表情,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呀,真的啊?那蝴蝶就住下啦,小鬍子叔叔真是好人!」她變臉比翻書還快,謝青雲反應過來自己被騙了以後,女孩子早就跑得沒影了。
他不由無奈,這孩子,才這麼小就能把死人都騙活,長大了可怎麼好啊。
然而這樣的一天還是到了,謝青雲並沒能護著這小小的孩子更長的時間——華陽破城了。
瀟湘望著大勢將去的戰局,忽而抬起頭,仰視著陰沉而靜默的蒼穹,念及華陽巷中瞎眼老人一唱三歎的小調:世事不過漫隨流水,今朝夢迴天涯地。
陳年風燈曾零亂,瀟瀟故人心。
紅塚裡枯骨,誰人踽踽苟且。
悔筆輾轉相思,不得白首……
瀟湘想,這一生一世,原來就這麼過去了,當初那意氣風發的少年郎,當初那一腔熱血的青澀年華,都像是一場煙火落下的灰燼,烙在心裡最深的地方,燙得胸口酸痛了這許多年,他輕輕地開口:「殤……」
聲音彷彿被風捲起到視線抵達不了的地方,有人放下茶盞,凝愁長歎。
眼前是喊殺震天、鮮血淋漓地悲壯戰場,而最後想起的那個人,還是他。
瀟湘仔細回憶著那胡琴斷了氣一般嗚咽的音色,輕輕地和了兩聲:「世事不過漫隨流水,今朝夢迴天涯地。陳年風燈曾零亂,瀟瀟故人心。紅塚裡枯骨……」越發覺得喉頭發緊起來,他苦笑著拔出腰間佩劍。
謝青雲彷彿有感應似的回過頭來,肝膽俱裂:「大帥!」
瀟湘橫刃於頸,三尺血濺,漫天紅霧,掩了末路的一顆英雄淚,不是為了精忠報國,亦不是為了壯志未酬,只為忽然想起那人的容顏。
殤,黎殤。
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今宵酒醒何處……你看,我們都注定了一樣的不得好死,算不算、算不算為你報過了仇。
若有來生。
謝青雲仰首長嘯,就像是被逼到懸崖邊上的孤狼一般淒厲,儒雅的男子瞠目欲裂,面容猙獰得如同地獄裡爬上來的厲鬼,渾身染血,燾海而來。
——直到,人潮,終於將他淹沒。
他說,死節從來豈顧勳。
冉清桓接到了對他而言宣判一樣的消息,和洪州的一戰,贏了。
一時間竟然不知道該欣慰還是該歎息,涇陽的外強中乾,到底紙裡包不住火。
戚闊宇果然很快就反應了過來,連夜命令準備發兵涇陽城,然而正當他們整裝待發的時候,遠處忽然傳來雷鳴一般的巨響,連戰馬都驚亂起來。
戚闊宇好容易勒住馬韁,極目遠眺,只聽鐵軍一般的北蜀軍裡傳來騷動:「洪水啊,是洪水!」
戚闊宇驀地瞪大了眼睛,離涇陽不遠的地方就是蓼水中游的大堤,據說古時候蓼水年年作亂,天降神人來建了這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堤壩,止住了洪水,才使得涇陽一片荒涼地變成今日的沃土,想不到,冉清桓竟然有膽子破壞大堤!涇陽城地勢高,一時半會兒倒也不用擔心,可是北蜀大軍便遭了秧。
然而那千里的良田禾黍,也不能倖免,涇陽一帶乃是天下的糧倉,戚闊宇怒吼道:「冉清桓,你就不怕天打雷劈?!」
身在涇陽的冉清桓像是聽到了這句話一樣,一張臉白得如同透明,吊兒郎當的神色收了乾淨。根據這個時代的已有的爆竹,略略更改了一些成份,炸了那多年來如蓼水流域守護神一般的大堤,放出洪水的巨獸,他淡淡地苦笑道:「冉清桓如今是被逼無奈,犯下大罪,日後若有什麼報應,我心甘情願地受了,有生之年,傾盡所學,也必讓這裡回復原樣,」他深深地提了口氣,「按計劃行事!」
戚闊宇狼狽地撤到安全地段,重整隊伍,一腔怒火無處發洩,這個時候,斥候來報,冉清桓帶著不多的軍隊已經連夜撤出涇陽,往西邊而去。
戚闊宇咬牙道:「好個緩兵之計,真虧他想得出來,為了自己逃竄,竟毀了這沃土千里!追,給孤追,今日若不手刃這亂臣賊子,難消我心頭之恨!」
從涇陽,西至閔閩,一線到莿州,冉清桓一路走一路解散著自己的部隊,一點一點讓他們脫下軍裝混到山野百姓中間,疾行至烏桕隴集合。
不錯,烏桕隴就是目標,北蜀軍虎視眈眈在前,一旦莫舜華有異動靠近,涇陽內防空虛的秘密必定提前洩漏,那五萬軍士絕對撐不到莫舜華來救,所以他讓莫舜華到了烏桕隴這個不痛不癢的地方。
先是虛張聲勢,拖出足夠的時間讓莫舜華神不知鬼不覺地行進到指定的地點,再以炸堤徹底激怒戚家父子,一路尾隨而來,一點一點地走進他倉皇做出的陷阱。
戚闊宇蓋世英雄,定然看不得這樣為自己逃命而魚肉百姓的行徑,軍旅出身的老王爺雖然戒心慎重,野心勃勃,但骨子裡有種正氣,在多年的勾心鬥角中也許失去了一些,然而一旦受到強烈的刺激,便會回歸到幾十年前那天不怕地不怕平地一聲吼的將軍。
一招一式,全都計算到了。
烏桕隴已在眼前,冉清桓扯出一抹笑容,從華陽疾行到涇陽時,大腿內側被磨破後才結痂沒多久的傷口又裂開,鮮血染紅了馬鞍,他對著身邊僅剩的數十個衛兵喝道:「我說過什麼?還不快走?!」
聲音幾乎被身後北蜀鐵蹄踏在地面的聲音掩過,年輕的衛兵露出堅毅的神色:「我等誓死護衛將軍!」
冉清桓啼笑皆非:「誓你個頭,老子什麼時候說自己想死了,選在烏桕隴是我早留好了退路,快走!」
幾個衛兵對視一眼,有點猶豫,這個人在軍中實在被傳說的太無所不能,無數看似不可能的事情都在他手裡一一實現,這一次,在千軍萬馬中脫身,也真的能行麼?
冉清桓揚起一抹有些邪氣的笑容:「四下散開,被抓住不要反抗,直接投降,莫將軍那邊我已經打好了招呼,你們身上有我的信物,這樣也只是詐降而已,有功無罪——你們若是再不走,我可就真被你們害死了!」
「將軍……」
冉清桓收斂表情,厲聲道:「還不快走?!膽敢臨陣抗命者,軍法從事!」
衛兵們這回不敢造次,行禮四散而去,冉清桓看看遠方的煙塵,一夾馬腹,揚鞭抽了戰馬一鞭,馬兒吃痛,狂奔起來。
前方不遠處就是懸崖絕境,而從這裡開始走的話,正好是懸崖最窄的地方,他的戰馬是來自洪州的良駒,他計算過速度,跳過去應該是綽綽有餘的,當初鄭越匡他說想要洪州的戰馬,冉清桓半真半假順水推舟地上了當,真的在鬼靈宮的協助下打通了洪州的御馬司,不單弄回了不少洪州的好馬,還順便幫幾個貪官撈了一票大的,呂延年國庫空虛至此,少不得有冉清桓的功勞。
而想不到當時的無心之舉,現在居然是他保命的最後一招。
極速帶起的風刮得他臉生痛,身後不時有弓箭射來,然而離得太遠,加上速度上的差距,都讓他有驚無險地躲了過去,冉清桓握著馬韁的手上緊緊地捏著一個信號彈,莫舜華的嚴謹他心裡有數,算時間一定已經埋伏在了附近。
懸崖的邊緣已在眼前,冉清桓瞇起眼睛,伏在馬背上,用牙齒拉開了信號彈,一道紅光沖天而起,準備最後的一躍……
然而。
然而,自古以來似乎有一個悖論,天才總是毀在低級錯誤上。
冉清桓到了懸崖邊上的時候才驀地發現,那中間的空隙竟比自己預期得大了好多,他當場傻了一下,已經來不及了,戰馬慣性地飛了出去,冉清桓心裡一聲慘叫,似乎想起了什麼——自己是個不折不扣的路癡來著!
因為跑得急了些,又是就是附近,他竟然忘了最後向旁邊的人確認一下路徑,而因為別人太過於迷信傳說中的軍神,沒有人想起質疑一下他的計劃,而是都習慣性地按照他下的指示行事——這就是個人崇拜的惡果啊。
感覺到身體的急劇下落,冉清桓甩手拋出一段繩索,他多年慣用刀絲,繩索出手不偏不倚得剛好纏上了對面崖邊的巨石。
冉清桓一身冷汗地鬆了口氣,幸好長期以來給自己準備第二條退路已經成了習慣,雖然沒有想到自己會辦出走錯了岔路口這麼烏龍的事,但是考慮到最近天氣情況不怎麼樣,距離不大可能那麼精準,他還是準備了一段繩索,以防萬一遇到意外以應急。
特意算好了自己的重量,特意挑了一條在條件允許下最細的繩索,加上南方入秋晚,山上樹葉還算茂密,身上戰衣顏色又低調,應該不會很容易被發現,他打定主意,撐到塵埃落定的時候再叫人拉自己上去好了,懷裡還有另一顆備用的信號彈,用牛皮紙包好了,防止被汗水浸透不能用。
果然心細一些是沒壞處的。
只可惜,又是只可惜。
智者千慮,必有一失,冉清桓似乎好久沒犯過什麼錯誤了,一個人不可能老是不犯錯誤——
他忽然覺得拉在手裡的繩子有點不對勁,抬頭一看,差點暈過去,繩子,竟、竟、竟然斷了!從中間,正一點一點地分離著,而他身下是懸崖,會摔死人的那種!
冉清桓死也想不出為什麼,他在涇陽的時候特意稱了體重,連日奔波只有瘦的道理,不可能會反而加重,而這跟繩子,從選材到粗細都是經過仔細計算的,絕對能撐得住自己的體重!
繩最後一絲連著的地方也斷開了,冉清桓再次體驗到了失重的感覺。
驀地,他想起了來到這個世界前的最後一次期末考試,變態的學校要求所有專業都要修大學物理,連歷史系都躲不過去,冉清桓雖然在鳳瑾的要求下壓制了自己對於理科的喜歡,但畢竟聰明,極輕鬆地便過了關。
然而他一直以來想不通的是,最後的成績單上,「大學物理」一欄只得了A-,這就比較匪夷所思了,雖然沒有正宗理科生習慣的那種嚴謹,可能會被扣掉一些過程分數,拿不到A+,但怎麼也能混個A啊。
之後在找人對答案的時候,才發現最後一道大題的答案差了將近十倍。
當時還以為是自己算錯了數或者弄錯了什麼單位,反正不大重視,也沒真往心裡去,但是現在算是明白了。冉清桓有些詫異到了這個時候自己的腦子居然還能這麼清楚——古代的秤計量單位是「斤兩」,而他算承重的時候自然而然地按照「牛頓」單位……
所以,是忘了乘上天殺的重力加速度!
相差將近十倍,難怪繩子承受不住!
天,這是什麼人品?!
這個故事告訴我們,別以為你的試卷上只有幾個諸如忘了乘重力加速度、人稱單複數遺漏之類的小毛病,沒有大是大非的問題就說明學的還不錯。比如冉清桓同學的期末考試,前面微來積去亂複雜的一團都搞定以後,最後一個細枝末節照樣能讓老師大筆一揮扣掉十分;比如冉清桓將軍為自己準備好的生路,因為一個細枝末節的錯誤,照樣就直挺挺得摔倒萬丈深淵下面——
天作孽,猶可恕,自作孽,不可活。
冉清桓甚至能感覺到身體裡被封印的法力有欲衝破封印而出的趨勢,然而只差一點,只差那麼要命的一點,也就是說,就這麼摔下去的話,的、的、確、確、是、會、死、人、的。
他猛然想起身上還有刀絲,這刀絲太過鋒利,不可能止住他下落,但是只要能緩衝一下,說不定還有生路!冉清桓彈指間將一盤刀絲甩了出去,掛在崖邊兩人合抱都不一定能抱住的古木上,巨大的衝力立刻將他一條手臂的關節錯開了,他幾乎疼得眼前一黑,然後迅速用另一隻手拉住——沒關係,脫臼了一條胳膊,四肢還有三肢不是的。
幾乎立刻,粗壯的大樹便被刀絲割裂,冉清桓從來沒有這麼痛恨過刀絲的鋒利。
三番兩次的用這種方式緩衝,真的到他只剩下一條腿還完好的時候,讓他看到了懸崖的底部。
他憂喜交加,喜得是崖底是水,總算不用摔成肉餅了,憂的是不知自己被那湍急得翻成白色的水流一衝,還有多大的概率能活著看見明天的太陽。
鄭越,我真的盡力了,他想。
一身的傷疼痛得都麻木了,之所以這個時候鬆口氣,是因為再做什麼也沒有用了,而且畢竟還是有一定幾率能活著的。
像蝴蝶亭說的,他不愁,但不是因為他活得輕鬆,而是無論遇到什麼事情,他都會想盡辦法做最大的努力,絕對不放棄希望。
身體沉入激流中,週身冰冷一片,他保持著最後的神志屏息,就像是個破碎的布偶一樣被急流捲走,他不知道自己能堅持多長時間,然而多一刻,便是多一分的生機。
然而這個時候,那聽上去有些熟悉的女聲又一次在耳邊響起,聲音聽上去虛弱了很多,祈禱的人似乎正忍受著巨大的痛苦:「願以吾之壽數,祈吾王上平安,吾國相平安,吾諸將平安,吾萬民平安。」
週而復始,一遍又一遍,冉清桓忽然感覺身上一鬆,彷彿有什麼一直禁錮著他的東西終於煙消雲散了,他精神一震——封印,終於破了!
如果有人見到這樣的景象,一定會被驚得暈過去,那原本義無反顧地向一個方向疾速沖刷的激流中間有一個區域居然平靜了下來,形成了一個巨大的漩渦,漩渦中間有一個氣泡,帶著奇異的光芒,仔細看上去,中間竟有一個人。
就這樣,水護著他一直到了平緩的地方後,才溫柔地把那人捲上了岸。
人不人鬼不鬼的冉清桓孩子一樣地笑了,看了一眼面前密密的山林,終於放任自己意識離開,沉入洪晃伊始的黑暗。
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