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韓大哥的孫子, 」落座以後, 老楊大爺見喻蘭川一臉茫然, 就介紹說,「當年的『浮梁月』韓貞韓大哥, 精通奇門八卦, 掌法也是一絕。可惜小川你生得晚, 沒機會見一面。」
韓東昇:「慚愧,慚愧。」
喻蘭川第一次聽人提起「浮梁月」,就覺得有種出塵的仙氣, 感覺這個人設應該是一個穿長袍的清瘦男子,廣袖飄渺,站在雲霧繚繞的山巔, 馬上要憑虛御風而去。然而眼前這位韓先生, 彷彿是「仙氣」的反義詞。
他頂著一張柿餅臉, 因為笑容堆得太滿, 總彷彿有點放不下似的, 說一句話, 點一次頭,連劉仲齊這麼個小孩給他端茶倒水,他都連忙站起來接,從神經到肉體,都似乎是上好了發條,隨時準備衝上前去,給人敬獻一把過火的慇勤。
喻蘭川就客氣地「哦」了一聲:「我聽楊爺爺說, 您也住這?」
「以前住這,」韓東昇說著,笑容有點發苦,「前些年房價漲得人害怕,上中介一問,聽得頭都暈,咱們沒見過那麼多錢麼。政府又老說要調控,我們都覺得這房價是到最高點了,那會股市正熱,一路飆到六千多點,人家都是幾倍幾倍的翻,看人家眼熱,就……把這老房子賣了。哪知道……唉,生不逢時,咱們沒踩在點上,剛把房錢倒騰到股市裡,股票就套住了,房呢,漲更高了!小喻爺見笑,我可能是天生缺點財命吧。」
老楊大爺問:「你把這邊房子賣了,住哪去了?」
「哦,前些年我岳母沒了,我們就搬回去跟我老岳父住了,也方便照顧老人,就是那邊沒有個像樣的學校,上了兩年,學校真是次,眼看要把孩子耽誤了,這才又托人、又想辦法,廢了牛勁,弄了個借讀名額,回這邊上學。咱們大人委屈點沒什麼,不都是為了孩子嗎?」韓東昇說,「好在我從小在這院長起來的,跟老街坊們都有點面子,租咱們院的房子比市面上便宜。」
「明白了,」喻蘭川心說,「一棵韭菜膨脹了,幻想一夜暴富的故事。」
喻蘭川本人不太喜歡沒事閒聊,尤其是跟不認識的人尬聊,在他看來,無效的溝通還不如大家各自玩手機。
「小喻爺是干金融工作的,那平時上班就是看k線圖吧?」韓東昇笑得見牙不見眼,說,「有空多給咱推薦幾支股票啊,哎,你現在拿的哪幾支啊。」
喻蘭川耐著性子回答:「我不是操盤手,最近閒錢不多,上班也忙,沒時間老看大盤,早撤出來了。」
「哎,那多可惜,」韓東昇湊過來,「你們內部人員,消息靈通,肯定都知道買哪個穩賺不賠的吧!」
喻蘭川:「……」
槽多無口。
韓東昇說是來「打個招呼」,一個招呼打了一個多小時,此人腚沉似泰山,喻蘭川的腰椎都開始隱隱作痛了,滔滔不絕的韓先生還沒有要告辭的意思。
唯一高興的,恐怕就是劉仲齊小同學了,利用這個時間,他偷偷摸摸地打開中文字幕,看完了《獅子王》。
好在這時候,又有人敲了他家門,喻蘭川得以片刻喘息,連忙出門看。
敲門的人指著隔壁張美珍女士家問:「不好意思,打擾了,請問隔壁是沒人嗎?」
喻蘭川看了一眼:「上班了,您有什麼事嗎?」
敲門的人說:「您有他們家人聯繫方式嗎?我是樓下的,他們家可能是水管爆了,水都流到樓下去了。」
這會,張美珍女士還在三亞曬日光浴,甘卿接到電話,妝都沒來得及卸,寒冬臘月裡,她拎著大長裙,兜著風一路狂奔,像個搞行為藝術的。
剛跑到電梯間,就碰見了一個陌生的小男孩,小學二三年級的模樣,背著書包,看人的時候抬眼不抬下巴,總像是在翻白眼,嘴裡還嚼著口香糖。甘卿沒在意,這樓是學區房,經常有陌生小孩搬進來,念完小學就走。
見小孩不停地盯著她看,於是垂下了眼皮,盡可能遮住異色的瞳孔,又伸手撥了撥亂七八糟的長髮,以防這驚世駭俗的神婆形象嚇壞祖國花朵。
沒想到小學生主動和她搭了話:「姐姐好。」
甘卿氣還沒喘勻,就衝他笑了一下。
「我是剛搬到804的韓周,今年八歲,三年級,姐姐,你喜歡古娜拉黑暗之神嗎?」
甘卿一頭霧水,聽名字,感覺這位偶像可能不是什麼好人:「還行?」
電梯來了,韓周小朋友就一手插兜,一手擋住電梯門,四十五度側身,他亮出一對高低眉,仰著脖子凹了個造型:「姐姐,我覺得你很漂亮,你願意以結婚為前提和我交往嗎?」
甘卿好久沒見過這麼奇異的熊孩子了,差點沒接上話:「……不了吧,畢竟三年起步。」
「明白,」韓周打了個指響——第一下沒打響,連忙又補了一下。
甘卿:「……」
你明白什麼了?
小男孩:「女生都是需要追求的!」
電梯把韓周小朋友放在八樓,正在搬家的八樓一片兵荒馬亂,韓周剛走出電梯,甘卿就聽見一個女人的尖叫:「誰讓你過來的!這還沒收拾好呢!你姥爺呢?!」
「我姥爺去聽大師講座了。」韓周小朋友氣定神閒地回答,「就上次九個煮雞蛋賣二百五十塊錢的那大師。」
甘卿聽見樓道裡那位女士坦克似的咆哮了一聲,「轟隆轟隆」地朝電梯駛來,連忙按開快要合上的門,讓她進來。
一路到了十樓,「坦克」又聲勢浩大地開了出去,雙手叉腰,朝樓道開了炮:「韓東昇!你死在外面算了!老傻X又去給人送腦漿,你兒子無家可歸,千里迢迢討飯來了!你個大老爺們兒,一天到晚狗屁事不管,就知道聊聊聊聊聊,沒臉的玩意!老娘要你有什麼用?!」
甘卿感覺整座樓都在她的咆哮下震顫了,震出了一個球狀男子,還是從小喻爺家裡滾出來的。
「你小點聲!」男人一邊擦汗,一邊對門裡的喻蘭川說,「留步、留步,跟小喻爺聊天長見識,以後一定常來往。」
喻蘭川感覺這位韓先生還不如那三腳踹不出一個屁來的宅燕子,強顏歡笑,心想:「您可千萬別來了。」
「坦克」殺氣騰騰地衝上來,一把薅起韓東昇的後脖頸,拳打腳踢地將他滾向電梯,她飛起一拳砸在男人厚實的背上,用力過猛,反而把自己的指甲戳劈了,更加怒不可遏:「你還敢還手!」
韓東昇弱弱地辯解:「……我沒有,我都沒動。」
「你就是還手了!仗著你們家那些不三不四的邪門功夫,你故意的!這日子沒法過了!」
「我真沒有……」
甘卿貼著牆,戰戰兢兢地躲過這兩口子,和門口的喻蘭川面面相覷片刻,這才看見等了她半天的樓下鄰居,趕緊說了聲「對不起」跑去開門。
水管果然是爆了,隔壁又是一陣忙,喻蘭川在甘卿門口晃了兩圈,見她把長裙往腰間一綁,挽起褲腿,斷水斷電、拿毛巾堵住破裂水管的動作相當熟練,要是給她個工具箱,差不多自己能鑽進去修,也不知道是多少危樓破房磨練出來的,就沒進去添亂。
他轉頭對老楊大爺說:「麻煩您給張奶奶打個電話,告訴她一聲。」
「剛才打了,」老楊大爺衝開著門的1003說,「姑娘,美珍讓你全權處理,花多少錢她回來給你報銷。」
老楊大爺背著手,站在樓道裡,搖搖頭:「小韓這個人好面子,愛搞這一套,非得讓我帶他來認識認識你,見也見了,行吧。」
喻蘭川忽然就有點明白老楊幫主為什麼心累了。
浮梁月已經成了浮梁月餅。
堂前燕的夢想是當個聾啞人,以後跟塑料結婚。
穿林風揚言要燒打狗棒。
「楊爺爺,」喻蘭川問,「那個萬木春的後輩,您有聯繫嗎?」
按照現有情況推斷,那位……大概率也是一朵奇葩。
正在拯救泡水地板的甘卿倏地一頓。
「萬木春那一支,都是邪性人,離群索居,不入世的——也沒辦法,他們練的就是那種功夫,但是這時代不允許他們重操舊業了,能不能傳習下去都不知道。」老楊大爺搖搖頭,「真斷了傳承倒也好說,就怕走歪了路的。江湖可不是以前那個江湖啦!」
甘卿背對著老楊大爺,目光輕輕一動,不動聲色地笑了一下。
她拎起一把泡水的木椅,甩了甩上面的水珠,就聽老楊大爺又說:「要說起來,最後一次知道他們的消息,還跟你有點關係。」
水裡的甘卿和樓道裡的喻蘭川同時一愣。
楊大爺說:「哎,你不記得了?那會你還小,當年行腳幫內亂,他們幫主找了你大爺爺,要討伐叛逆,那幫人狗急跳牆,把你綁走了……唉,現在這些不肖之徒,忒不講究了,恩怨不及家人嘛,何況還是個小孩子。」
豎著耳朵偷聽的甘卿皺起眉——泥塘後巷,行腳幫?
有點印象,她不知天高地厚的時候,好像確實跟行腳幫起過衝突,不過都是些小雜碎。
喻蘭川瞳孔輕輕地一縮。
老楊大爺就繼續說:「第二天早晨,我們才在郊區一個垃圾填埋場裡找著你。綁你的那夥人後來逮住了,這些人傷天害理的事幹得不少,還拐賣過人口,功夫卻都十分稀鬆二五眼,被抓住了還都是蒙的,說當時明明是追著你跑的,結果半路被人偷襲,都沒看清偷襲的人長什麼樣就被放倒了。追你的時候身邊還帶了狗,警察找到了一條狗的屍體,脖子上一刀,不到一根手指長,刀口乾淨利落,除此以外沒別的傷口。這麼工整的刀,也就是庖丁解牛的手法了,我和老喻大哥都覺得是那邊的人出了手,不過人家沒有挾恩圖報的意思,到最後也沒露面。」
萬木春……
所以當時那個自稱「庖丁解牛」的犯罪團伙,她親自追蹤,親自找上門去,還掰斷了他們供奉的春字牌?
忽然,喻蘭川猛地意識到了什麼——
只見甘卿把木頭椅子放下,略側過身,用眼角瞥了他一眼,目光隱晦地劃過喻蘭川精緻又高檔的皮囊,落到他的腰部以下。
老楊大爺無知無覺地說:「那回真懸啊,找著你的時候,你身上衣服都沒了,幸虧不是冬天,不然凍一宿不是鬧著玩的……」
喻蘭川腦子裡「嗡」一聲——不,夠了,您別說了!
「喲,想起來了,那小孩居然是喻家的。」甘卿不懷好意的餘光彷彿要刺破小喻爺熨帖的西褲,「內褲上的狗可有童趣了。」
老楊大爺被自己三言兩語勾起了回憶,放完了炸雷,就慢吞吞地坐電梯下樓去了。
喻蘭川猛地一回頭,發現甘卿正拎著拖把盯著他看,頓時惱羞成怒:「拖你的地板,看什麼看!」
甘卿意味深長地說:「沒什麼,突然想……小喻爺這種老成持重的才俊,沒準內心也有非常活潑的一面,就覺得挺可愛的。」
喻蘭川:「……」
「活潑」的小喻爺於是「可愛」地拿出手機,拍下了1003水管爆裂的實景,發到朋友圈,實名揭穿騙子騙術——看看,這就是賣給你們水逆退散卡的人,自己家水漫金山都鎮不住,還有什麼話好說!
過了一會,果然有人留了言,喻蘭川看見他助理激動地說:「聽說占星師占卜、祈福,都是要以透支自己的命運為代價的,果然是真的!」
騙子再厲害,始終是有套路的。
擋不住人們自欺欺人。
小喻爺一言不發地回了屋,想換個助理,換一幫正經鄰居,換個安靜的地方、好好地當一個安靜的美男子。
韓東昇一家四口搬過來——帶著他老岳父——給一百一滿院的退修閒散人員們增了無數熱鬧和談資,尤其是這位岳父。
804是一間兩居室,四口人住著實是擠了些,臥室不夠,只能從主臥裡隔開一個小隔間,打通了陽台,當做韓周小朋友的兒童房。
韓東昇的老岳父七十來歲,身體硬朗得很,還能騎自行車去買菜,完全有獨立生活的能力,他自己又有住處,按理說,沒有必要跟女兒女婿擠在一起。
可是不行,因為這位老先生必須時刻有人看著,他沉迷各種保健品,一個不小心,他老人家就會溜出門去買十萬塊錢一張的磁療床,破壞力極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