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卿說這話的時候, 喻蘭川其實才剛剛走出電梯間, 一抬頭, 就發現他的傻弟弟從隔壁家露出個腦袋,左顧右盼, 也不知在踅摸什麼。
「找什麼呢?」 喻蘭川出了聲, 他看了一眼表——這個時間, 甘卿一般已經連顧客上帝的微信都不回了,「幾點了,你還在別人家裡打擾?」
劉仲齊循聲望去, 見了他,表情非常震驚:「哇,這麼遠!」
喻蘭川不耐煩地一挑眉:「嗯?」
「我忘帶鑰匙了。」劉仲齊飛快地解釋了一句, 但顯然, 這少年此時的心思完全不在他哥身上。
劉仲齊回過頭去, 大驚小怪地對甘卿發出了一連串的問題:「離這麼遠你也能聽見?真的假的?我原來看見武俠小說裡寫, 有人偷聽別人說話, 喘了一口大氣就被別人發現了, 一直以為是誇張,原來真的可以嗎?這是天生的還是能練出來?怎麼練……哎喲,哥!」
喻蘭川一抬手按住他的後腦勺,強行把劉仲齊的腦袋掰了回來,沖甘卿一點頭,面無表情地拎著走了。
劉仲齊:「哥,她在屋裡坐著, 能聽見電梯間的動靜哎,就像蝙蝠一樣!」
喻蘭川冷酷地說:「你就算練成個雷達,英語考聽力,不還是得靠抓鬮!」
劉仲齊:「……」
「哎。」甘卿出聲叫住他倆。
那聲音像是順著喻蘭川的後脊捋了一下,他激靈一下站住了,感覺這神婆連聲音都透著不正經。
甘卿把劉仲齊的書包遞過來:「別忘了東西。」
劉仲齊的帆布書包上掛了幾個胸章,有足球、加勒比海盜、還有超級英雄什麼的,然而喻蘭川一概沒注意,他就看見正中間的那個胸章上有條卡通狗。小喻爺敏感的神經頓時被觸動了,轉頭噴劉仲齊:「掛一堆什麼破玩意,你幼不幼稚!」
劉仲齊暈頭暈腦地被他捏成一團,滾回了自己家,沒明白大哥怎麼突然對胸章起了意見:「我一直掛著的,你也沒說過什麼啊……」
回了家,劉仲齊還是沒想明白甘卿最後那句話的意思。
什麼叫做「時間是補不回來」的?
如果她真像自己說的那樣,知道自己不對,過後狠狠地用了幾年功,並且卓有成效——劉仲齊同學痛苦地承認,起碼現在要是考英語的話,她似乎是比自己強點——那也不晚啊。
高考又沒有限制,即使以一個高中生有限的社會經驗,劉仲齊也能替她說出很多辦法:可以申請助學貸款,各大院校都有「綠色通道」;要是她成績好,一年下來,各種獎學金和助學金足夠用了;成績不夠好也沒關係,可以自己打份工,只要她不要太沉迷於坑蒙拐騙不可自拔,現在那份店員工作也花不了多少精力,大可以接著干。
這些並不是劉仲齊同學站著說話不腰疼,憑空想像的,他身邊就有實例——喻蘭川當年就是能靠各種競賽獎金和獎學金自給自足的,所以青春叛逆期過得極其有恃無恐,想搬到哪住,就搬到哪住,非常囂張,誰也別想用經濟制約他。
雖然以未成年的眼光看,甘卿是個「老女人」,但社會上二三十歲的人回學校深造也是很平常的事,她既不用養家,也沒有什麼生活負累,怎麼就不能試試呢?
不管大學四年能不能學出什麼名堂,總比在小黑店裡當神婆強吧?就算不高考,在當代環境下,想學一項專業技能,渠道也還是很多的。線上的、線下的、付費的、免費的……看她一天到晚游手好閒那樣,居然還有臉說出「時間補不回來」?
「分明是自己懶,爛泥扶不上牆!」劉仲齊越想越覺得自己又被忽悠了。
少年吃飽了宵夜,又回屋背了一會單詞,度過了十分充實的一天,三秒入睡,所有的煩憂都被隔絕在他身外。
可是,這種幸福太稀有了。
喻蘭川給自己倒了杯熱茶,聽著隔壁背單詞的聲音漸消,在沙發上坐著發呆。
他上學那會,到大爺爺這裡來,住的就是劉仲齊的房間,深夜上完競賽班的課,回來就像那小子一樣,在小書桌上奮筆疾書,而大爺爺就拿著個大煙斗,像他現在這樣,自己一個人,靜靜地閒坐著。
那時的喻蘭川真羨慕他們——不用考試,沒有屁事,想神遊多久神遊多久,多奢侈啊!
現在他終於也有了「奢侈」的權利,卻羨慕起了隔壁忙忙碌碌的高中生。
喻蘭川今天心也很累,沒接到劉仲齊電話,是因為他在會議室關門處理事,處理得還不是什麼正經事——他部門一個下屬,跟隔壁財務總監勾搭上了,一個有婦之夫,一個有夫之婦,瞎搞不說,還被人撞破,鬧得沸沸揚揚,整個CBD都在吃瓜,熱鬧得跟提前過大年似的。
全公司都跟著他倆丟人現眼。
大家每天工作起來昏天黑地,壓力山大,個別膽子大的,就親自上腳踩高壓線,亂搞、賭博,獲得廉價的刺激和多巴胺,膽子小的則盼著他們東窗事發,在圍觀大戲的竊竊私語裡,獲得微妙又曖昧的快意。
每次遇到這種事,喻蘭川都會有種說不出的挫敗。
並不是因為喻總道德水平高尚,見不得一點齷齪。而是他感覺得到,這裡面透著一股很悲涼的無力感——曾經以為自己能飛上天,可是隨著光陰流逝,意氣盡了,卻越來越有種「自己什麼都不是,而且這輩子可能就這樣了」的感覺,習得性無助,只好轉而尋求最低等、最容易獲得的食與色。
大大方方地追逐聲色犬馬,是風流倜儻,人們承認這樣也別有魅力。
可因為無助無力而尋求麻痺刺激,就是可憐可笑、是中年危機了,人們都要來看笑話。
隔壁,韓周被深夜趕回來的韓東昇接走了,甘卿沒有多問,但看他那焦灼的神色,老頭大概還沒找到。
「這老頭,能去哪呢?」她腦子裡浮現了這麼個念頭,卻懶洋洋地不肯接著想,把自己大腦放空了,準備睡覺。
可是奇怪了,早就困得哈欠連天的甘卿莫名失了眠。她在床頭靜坐了一會,沒有覺出自己有什麼值得失眠的事,只好歸咎於過了困點,於是她打開床頭燈,隨手刷起手機來。手機能刷到全世界的新聞,大事小事奇葩事,想刷多久就能刷多久,反正永遠也看不完。但那些文字和配圖像水一樣流過她的視網膜,什麼都沒剩下,甘卿一會就看串行了。
月光從窗外流進來,灑滿了窗台上的海棠。
甘卿忽然無端想起來,在她還小的時候,有一個人曾經對她說過:「大人不一定聰明,不一定孔武有力,也不一定很老。他們可能還沒有你懂的東西多,動手也打不過你。大人和少年的區別就是,人人都有喜怒哀樂,但少年如果不高興,都是有緣由的——可能是因為一件具體的事,也可能是因為身體不舒服,生病了,腦子裡某種激素分泌不足。」
「大人就不一樣。所謂『大人』啊……他們有時候,明明身體什麼毛病沒有,心裡什麼事也想不起來,就是會在深更半夜睡不著覺的時候,無緣無故地想哭。」
「這不是大人,這是有病的人吧?」十幾歲的甘卿放肆地翹著腳丫子,不以為然地對那個人說。
那個人就輕輕地笑了起來:「等你也到睡不著覺,還不知道自己為什麼睡不著的那一天,你就明白了。」
原來是真的。
八樓的韓東昇家裡,則是燈火通明,孩子在裡屋睡了,夫妻倆分頭坐在茶几的兩側。
周蓓蓓眼睛裡滿是血絲:「能去哪呢?他常去的地方都問遍了,還能去哪呢?」
韓東昇:「你別著急……」
「我怎麼不著急?」周蓓蓓陡然提高音量,「這麼冷的天!新聞裡天天有走失老人凍死在路邊的,我……」
「噓,」韓東昇壓了壓她的肩膀,往韓周屋裡看了一眼,「小點聲——那都是失智找不著家的老人,咱爸不至於的,我明天請假,在家等警察消息,你放心啊,肯定沒事。可能就是在這邊住不慣,上朋友家去了,也沒準是哪個大師又騙他做了什麼奇怪的體驗項目……花點錢就花點錢,就當是哄老頭高興了,等他回來,你可別又發脾氣。」
周蓓蓓好一會沒吭聲,過了一會,她突然抬起頭:「你說……會不會是因為我昨天說話太重了,我爸才……」
韓東昇歎了口氣。
周蓓蓓捂著臉哭了起來:「我不是故意的。」
可是說出去的話如潑出去的水,覆水難收。
老頭走失一天,可能是跟家人鬧彆扭,可是三天後依然音訊全無,問題就嚴重了。
「老頭自己有房子,那邊看了嗎?」
「看了啊於哥,跟家屬要了鑰匙,屋裡一層灰,最近根本沒人去過!」
「會不會自己回老家了?」
「他就是土生土長的本地人,沒老家!八竿子打不著的親戚我們都問了,沒聯繫過。」
「這可真是奇了怪了!」於嚴一邊走一邊嘀咕,「就算是拐賣,也不能拐賣老頭啊,聽說過買兒子的,誰沒事買個爹?」
話音沒落,他電話響了:「您好,我是東平區派出所小於……對,我們這是有一起老年人走失的案子,正幫著找呢……什麼?」
於嚴腳步突然停下來,聽完電話,他臉色一變,撒腿就跑:「蘭爺!蘭爺!」
喻蘭川正準備出門上班,被於嚴堵了回來,於嚴上氣不接下氣地拽著他說:「你認不認識黑道上的人?抓人打殘了,組織行乞詐騙的那種?」
喻蘭川莫名其妙:「你有病吧?」
「唉!剛才別的區的同事打電話,他們那也有走失的老年人,都是最近這一陣子的事,情況跟你們樓老周差不多!我跟你說,這不可能是巧合!」於嚴說,「還有最開始失蹤的那個林老太太,至今也一點音訊都沒有。你趕緊幫我找人問問,火車站、車站……各種人多眼雜的地方,有沒有斷手斷腳的老乞丐是生面孔的!」
喻蘭川被他過於豐富的想像力震撼了。
然而於警官已經無暇和他細說,轉身跑去調查監控了。
丐幫絕不承認在自己眼皮底下,會有於嚴說的那種事,幾天之內,全城的乞丐都成了「義務警察」,風聲鶴唳地在自己地盤上巡視。
又過了一個禮拜,連最開始失蹤的林老太太在內,向各地派出所報案失蹤的老人已經有了十二位,全都是信仰各種民間「專家」和保健品傳銷的。
警察們掘地三尺,拔出蘿蔔帶出泥的挖出了好幾個類似的窩點。
有組織「養生講堂」,賣治療儀的,還有線上微商,隱形在網絡裡的……更離譜的是,連「氣功大師」都有一眾擁躉,一幫老頭老太太風雨無阻地跟著「大師」打坐,搶著買大師發過功的雞蛋!
「大師親自下的雞蛋也不值這個價!」於嚴憤怒地跑過來對喻蘭川說,「他還跑了,當著我的面跑的!就跟你們家樓下那個蜘蛛俠似的,一個跟頭翻到樹上,跑酷似的,兩下就沒影了,現在他那幫傻帽信徒們眼睛都亮了,非得說這是大師的真功夫,是我國非物質文化遺產。我們警察什麼都不懂,中傷傳統文化!是你們哪個門派的?盟主,我跟你說,這人現在是重大嫌疑人!失蹤的周老先生和林老太太以前都從他那買過雞蛋!」
「氣功大師?」老楊大爺聽完,沉吟片刻,「這……我倒是確實知道一些人……」
這時,門口突然傳來一個聲音,插話說:「是行腳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