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小喻爺的嘴開過光

小髮廊在一家半地下室裡, 窗口沙宣頭的海報給風刮掉了一角。

當地人講究「正月不剃頭」, 因此年底是理發旺季, 往日裡門可羅雀的小髮廊也一下熱鬧了起來,不時有人進進出出, 店裡暖氣本來就不足, 好不容易攢的一點熱氣都給出來進去的客人們敗光了, 碎頭髮茬被風吹得滿地滾,「凱文」老師們拿剪子的手凍得哆哆嗦嗦,一不留神, 就把客人的流海剪成了「魔鬼的顫音」。

這時,一輛破車停在門口,並且很沒素質地把路堵滿了。

司機叼著煙, 對坐在後座的兩位乘客一抬下巴:「你倆就在這下吧。」

這是一輛「黑車」, 乘客是一對母女, 外地口音, 不知是來探親還是旅遊的。

母親四十來歲的模樣, 茫然地打量著這條又髒又破的窄巷:「這是哪啊?好像不是我們要去的地方, 師傅,您走錯了吧?」

「沒錯。」司機一點也不在乎女乘客們的感受,在封閉的小轎車裡噴雲吐霧,不亦樂乎,「下車一直往前走,一站地就到了,我有事, 不往前開了。」

兩位乘客初來乍到,頭一回見到這麼離譜的出租車司機,都懷疑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

那位母親震驚地問:「往前……走多遠?」

「一站地。」司機懶洋洋地伸手往方向盤上一拍,汽車「嗶——」叫喚了一嗓子,「快點吧,勞駕了,我還有事呢。」

「你上車就先收了錢,現在讓我們拎著那麼重的東西,喝風走路?!」跟在母親身邊的女孩十五六歲,炸了,「你流氓吧?」

司機瞇著眼噴了口煙,回答:「可不嗎。」

這個男司機眼角有一道疤,蜈蚣似的,一直綿延到了耳根,斜眼看人,顯得分外不懷好意,女孩母親這時已經有點緊張了,一把拉住女兒的手:「好好說……」

女孩:「跟傻X好好說個屁,你退錢!」

男司機從前排轉過身來——他還沒系安全帶——把夾著煙的手指伸長了,火星幾乎要燎到女孩的鼻子,指著她說:「你再說一遍。」

煙灰落到女孩的手上,她尖叫一聲,憤怒地甩著手,一低頭,卻看見這流氓司機腰間鼓鼓囊囊的,露出了什麼東西……像是把刀的樣子!

母親連忙按住自家嘴快的孩子,拎著行李逃下了車,走出大約有二三十米,女孩才敢回過頭來,飛快地用手機拍了一下黑車的牌照。

這倒霉的母女倆,大概這輩子再也不想來燕寧了。

流氓司機慢吞吞地下了車,做作地伸了個大懶腰,髮廊裡跑出來一個黃毛男子,慇勤地給他開門:「亮哥來了!」

流氓司機——「亮哥」,愛答不理地「嗯」了一聲,抬腿走進去,直接把抽了一半的煙頭扔在髮廊地板上,用腳踩出了一串煙灰:「真他媽冷啊。」

黃毛眼都沒眨:「我看見剛才那小丫頭片子拿手機拍您的車……」

「拍就拍唄,」亮哥說,「反正套牌的——就這小子?」

黃毛順著他的目光看去,髮廊角落裡坐著個中年男子,挺胖,頭髮不知道多久沒理過了,油乎乎地貼在頭皮上,顯得有點禿,眉毛也十分稀疏,戴一副鏡片刮花了的眼鏡,腳底下放著個挺大的蛇皮袋。

「是,」黃毛說,「我一個小兄弟領來的,姓張,拿著咱們的五蝠令,不過人是『棒槌』,五蝠令也是親戚給的,讓他到燕寧有個落腳的地方。五蝠令是真傢伙,紅瑪瑙的,說實話,我還是第一次見,亮哥,要不您看看?」

亮哥接過那枚小小的五蝠令,來回翻看了幾遍,問:「他在老家犯什麼事了?」

黃毛回答:「這傻逼開車撞了人,撞完跑了,還他媽路口撞的,這不是趕著死麼?監控拍得清清楚楚的,讓警察抓住他,得進去幾年。」

亮哥「嗯」了一聲,朝男人走過去。

那男人坐椅子只坐個邊,一見人過來,立刻彈了起來,驚恐又緊張地看著亮哥。

「沒事,按規矩問你幾句話,應該怎麼說,」亮哥衝他晃了晃手裡的五蝠令,「給你這玩意的應該都教過。」

中年胖子唯唯諾諾地應著,目光沒離開過他手上的五蝠令,又想要回來,又不敢開口的樣子。

「這東西誰給你的?」

「是我三叔。」

「知道這叫什麼,是吧?你三叔是哪一蝠的人?什麼行當?」

「知、知道。」中年胖子戰戰兢兢地說,「這叫五蝠令,我三叔說他是藍色蝠的,干的不是『老行當』。」

「藍色蝠」是「店」,「干的不是老行當」,意思是這位行腳幫的人已經不當「店小二」了,轉行了。中年胖子說得磕磕巴巴,這些黑話就像剛背下來的一樣,但也挑不出什麼毛病。

亮哥看了他一眼,忽然臉色一沉:「不對吧,既然是藍蝙蝠,他給你的五蝠令怎麼是紅的?」

中年胖子被他嚇了一跳,訥訥地說:「我三叔有兩塊五蝠令,還有一塊是黃的,他說那塊令牌是他自己的,不能給我,這塊令牌是他早年南下打工,救了一個同門,人家送給他的……我問過他,為什麼藍色蝠的五蝠令不是藍的,他老人家說,這都是解放前傳下來的老規矩。」

最早,行腳幫是什麼顏色的蝙蝠,拿什麼顏色的令牌,後來經過了幾次內亂,才有這樣的規矩——拿別的顏色的五蝠令,象徵行腳幫五蝠緊密團結,不分彼此——當然,並沒有什麼卵用,人們自己不想團結,別說換個顏色,抓一把彩虹糖也不管用。

亮哥聽他說得都沒問題,又仔細盤問了他三叔的師承和姓名,這才緩和下臉色,拍著中年胖子的肩:「別見怪,雖然都是自家人,但是咱們自家人太多,天南海北的,互相都不認識,我們也沒法一個一個查實,只能多問幾句。」

中年胖子方纔還緊張得氣也喘不勻,見他態度變了,連忙也跟著賠了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髮廊的黃毛在旁邊說:「亮哥人面廣、仗義,在王舵主面前也說得上話,咱們這一片的兄弟們有什麼難事,都找他,我就把你交給他了。」

中年胖子:「是……是……」

亮哥打量著這人,感覺撞人逃逸這種事,這胖子還真幹得出來,軟塌塌的一坨,一看就不像什麼有出息的樣子,打心眼裡看不上這種人。他態度輕慢地點了支煙,直接問:「燕寧什麼都貴,錢帶夠了嗎?」

中年胖子立刻聽出他的潛台詞,連忙撅起屁股去翻他的大蛇皮袋子,鼓搗半天,摸出了一個厚厚的信封,點頭哈腰地遞過去:「您幫著安排一下,麻煩您了。」

亮哥叼著煙、斜著眼,把裡面的現金倒出來翻了翻,厚度還算滿意,就直接拽出來揣進自己兜裡,信封隨手一扔:「行吧,跟我走。」

胖子連忙扛起他的大蛇皮袋,上了亮哥臭氣熏天的黑出租。

就在黑出租開出小巷後,一輛低調的白色小轎車從街角露出頭,遠遠地綴了上去。

「這一片有事都找他,」副駕駛上的於嚴聽著耳機裡傳過來的聲音,「看來沒找錯人。」

另一個小民警興奮得摩拳擦掌:「於哥,我覺得自己跟演零零七似的,自打我開始工作,除了抓小偷就是調節鄰里矛盾,還沒幹過這麼刺激的事呢!」

「還是別了,」於嚴愁眉苦臉地說,「我還是希望少點刺激,能多活幾年——蘭爺,我還是有點不放心,你們給安排的這個身份說得過去嗎?他們要是詳細查怎麼辦?比如說……會不會給你們編的那個『三叔』打電話確認?幫派內部,要是真想找人,應該能要得到聯繫方式吧?」

「三叔不是我們編的,」喻蘭川一邊盯著前面的車,一邊回答,「是真有這麼個人,以前受過張奶奶的恩惠,打過招呼了,不會露餡。當地這兩天也確實出了件肇事司機逃逸事件,查不出什麼問題。」

於嚴:「那個韓大哥不會被人認出來吧?」

假裝肇事司機的中年胖子就是韓東昇,戴了假髮,把眉毛拔了拔,再加一副眼鏡,貼了幾根稀疏的小鬍子,整個人面貌大變,以前是略顯油膩的普通上班族,這樣一改造,一下猥瑣過人起來。

「應該不會吧,」喻蘭川想了想,說,「丐幫的手藝還是不錯的,只要不碰上熟人,認不出來。」

一百一十號院,孟天意徑直坐電梯上十樓,敲響了1003的門,好一會,一張大白臉從門縫裡露出來。張美珍一點也不驚訝地看著門口的外甥,給面膜糊得張不開嘴,含混地說:「哎喲,稀客啊。」

孟天意大步流星地進了屋,沉著臉往四下一掃:「甘卿呢?」

「我哪知道?」張美珍對著鏡子扽了扽面膜紙,「她走的時候我還沒起來呢,沒上班嗎?」

孟天意:「一大早發微信請假,電話打回去,她拒接。」

「唔,」張美珍聳聳肩,「請假怎麼了,誰還能保證三百六十五天全勤?每個月總有幾天不方便……」

「二姨!」孟天意打斷她,一屁股坐在沙發上,「你前兩天讓我給你聯繫,給別人安排假身份,接觸燕寧的行腳幫,她今天就請假玩失蹤,到底怎麼回事?你們合起伙來干行腳幫,為什麼把她也牽扯進去?」

張美珍舉著個小鏡子,臭美地攬鏡自照,哼著小曲,假裝沒聽見。

孟天意一探身搶走了她的鏡子,加菲貓似的大胖臉嚴肅地板起來:「她有來歷、有功夫,我知道這事瞞不了你多久,但你知道她是誰嗎?她……」

張美珍:「當然知道啊。」

孟天意:「……」

張美珍歎了口氣,好像是感慨現在的孩子,一輩比一輩傻,就說:「你去打開冰箱,看看她切的那堆肉。」

張美珍是個網購達人,一天到晚收快遞,老太太管買不管收拾,都是甘卿幫她拆箱子。有時候不知道從哪個窮鄉僻壤郵過來半頭豬,排骨肋骨都擠在一個保鮮盒裡,甘卿就只能給她切成小塊、分門別類地用小袋裝好,以便一次吃多少解凍多少。

「用八百年沒磨過的水果刀刨火腿,比刨肉機滾得還細,一刀一片,放在紙上能透字,刨完擺一排,肉條寬窄一樣,不差毫釐——真以為火腿片拌進麵條裡,我就吃不出來這是誰家的刀工手藝啦?」張美珍翻了個白眼,「你二姨還沒到老眼昏花的歲數呢。」

已經開始隨身攜帶花鏡的外甥無言以對。

沉默了好一會,孟天意說:「衛兄把這孩子托付給了我,我得管她,把她往正道上引,你閒得沒事,不幫忙算了,不要來攪合好不好!」

張美珍:「你所謂的『正道』,就是給她找一堆自考的書,讓她學出來當會計?」

孟天意眼睛一亮:「她看了嗎?」

「沒有,」張美珍冷酷地說,「賣了十塊錢——收破爛的一開始說要給五塊,她不幹,然後這倆貨就為了仨瓜倆棗,在門口討價還價了十分鐘,聽得我腦仁疼。」

孟天意:「……」

張美珍:「一個人要是心裡有往前走的路,即使只會按計算器,從收銀員幹起,她也能一步一步走下去,把日子過出自己的正軌,根本不用你操心。可是心裡要是沒這條路,就算她念了八百個博士,她也還是能過得有今天沒明日、混吃等死,你信不信?」

孟天意歎了口氣:「我知道,可是……」

「你以為人活著就像躲貓貓,只要藏得好,過去的事就找不著你麼?」張美珍扯下面膜,冷笑一聲,「她右手經脈斷得只剩拿筷子的勁,左手依然拿得起殺人的刀,兩本考試書,能壓得下萬木春的刀鋒?」

孟老闆茫然地看著她。

張美珍有點心塞,看著這些正道的後人們,因為太「正」了,一個個忙於努力生活、奮發向上,滿腦子怎麼升職加薪、還貸存錢,遇上不入流的流氓團伙真的是不行,就得給他們找個不那麼正的「妖女」在後面掠陣,不然還不一定搞出什麼事。

「可是……」

「別可是了,外甥,我說你是不是更年期了?煩死我了,快走吧!」

孟天意話沒說完,就被他二姨請出了門。

「二姨,萬木春出刀見血,我怕她再……」

「那是她自己的事,她又不是什麼小孩了。」張美珍截口打斷他,「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坎,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劫,過不去,自己毀了自己,活該!你管得著嗎?管得住嗎?你現在除了顛勺,功夫還記得幾招?想得倒多,趕緊滾吧!」

此時,「正道」的幾位和兩個辦案民警,跟著亮哥七拐八拐,悄悄地來到了一家小旅館。

於嚴探頭一看:「嘿!這幫王八蛋,真會藏。」

喻蘭川問:「怎麼?」

「這一排旅館,都是情侶酒店,主打鐘點房,做的就是來開房的情侶的生意,要是熟客,還提供保密服務——就是不登記身份證,萬一有人來查,旅館還給你提供假身份,專門為各種出軌、偷情分子提供服務。」於嚴說,「躲進去,只要自己不出來,沒人知道你在裡面。」

喻蘭川一回頭:「蜘蛛俠,看你的了。」

一直縮在後座的閆皓猝不及防地被點名,激靈一下,臉紅得發紫。

「我們要找的就是這個人,」於嚴把「氣功大師」的照片找出來給他看,「我們還給他p了鬍子、頭髮、墨鏡……幾種常見的改裝造型也都發到你手機上了,省得他『易容』你認不出來——蘭爺,你們這易容手段怎麼都這麼接地氣,傳說中的人/皮/面具呢?」

「牛皮都買不起,還人皮。」喻蘭川把車停在隱蔽的地方,看著閆皓下了車,像個大壁虎似的,輕巧地貼在牆上,幾下不見了人影。

而此時,韓東昇已經被亮哥領進了小旅館。

亮哥說:「一個外地來的兄弟,投奔咱們的,給他騰個房,長住。」

前台跟他一夥的,一聽就知道怎麼回事,一邊找登記找鑰匙,一邊說:「亮哥,這兩天怎麼這麼多『長住』的?」

「誰知道,流年不利吧。」

韓東昇耳根一動,心想:「氣功大師果然也藏在這。」

就在這時,「嘩啦」一聲,幾個人都抬起頭,只見出來退房的女客人見鬼似的盯著韓東昇,把鑰匙掉了。

韓東昇:「……」

這女的是他同事,已婚的。

小喻爺金口玉言說,「只要不碰見熟人,認不出來」。

小喻爺的嘴開過光。

《無污染、無公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