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楊和張美珍的故事

有一種花像烈火, 綻開的時候能燒穿視線, 把神經灼出疼痛來。

年屆不惑的楊清傻了, 失了語似的,瞠目結舌好一會, 才重新安上舌頭, 然後語無倫次地連連擺手:「我……不是……我孩子都這麼高了……我已經結婚了!我媳婦……你嫂子在老家呢, 她就是沒在我身邊……她手藝很好的,等什麼時候來了,讓她請你吃烙餅……」

「他那會兒帶著孩子住單身宿舍, 身邊連個母蒼蠅都沒有,我一直以為他沒有老婆,離婚或者喪偶什麼的, 」張美珍看著城市的夜景, 有些倦怠地攏了攏耳鬢燙卷的頭髮, 「一百一是後來才建的, 早期都是單位給職工分配公房, 除了論資排輩, 有時候也看家裡人口情況,成家過日子的肯定比單身優先。跟他同齡的,只要有家,差不多都分到公房了,就他沒有。」

「所以我當時一點也不相信——那時候人們不像現在,還講究學區,孩子是在燕寧還是在鄉下老家上學讀書都差不多, 我想孩子要是真有親媽,怎麼可能顛沛流離地跟著男人住宿舍?再說楊清是叫花子養大的,父母親戚一概都沒有,解放後就在燕寧落戶上班,他哪來的老家?所以我認定了他敷衍我,就纏上了他。」

「我想盡各種方法,也進了這家單位工作,每天圍著他轉,逼得他見我就跑,他搬出他那莫須有的老婆時,我就嬉皮笑臉地跟他說『你說你有媳婦,好啊,家人照片總有吧?你讓我看看照片,我就相信』,照片他又拿不出來,每次都很狼狽。」張美珍頓了頓,笑了起來,輕輕地歎了口氣,「真不要臉啊……現在想起來,那時候是我年輕不懂事,小姑娘那麼厚的臉皮,人家老楊既然已經把話說明白了,我還死纏爛打,要是個男的,那就是個典型的臭流氓,說不定已經被人打了。」

「要是男的,也得看臉,」甘卿一本正經地評價說,「您這樣的死纏爛打是偶像劇,不算臭流氓。」

張美珍嗤笑一聲:「口蜜腹劍、嘴甜心冷的小東西。」

甘卿好脾氣地一笑領罵。

「其實讓人打一頓沒什麼大不了的,就算鼻青臉腫,爬起來也還是條好漢,有一天後悔了,又成了『浪子回頭』,」張美珍忽然低聲說,「女人嘛,就不一樣了,明面上不興打女人,但凡要點臉的人都不敢在大街上跟女人動手,所以女人挨的打都是暗地裡的、見不得人的……後來我就被人寫信舉報了。」

甘卿問:「誰寫的?」

張美珍一聳肩:「那誰知道,我得罪的人太多了。」

甘卿透過後視鏡看著她,總覺得這老太太有種修煉成精的氣質,不像得罪了別人自己還不知道的傻白甜。

「是真的。要是大家都黑燈瞎火地湊合過,就你一個特立獨行,非要點燈,晃花了別人的眼,不就是得罪別人嗎?」張美珍說,「跟半夜開車一路打『遠光』的差不多,是不是,師傅?」

「嗐,大姐,話不能那麼說,這不能比,瞎開遠光燈容易出事故,那是沒素質。」出租車司機是個兩鬢斑白的中年人,先是下意識地反駁了一句,隨後沉默了一會,他卻又含混地低聲補充道,「反正……別人怎麼樣,咱就也怎麼樣唄,總出不了錯,對吧?」

「誰說不是呢。」張美珍笑瞇瞇地應和了一句,說,「信裡舉報我破壞別人婚姻,勾引單位業務骨幹搞破鞋,敗壞社會風氣……反正大概是這個意思,那個年代麼,差不多都是這一套。後來就是處分、批/鬥,『踏上一萬隻腳』什麼的。」

「我出身行腳幫,自恃功夫,天不怕地不怕的,拿著五蝠令一跑,哪不能去?那些人根本抓不著我。至於那什麼破單位,開除就開除,那時候各大幫派雖然都已經不活動了,但人脈還在、聯繫還在,叔叔伯伯們總不至於讓我餓死。我沒吃苦頭,還有點自鳴得意……後來才知道,那段時間,老楊一直在背後替我跑關係、反覆澄清,還跟單位領導解釋。他總覺得肯定是自己不注意細節,不小心招惹了年輕女孩,於是大家就相信他了——認為他也有毛病。既然抓不著我,總得有個人洩民憤,那好了,就是他了。」

「於是職務也給擼了、勞模也給免了,還背了處分,他一下就從骨幹變成了最下等的人,誰都能踩一腳,連單身宿舍都住不下去了,他們把他趕到了一個自行車棚改的雜物屋,隔三差五開個批/斗會,把他拎出來打罵一通。當時除了喻老,沒幾個人敢跟他說話,他自己也怕連累別人,那幾年,連丐幫的舊人也主動劃清了界限……我躲到外地好幾年,後來才知道這件事,跑到他那個自行車外面哭了一宿,覺得自己真不是東西。」

「那些人還把他妻子翻了出來,我才知道,原來他真的不是敷衍我。他確實有老婆,是他小時候,他師父給訂的婚——幾個兄弟湊在一起,喝多了酒就拿兒女當貓狗似的亂配,結婚前都沒見過幾面……算是舊社會的封建餘毒吧。他那個妻子是世交的女兒,十二三歲的時候趕上日本人放炸/彈,為了救人自己受了傷,半邊臉毀容了,從此就變了一個人,脾氣古怪,整天也不離開自己的小屋,誰也不見。」

「老楊這個人很正派,有時候太……正派了。」張美珍歎了口氣,「雖然長輩都沒了,他還是遵照先人約定娶了她。」

「一開始我羨慕嫉妒得要發瘋。我想如果我是那女的該有多好?毀容也願意。好多年以後才想明白,我羨慕的,對她來說未必是什麼好事。一開始也可能會感動,也可能會欣喜若狂一陣,可是時間長了,人人記住的都是楊清一諾千金,這麼醜的女人也不嫌棄,委屈了一條好漢子,可惜了。她呢,就是個幸運又高攀的『責任』、『包袱』,要是懂事,就應該早點死,少耽誤別人幾年……她因為臉上有傷,一直不肯出門見人,我想她肯定不是個沒心沒肺的女人,不知道那麼多年是怎麼熬過去的,後來就有點瘋瘋癲癲的。」

「我偷偷去看過她一次,當地人跟我說,她不能見光,見光就要歇斯底里地瘋一場,所以晝伏夜出。晚上出門也會把自己包得嚴嚴實實,別人在路上看到她,要當沒看到,誰要是敢多看她一眼,非得惹出點什麼事來不可。別說跟著老楊回燕寧,她連自己的名字都不讓人提,自己親生的孩子也不願意管。」

「老楊每次回去,第一天她高高興興地做飯給他吃,迎著他,第二天就會由濃轉淡,等過了三四天,他要是還不肯走,她就會焦慮不安,找事發作,所以逢年過節,老楊也只是匆匆回家待上一天,把錢和糧票給她留下就走。」

「我啊,年輕的時候只看得見男人英俊瀟灑、忠肝義膽,看不見女人的痛苦。知道了前因後果,我覺得我這一輩子都忘不了他了。可是又怎麼好教他為難呢?我就跑回去,說他只是個被我騙的大傻子,什麼事都沒有,白替我擔罪名,我還把自己搞得聲名狼藉……反正我是行腳幫出身的下九流,也……不在乎這些。」

「老楊在丐幫的兄弟多,早有人看不下去,沒過多久就給他平反了。我呢,知道這輩子跟他沒什麼緣分了,中間還鬧著玩似的嫁過一次人——當時過得跟過街老鼠一樣嘛,有個喜歡我好多年的男人冒著風險偷偷收留了我,這人後來得了重病,我閒著也是閒著,就說『要不臨死之前,我給你當一回老婆吧,省得沒人給你送終』。」

「又相安無事地過了好多年,那段顛倒的日子終於過去了,關牛棚的放出來了、勞動改造的平反了,人家是沉冤昭雪,我不冤,但運氣不錯,又有行腳幫的舊人照顧,也跟著渾水摸魚,恢復了工作待遇,不用再躲躲藏藏了。」

張美珍說到這裡,忽然沉默了很久,直到出租車把她倆送到一百一院門口。

此時已經是後半夜,圍觀的人們早就散了,小院靜悄悄的。楊老幫主被救護車拉走搶救,當時手裡拎的木枴杖此時正戳在傳達室門口,古拙而寥落。張美珍就走過去,把枴杖撿起來,擦了擦杖頭的浮塵,自言自語道:「怎麼就扔這了,也不怕讓人給拿走。」

傳達室門前的小燈勾勒出張美珍臉上的皺紋,她拎著枴杖絮絮叨叨的模樣讓甘卿腳步一頓,第一次覺出,她真的是個老太太了。

「美珍姐……」

張美珍沒回頭,抬頭透過小院裡稀疏的樹冠,望向六樓的某一間——楊老幫主家裡亮著燈,那祖孫倆下來得匆忙,之後又直接去了醫院,沒顧上關燈,此時他家在一片靜謐裡突兀地亮著,像一隻渾濁又溫柔的眼睛。

「我遵照約定,給我男人送了終,他的老婆也在好幾年前就在人間刑滿,走了。那幾年男未婚、女未嫁,雖然都老了、物是人非了……」張美珍囈語似的說,她抬起一隻手,像是要去抓六樓落下的燈光似的,昏黃的光又無情地從她指縫裡漏下來,都是抓不住的幻影——她歎出口雪白的霧氣,「可真是好日子。」

「我們重新認識、重新熟悉。」

她不再是扎手的荊棘花,他也嘗夠了起起落落。

「先開始,社會還不太開放,大家都有一點藏藏掖掖的,有時候鬼鬼祟祟地互相看一眼,有時候說兩句話、寫張紙條、塞點東西……都跟地下工作者接頭似的。」

而情愫就像苔蘚,越是陰暗潮濕的背光處,越是生長得肆無忌憚。

「我覺得自己苦盡甘來,這輩子算是熬出頭來了。」張美珍低下頭,模糊地笑了一聲。

沒想到她捕捉到的光亮,只是一簇稍縱即逝的石中火。

甘卿問:「是因為……行腳幫和丐幫有宿怨?」

行腳幫和丐幫的宿怨自古就有,因為這倆門派都是網羅天下烏合之眾、消息靈通、無孔不入的,業務定位有點重複。而雖然兩派各有輝煌、各有敗類,但相比較而言,丐幫正派一些,行腳幫坑蒙拐騙起來更沒有下限。

行腳幫看不上丐幫道貌岸然,丐幫也不大看得上行腳幫邪魔外道,競爭再加上正邪兩立,衝突難免。

「名義上是。」張美珍說,「我師父在行腳幫裡輩分高,王九勝之流要是見了我,都得捏著鼻子管我叫『師叔祖』,我手上還有紅蝠令,雖然我本人不愛管事,但各大門派漸漸恢復活動以後,朋友們捧我,還是讓我當了個掛名的北舵主。」

甘卿略微吃了一驚。

「可我真不是那塊料,」張美珍一攤手,「在這方面,我倒是跟老楊差不多,你要是讓我像王九勝那麼利用門派鑽營出什麼門道來,打死我也辦不到,我沒那個眼光,也嫌麻煩……何況我這個人,平時就四六不著的,還沒有老楊在丐幫的威信,所以今天這樁事,三十年前我就經歷過一次了。」

「我想緩和行腳幫和丐幫的關係,本來麼,解放後也不講『三教九流』了,丐幫的叫花子們都找了工作,行腳幫過去那些見不得光的江湖手段也沒人敢拿出來使了,還分那麼清楚幹什麼?以後大家行走四海,都是自家兄弟,不好麼?」

「我一心紅地想和老楊聯手操持這件事,但沒想到自家後院有個王九勝,一直虎視眈眈地盯著北舵主的位置,還生怕我有了丐幫的外援,他就扳不倒我了。」

「正好老楊那邊有個楊平,楊平過了十歲以後,個子一直沒長起來,連聲音都還有點像小男孩……我害得他們父子住自行車棚,這麼多年,他一直覺得自己這『病』是因為我……還有他媽早死,也是我氣的。」

「我確實……也不能說冤枉。」張美珍頓了頓,「所以這二位一拍即合了。」

《無污染、無公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