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小喻爺的手筆

「是我。」楊平得到了一根煙, 他的雙手被鎖在桌上, 只有手指能動,夾著煙,他把臉湊上去吸,一大口尼古丁進入肺腑,在他胸口裡雲山霧繞地兜了一圈, 一口噴出來, 他還噴出了點長吁短歎的意味,「是我找人點的火, 不過我也不是故意的, 沒想殺那麼多人。」

苗隊把眉毛挑出了髮際線,心說:又不是故意的,這幫王八蛋還有沒有別的詞?

「騙你幹什麼?沒這個必要,」楊平盯著指尖往上浮的煙, 漫不經心地說,「其實只要是有傷亡,我目的就達到了, 死那麼多人,把事鬧那麼大,又上報紙又上新聞, 一幫警察追著不依不饒, 對大家都沒好處,對吧?我當時是真沒想到那破廠房裡有易燃易爆物,點了就炸。行腳幫那幫傻逼挑的好地方, 吃口屎都能忘了放鹽。」

苗隊冷冷地問:「偽造綁架案的主意是你出的?」

「哪能,」楊平皮笑肉不笑地牽扯了一下嘴角,「這餿主意能是我想出來的嗎?一聽就是那幾位想鬧事還不敢的丐幫元老,腦子有坑——你說你偽造個綁架案,還能偽造一輩子嗎?過兩天人不還是得回來?一幫又老又小的,腦子也不好使,有一個說漏嘴的,這就成笑話了——當時他們找我聊這件事的時候,正好王九勝在我那,我跟王九勝不是朋友,不過我倆都一個目的,就是讓張美珍死得遠一點。因為不方便讓丐幫的人碰見王九勝,我就讓他先迴避了一會,等把那倆蠢蛋打發走,王九勝才出來跟我說,這事可以假戲真做。」

楊平說這話的語氣,就像是陳述「昨天吃了麵條」一樣,死了那麼多人,似乎也只是他一時大意,不小心炒糊了鹵。他皮上浮著藍紫色的血管紋路,手背、太陽穴全是,法醫說這應該類似於一種興奮劑,搭配了某種目前還沒有研究的使用方法——也就是他們所謂的「邪功」,能激發人體潛能,讓他在短時間內爆發出超越身體條件的力量。

任何一種作用於神經系統的藥物,都會在一定程度上改變大腦的生理結構,苗隊不知道楊平是天生的冷血動物,還是練邪功練得走火入魔,反正看起來實在沒有人樣。

「然後我倆就分頭行動了,他去安排手底下幾個熱血上頭的傻子劫人,我就找了兩個小兄弟,四處搜羅了幾個混不下去的小混混,讓他們放火……就那種得罪了仇家,或者欠了別人高利貸的。」

苗隊追問:「這些人知道自己行為的後果嗎?知道他們點的那個廠房裡有人嗎?」

楊平笑了起來:「你這話問的,真是相當天真無邪啊。我剛才不是都說了嗎,這些人都是混不下去的,就是走投無路、沒法活啦。你設身處地,想一想,這時候有人來給你錢,答應把你安排到外地,讓你重新做人,你管人家讓你幹什麼呢?當面砍人肯定不敢,但扔個煙頭嘛,又不費事,至於扔完後果是什麼,無所謂啊!警察同志,等你到我這歲數就明白了,所有英雄都在做噩夢,所有的膽小鬼都敢蒙著眼鋌而走險。」

苗隊一開始聽還覺得有點道理,慢半拍才反應過來,楊平最後這話的重點在前半句,就是「英雄都做噩夢」那句,都到這了,他居然還能不動聲色地顧影自憐一下!

楊平乾癟瘦小、形容猙獰,從頭到腳,沒一處招人喜歡。小時候他的母親拒絕照料他,長大以後他的父親和他斷絕關係,他的狐朋狗友們趨名逐利、來了又走,他的老婆孩子把他視作自己一生不幸之源——於是他只好變本加厲地自戀,戀得死去活來、情深似海。

「誰知道那個舊廠房裡什麼破風水,人一個都沒跑出來,全死在裡頭了,我們實在是都沒想到,」楊平說,「這簍子捅得有點大嘛,都慌了,這事的後續是王九勝一手安排的,行腳幫的傻子頂罪進局子,剩下的都送走,連我手下那倆小兄弟一起。」

苗隊:「鄰省的麵粉廠?」

「唔,應該吧,」楊平點點頭,「麵粉廠應該是後來去的,我也不太清楚,應該也輾轉過不少地方。王九勝那麼多錢,安排倆人為什麼難?我練功忙,沒那麼多功夫管他們這些閒事。」

苗隊的目光落在他手上猙獰的血管上:「你練的什麼功?」

楊平輕飄飄地看了他一眼:「外行,說了你也不懂。」

苗隊:「從哪學的?」

「天下邪魔外道,都在許家。」楊平坦然回答,「我這門功夫,叫『脫胎換骨』,就是得先天不足、經脈全廢的人才能練,吃多少苦,呵,你們這種下班就知道看電視玩手機的小年輕想都想不出來,非得是骨頭最硬的人才練得出來,就是給我量身定做的。可能老天爺也知道,我不跟衛驍把仇報了,死都閉不上眼。」

苗隊問:「他們為什麼要給你?」

「要不也失傳了,沒人能練。」楊平一攤手,「許家人最如日中天的時候,是三十多年前許昭時代,你自己掐手指頭算算,許昭要活到現在有多大歲數了?一百一奔一百二了,那他媽不成人瑞了嗎?許昭這條主心骨一沒,他們『許家人』也一天不如一天,內部沒人壓得住事,就會內鬥,一天到晚不是在山溝裡給空虛的留守老人洗腦,就是弄個『極樂世界』之類的玩意四處騙錢。我是丐幫少主,跟他們混是給他們臉。」

苗隊:「誰把你介紹給他們的?」

楊平意味深長地笑了起來:「你反應還挺快的——也是王九勝。」

「那場大火之後,我跟王九勝沒怎麼聯繫過,他有一天突然來找我,說朱聰那個小崽子不知道怎麼抱上了萬木春衛歡的大腿,正在翻查舊案。我說萬木春算個屁,衛驍都是個只會藏頭露尾的小人,他的孬種徒弟能有什麼新鮮的?王九勝就告訴我,衛歡已經叛出師門,正式把他們家祖宗洗手的水喝回去了,為了找人,他賣身給許家,替他們殺人接活。衛歡不算什麼東西,可是許家人不能小看……不過大家都是為了混口飯吃,有錢有勢就有合作基礎,沒什麼不能談的。」

「我們一起吃了幾頓飯,雙方都挺有誠意,許家人缺有本事的人幫他們辦事,我呢,只要能找衛驍報仇,怎麼都行。他們反正已經拿到了庖丁解牛的功夫,衛歡用處就不大了,再說那小子跟衛驍一個德行,天天覺得自己高人一等,實在不怎麼聽話,朱聰更是個定/時/炸/彈。」

苗隊:「於是你們把衛歡和朱聰引到了麵粉廠,設計了那場爆炸——麵粉廠裡的人不是你兄弟嗎,連你們自己人一起殺?」

楊平冷冷地說:「他們先不仁,就不要怪我不義。」

「怎麼說?」

「他倆都不是什麼好東西,被王九勝安排到外地,整天好吃懶做,說自己手裡捏著當年的證據,靠敲詐勒索活著,好多次——都知道我肯定沒錢,勒索主要是勒索王九勝,這事是王九勝後來告訴我的。衛歡和朱聰追查舊案,一路殺過去,把他倆尿都嚇出來了,這回那兩個狼心狗肺的東西找到我頭上了,寫信讓我想辦法,還威脅我說,要是朱聰找上他們,我們都得玩完。那封信落在楊清手上,我差點被那老不死活活打死!」楊平冷笑了一聲,「既然這樣,正好一鍋燴了他們,滅口。」

苗隊沉默了一會,端詳著楊平,忽然笑了。

楊平平生最討厭別人笑,臉皮立刻繃緊了:「你笑什麼?」

「笑你,」苗隊說,「大叔,你挺逗的,知道嗎?你自以為是合作夥伴,其實是王九勝跟人家換衛歡的交易籌碼。麵粉廠是人家王九勝的產業,是人家的地盤,你那倆傻兄弟在人家的地盤上寫信要挾你,你還相信王九勝跟你是一夥的受害者?你怎麼想的?」

楊平看見王九勝寄給甘卿的照片,就知道自己被出賣了,要不也不會痛快交待,然而他還是不能容忍自己被愚弄這件事被別人點明,鼻孔瞬間怒張出兩個黑洞。

「衛歡和朱聰之所以查到麵粉廠,就是因為聽說了你不明不白地被親爹打折了腿,覺得蹊蹺,才會去查當年在你身邊的人,你才是王九勝放出來的誘餌。是他的備用背鍋俠。」苗隊一字一頓地說,「你就沒發現,這些事從頭到尾都是王九勝策劃,但他沒有出面親手做一件事嗎?」

行腳幫的灰襯衫大步走進武林大會的會場,一張嘴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楊清,你敢不敢回答,當年為什麼把你自己的獨生子打斷腿,逐出丐幫?」

楊老幫主扶著枴杖,緩緩地站了起來。

灰襯衫大步上前,他的一個同夥不知從哪鑽出來,手裡抱著個非常老式的錄音機。灰襯衫三下五除二地撕開了牛皮紙袋,先是從裡面掏出一張合影,上面有三個年輕人,正中間是楊平,跟另外兩位勾肩搭背:「有丐幫的老人記得吧,楊公子年輕的時候排場大得很,身邊沒倆跟班跟著就不出門,可是這倆跟影子一樣的跟班現在人呢?神不知鬼不覺地失蹤了,你們不奇怪嗎?」

說完,他又從牛皮紙袋裡摸出一卷磁帶,是過去那種老式的錄音座機電話裡的磁帶,非常滄桑。

灰襯衫把磁帶高高地舉過頭頂,展覽給眾人看,隨後冷笑一聲,挑釁地盯著張美珍的眼睛,從她面前拿走了話筒,磁帶放進了錄音機。

一陣年代久遠的雜音過後,傳來男人帶著哭腔的聲音:「楊哥,這跟咱們說好的不一樣啊,你讓我們辦那事的時候,沒說要死這麼多人!我們現在怎麼辦啊?」

「不是說好了先把你倆送到外地躲一躲嗎?」

這聲音一出,老人們一片嘩然,就是楊平。

「那我們還能回來嗎?楊哥,求求你了,給我們句准話吧,我跟小齊現在天天一閉眼就做惡夢。」

錄音機裡的楊平說:「你倆怎麼就這點出息?他們行腳幫還沒尿褲子呢,這事他們佔大頭,查不到你們身上,那幾個放火的,除非他們是不想活了,不然不會說走嘴的,牽連不到你們身上。再說了,這事苦主們說得清麼?一開始假綁架案誰策劃的——為什麼讓你倆出去躲一躲?就是怕你們倆這幅熊樣露陷!放心吧,幾個月,多說也就一兩年,沒人記得這件事了,你倆就回來該幹什麼幹什麼。」

丐幫的老宋愣了半天,難以置信地抬頭看楊清:「老幫主……」

丐幫立刻做出回應:「這種錄音可以偽造。」

「可不是麼,」灰襯衫好整以暇地笑了笑,「當年這兩位兄弟逃離燕寧之前,確實長了心眼,記得給電話錄音了,可他倆大概沒想到,這事這麼久了才被翻出來,技術又進步這麼快吧。」

「就算是真的,這盤磁帶怎麼會落到你們行腳幫手裡?」

「問得好,因為我們行腳幫也是苦主啊,」灰襯衫一拍手,指著阮小山「嘖」了一聲,「看看,看看這人都成什麼樣了,前輩,你七年牢白坐啦,知道嗎?從頭到尾,都是讓人牽著鼻子走呢!」

阮小山好像已經傻了,整個人木呆呆地站在一邊,靈魂出竅似的輕輕「啊」了一聲。

灰襯衫唉聲歎氣地搖搖頭:「照片上的這兩位也可憐,被楊平利用完一扔,管都不管。這二位東躲西藏,被朱長老家的後人追殺,實在是活不下去了,寫信給楊公子求救,結果也石沉大海。後來這兩位被殺人滅口,死在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麵粉廠,臨死前可能是冥冥中有種預感,他們把這些東西托付給了我們北舵主——楊幫主,兩條冤魂臨死前的信裡寫了什麼,你看過的,還記得嗎?」

楊清終於睜開了眼睛,平靜地看著他,不知為什麼,看見那老人的眼神,灰襯衫忽然說不下去了。

丐幫最後一代幫主,五絕之一「穿林風」楊清終於開了口:「信上寫『我們都是為你辦事的,你答應過保護我們,你還答應過,風頭過了就讓我們回燕寧,可是我們東躲西藏了十幾年,他們也都死了』。」

嘈雜的會場一時鴉雀無聲。

「諸位,美珍方才沒把話說完,今天托小喻爺請大傢伙來,是我的意思。」楊清又緩緩地往前走了一步,「我是來認罪的。」

此時,五星的燕寧大酒店客房裡,王九勝慢條斯理地從兜裡摸出一個望遠鏡,對著窗外瞭望城市風景。

他身邊一個油頭粉面的中年男子一直在焦躁地踱步——如果阮小山在這,也許都認不出了,這一身名牌的中年男子,就是他當年在招待所打工的小兄弟,聲稱自己偷聽到了丐幫密謀,讓他們一步一步地斷送了自己。

「王總,那玩意行嗎?」中年人問,「它……它就算拿到警察局,能當證據嗎?」

「不能,」王九勝不慌不忙地說,「三十多年了,鐵證都銹成渣了。」

「可……」

「可是逼到這份上,楊清會自己承認的。」王九勝說,「不然他怎麼解釋當年不明不白地把楊平逐出丐幫的事?公檢法要證據嚴謹,楊清不用,楊幫主要臉。當年他為了私心昧下了那封信,這麼多年說不定都沒睡著過,事到如今還狡辯?放心,他沒長那條舌頭……哎喲,真來了。」

中年人莫名其妙地抬頭看他,王九勝把望遠鏡遞給他,指點道:「那,看見沒有,警車——跟著咱們的人來的。」

給灰襯衫送文件袋的行腳幫弟子才把車開進一個小院,就被不知從哪冒出來的警車包圍了,警察們不等他反應過來,就撲上去,七手八腳地把他拷走了。

小院距離王九勝藏身的賓館不到五百米,望遠鏡裡看得清清楚楚。

「切斷會場信號,埋伏警察,想引我出去,」王九勝輕輕地笑了一聲,「這是那個小喻爺的手筆……現在的小崽子們都這麼會自作聰明嗎?」

中年人擦了一把冷汗,喃喃道:「這太懸了。」

「懸什麼,我早料到了,」王九勝說,「再說我就算跟警察走一趟,他們還能把我怎麼樣?躲著他們也只是怕麻煩而已,走吧,這太近了,咱倆也稍微往遠處轉移一點。」

《無污染、無公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