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來說, 綁匪對待人質都是冬天式的嚴酷, 對待在自己眼皮底下逃過一次的人質更是如同西伯利亞寒流——要不是送飯的少年攔著,追上來的綁匪們差點要在路邊打死姜玲。
至於甘卿和喻蘭川兩個路人,雖然沒他倆啥事,但誰讓他們趕上了呢?
於是車沒收,人五花大綁帶走。
喻蘭川面無表情地說:「我要換內飾, 座椅腳墊, 全部都換。」
「那還不如買個新車呢,」甘卿懶洋洋地靠在皮卡車的欄杆上, 也不知道是因為她瘦, 還是綁匪特別對她手下留情,即使雙手被扭到身後,她看起來依然很鬆快、很舒展,「回去我給你找個洗車的地方, 咱消個毒就好了啊,乖,得照著日子過啊。」
作者有話要說:
喻蘭川看了她一眼。
「行,」甘卿歎了口氣,斬釘截鐵道,「換。」
喻蘭川這才滿意,目光躍過驚懼的姜玲,落在男孩身上。男孩一邊臉上的皮腫得快透明了,上面有幾個駭人的血手印,眼睛擠成了一條縫——他剛才替姜玲挨了打。
喻蘭川:「哎,你沒事吧?」
男孩看了他一眼,慢吞吞地搖搖頭。
姜玲哭著說:「都是我……」
「打我的是我三舅,」男孩的話音有點含糊,「他又不會打死我,你別哭了。」
姜玲一愣,喻蘭川和甘卿隱晦地交換了一個眼神。其實綁匪動手的時候,喻蘭川就差點沒忍住,被甘卿拉住了,老江湖都看得出來哪種打法要人命,哪種只是看起來凶狠。
甘卿:「怎麼,你家是幹土匪的?」
「不是,信那個極樂世界嘛,我爺、我奶,三舅……這邊山裡住的都是親戚,一傳十、十傳百,好多人都跟著信。」男孩輕描淡寫地看了姜玲一眼,「昨天晚上看著你們的那個是我二表姑夫。」
姜玲睜大了眼睛:「你……你昨天晚上帶我逃出來的時候,告訴我你報不了警,手機沒信號……」
「嗯,我騙你的。」男孩淡定地說,「我不想報警。就想自己跑,我早在這待膩了,既然不上學了,就打算出去闖蕩闖蕩,先去縣城,坐火車去找我父母。撈你是順便,其他人我也根本沒打算管。」
姜玲:「可他們是邪教分子!」
男孩漠然地看了她一眼:「是啊,怎麼了。」
姜玲:「……」
「不信這個,也會信別的,人都這樣,不管真神假神,家裡總得供一位。不信點什麼,讓他們幹什麼去?」男孩別過頭去,望著身後渺茫的天色,「你們城裡人熱鬧,我們不一樣,我們這只有這個,沒得選。」
十五六歲大的男孩,就像沙漠里長出的駱駝刺,習慣了滿眼風沙、灰頭土臉,幾乎修煉出了貌不驚人的神性。
甘卿裝出一臉驚異,問他:「這些綁匪不會都是你家親戚吧?」
「不是,」雖然有神性,但少年畢竟涉世未深,很輕易地就被她套出了話,「這兩天也來了不少不認識的人,好多別的地方來的『導師』。」
甘卿轉向喻蘭川,眨了眨眼——看來極樂世界被圍剿得沒地方立足,漏網之魚都跑這會師來了。
就這樣,皮卡車上拉著一個逃跑未遂的人質、一個吃裡扒外的內奸,還有一對倒霉的「路人」,穿過越來越狹窄、越來越曲折的山路,來到了一家廢棄的水泥廠。
水泥廠以前是這一片的支柱產業,後來因為環保問題被關停了,人們鳥獸散,年輕力壯的紛紛逃往外省奔生路,奔不出去的,只好守著這片遺跡吃飽混天黑,期待著有個救世主橫空出世,能給死氣沉沉的生命帶來一點希望。
幾根灰突突的煙筒並排站著,院牆都被村民們搬得差不多了,前些年走貨車用的山路上長滿了雜草,靠著牛羊的糞便鬱鬱蔥蔥。
這是個「風水寶地」,地勢很高,背靠一片山坡密林,前面只有一條盤山公路,就算警察知道他們在這,警車也只能從一條公路上來,開不到半山腰就會被發現,足夠綁匪們把人質殺乾淨,再鑽進林子裡撤退。
喻蘭川他們幾個被推進了集中關押人質的廠房裡,原本相對鬆散的看守這下緊張了,七八個男人團團圍著他們,看誰眼神不對,就動手打一下。他們被關了一天,天黑的時候,送飯男孩的三舅進來過一次,嘰嘰咕咕地跟男孩說了幾句話,又恨鐵不成鋼地打了他一巴掌,把男孩偷走的錢沒收了。
窩在角落裡的甘卿低眉順目,不動聲色地瞟著。
「看什麼?」男孩一邊的臉剛消腫,另一邊又有要痄腮的意思,「年輕的才這樣,像我爺我奶那樣的,根本不管我,反正他們就快到那個『極樂世界』去了,這邊的親戚就是路邊的石頭。」
甘卿幾不可聞地問:「他們大概有多少人?」
男孩抬頭看了她一眼:「怎麼,你還想跑嗎?」
甘卿抿嘴一笑,不置可否。
「別做夢了。」男孩目光從死氣沉沉的人質們身上一掃,壓低了聲音,「不可能的,信徒就不說了,主要還有五六個『導師』在,那些人很厲害的,普通人七八個不是對手,要沒點本事,怎麼讓這麼多人都信?」
喻蘭川:「導師都在哪?」
「那邊,原來水泥廠的活動室,最新的房子就是,一眼能看出來。」男孩動作很輕地一努嘴,「你們不是真打算去找……」
他話沒說完,震驚地看見甘卿笑瞇瞇把食指豎在唇邊:「噓——」
這女的從哪又弄出一隻手?
看守們在旁邊瞪了一天的眼,這會也累了,四個人在門口打牌,剩下三個一個坐在牆角打瞌睡、一個在無聊地翻看極樂世界的宣傳冊、還有一個有一搭沒一搭地在人質中間轉。
就在那四處巡視的人溜躂過來的時候,聽見有人咳嗽了一聲,綁匪下意識地循聲看了一眼,正好對上喻蘭川的目光。喻蘭川朝他翻了個教科書式的白眼,巡視的綁匪先是一愣,沒想到還有這麼膽大包天的「人質」,怒向膽邊生,當即就要過來給他點顏色看看,一腳朝喻蘭川掃了過去,誰知沒踢到目標,腳踝先被抓住了,綁匪一臉驚愕,還不等他叫出聲,一道人影鬼魅似的晃到他身後,一掌切了下去。
綁匪應聲而倒。
喻蘭川鬆了手,甘卿很有技巧地從後面撐住綁匪的身體,剛好擋住自己。看畫冊的綁匪隱約聽見一點動靜,抬頭往這邊掃了一眼,藉著昏暗的燈光,他只看見同夥在那晃來晃去,就沒在意,重新沉浸在了極樂世界的感召裡。
甘卿用眼神示意喻蘭川——門口四個我的,廠房裡的兩個你來。
喻蘭川皺著眉一搖頭——不,我四你二。
甘卿瞥了一眼廠房內兩個綁匪的位置——走位太遠了,你腿長。
喻蘭川:「……」
無法反駁。
兩人交換視線只在電光石火間,隨後,同時出手打碎了廠房裡的兩個燈泡,本來就昏暗的廠房一瞬間黑了。
門口牌桌上正對著廠房的綁匪:「哎,停電了嗎?」
「可能是跳閘了,打完這把我去看看……」背對廠房的人頭也不回,「我出個順子,從三到老Q。」
「滾蛋!再多兩張你一次出完多好。」
「操!」
其他仨人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回來,一個人探頭去查他方才出的一堆牌,另外兩個人掰著手指頭翻自己的牌,剛出完牌的那位臉上的表情十分清爽,好似 「排除毒素,一身輕鬆」,大大地伸了個懶腰,腰沒伸開,他就僵住了——他脖子上被繫了個繩套。
不等他出聲示警,一大把洋灰從天而降,被夜風一卷,牌桌上三人集體在暴土狼煙裡迷了眼,只聽幾聲悶響,離廠房最遠的一個人好不容易揉開了眼,卻愕然地發現同伴們都躺下了……一把剃鬚刀壓在他「突突」跳動的頸動脈上。
有人在他耳邊說:「噓——」
與此同時,喻蘭川已經悄無聲息地解決了廠房裡的兩位,站在窗前月光下,沖甘卿打了個手勢。
不等甘卿回應,遠處突然有人爆喝一聲:「幹什麼的!」
甘卿:「唉,不好,神婆干太久了,運氣欠佳。」
水泥廠裡瞬間喧鬧了起來,夜色中,男孩指的那個活動室果然異常顯眼,窩藏在那的幾個「許家人」聽見動靜,立刻出來查看:「怎麼回……」
一把剃鬚刀從遠處飛過來,擦著其中一個人的臉砸在牆上。
「萬木春!」
一聽這仨字,幾個原本擼袖子準備上的立刻大驚失色,領頭的大叫一聲「糟了」,掉頭就跑。底下信眾不明所以,連忙也跟著跑。反應最快的一撥已經上了車,還沒開出院,迎面兩個信徒又屁滾尿流地跑進來:「山下好多警車,正在往上開!」
剩下的人聽說,掉頭往後門的山林裡跑。
誰知剛一進山林,就跟驚動了一串聲控燈一樣,林子裡手電光此起彼伏地亮起來,不知什麼時候埋伏在那的一撥人兜頭把「極樂世界」捲了回去。
兩面退路、易守難攻的水泥廠被人包了餃子,不到半個小時,一個沒跑成,從導師到信徒,蹲成了一排。
甘卿找到自己的吉普車,從駕駛座底下摳出一個信號發射器:「人帶走還不算,還惦記車,貪小便宜沒好下場的。」
湊過來的喻蘭川幽幽地說:「下山換內飾。」
甘卿無言以對,只好從後備箱裡摸出一包消毒濕紙巾,上上下下給他擦了個遍,喻大爺這才老大不樂意地坐了上去,緩緩地把車開了出去。
他開著車窗,消毒濕巾的清香隨著舒緩的小風往外蒸騰,不時有人過來打招呼。
「小喻爺。」
「喻盟主。」
山上埋伏的那些,都是平時生活在本省的江湖朋友,喻蘭川四年來接待南來北往客,結交了不少。
喻蘭川挨個跟人點頭道辛苦,有人開玩笑說:「小喻爺,這麼急著走,協助辦案還有獎金呢,不領啦?」
「不了,就當是售後服務。」喻蘭川一笑,飄然而去。
下山換車內飾之前,他倆還得去景區拍照片。
「從這裡趕過去時間剛好,能拍到日出。」甘卿熟練地擺弄著後座的照相器材,她還欠旅遊雜誌一篇專題稿。
喻蘭川涼涼地說:「拍到日出給你加錢嗎?」
話音沒落,就聽「喀嚓」一聲,甘卿對著他的側臉拍了一張。
喻蘭川:「……但我出境可是要加錢的。」
甘卿低頭看方才拍的照片,山路間微弱的路燈光給喻蘭川描了一層朦朧的邊,人順著歲月漂流而去,剪影剛剛好地凝固在畫面上。
甘卿忽然眨了眨眼:「哎,我說,你會不會有一天不想過這種漂泊不定的日子了?」
喻蘭川想了想,坦誠地回答:「現在還沒有,將來說不定。」
甘卿沒吭聲,抬起眼看著他。
「那就不漂了唄,」喻蘭川無所謂地說,「許家人有興就有敗,現在不是已經被清理得差不多了麼?到時候我回去找個工作或者創業都行,又沒跟以前的圈子中斷聯繫。這些邪教要是實在滅不掉,咱倆還能去海外定居,怎麼過不是過,人還能找不著事幹嗎?你現在想定居,我現在給你出未來三年的家庭財務管理計劃。」
「我沒問你計劃……」甘卿無奈地一撩頭髮,笑著歎了口氣,「喻總,咱們現在討論的是人生的戰略高度,你不要把逼格都拉低到執行層。」
喻蘭川詫異地偏頭看了她一眼:「這我倒很意外,『戰略』這倆字有一天也能跟你扯上關係——行吧,你想討論什麼戰略問題?」
甘卿:「你的一生,將以什麼立足?」
喻蘭川聽了這問題,愣了片刻,隨後笑了。
甘卿一看他這熟悉的笑容,就知道即將迎來一波嘲諷,連忙提前制止:「說人話。」
「就你那種給三流雜誌拍小圖片的水平,也就能問出這種檔次的問題了。」果然,喻蘭川不但嘲諷,還「連坐」了她的僱主,「我幹嗎要立足?我又不是插在那就不動地方的水稻。」
甘卿:「那怎麼過,隨波逐流嗎?」
「誰還不是隨波逐流?誰還能違逆時代?王九勝能嗎?老楊幫主能嗎?追求人生的確定感本來就是刻舟求劍,偽命題。」喻蘭川聳聳肩,點評道,「所以啊,我是執行層,你是打手層——咱倆這層次,就不要強行探討這種高度的問題了。」
甘卿:「……」
「你要是困了,就去後面睡一會,怎麼還突然傷春悲秋了呢?」喻蘭川說,「漂累了我給你當港灣,你要多少平米的?」
甘卿:「城堡那麼大的。」
「行,」喻蘭川眼都不眨地答應,「你在樂高店裡下個單,買回來我給你拼。」
「誰給誰拼?上回那個完全是我拼的,你就負責支嘴和添亂!「
「上回那個是6-12歲的,適合你,16歲以上的你來不了。」
「……喻蘭川你最近是不是有點膨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