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中長街是一個奇跡。
鱗次櫛比的地下城是一個奇跡。
締造這些奇跡的人類本身,是奇跡中的奇跡。
那一年,二十三歲的傅落還沒有經過血與戰火的洗禮,稚嫩得不可思議,楊寧還只是個被父輩的陰影籠罩年輕人,陰鬱而心計深沉,葉文林還為了高薪,在他的尖刀服役……
那些冉冉升起的將星們,還沒來得及成熟,而即將隕落的英雄們,也尚未完成最後的使命。
全人類都還在沉迷於分析各項經濟指標,期待著下一季各大名牌會創造出哪些讓人眼前一亮的東西。
而最美好的舊時代,就這樣神不知鬼不覺地走到了盡頭。
那天之後,傅落渾渾噩噩地過了多半個月,假期已經進入了倒計時,而她對自己的前途還一片無措。
她的辦公桌靠近落地窗,可以從高處俯瞰著這座城市。
這個三層結構的城市已經發展成熟了,即使在這裡生活了二十多年,每一次看,傅落仍然會為它的繁華所歎服。
她站在窗戶邊上,計算著自己距離報到日只剩下不到五天的假期,突然迫切地希望自己能有一本攻略,迫切地想要有一個更年長的人,對她講講自己的經驗。
當夢想和人生被活生生地撕裂開的時候,她心裡突然湧上無所適從的無力感。
年輕人每到人生的關鍵時刻,譬如升學、擇業的時候,就會如饑似渴地四處搜尋各種經驗,但凡有人願意來分享一點,恨不能就奉為金科玉律。
可是大人們又總會很無奈,因為過去的事,實在是沒有什麼好講的。
因為記憶都是扁平的,對每個人來說,刻骨銘心的,永遠都只有當下而已。
這時,她的手機響了,傅落接起來,意外地發現竟然是太空安全部的人,工作人員態度良好地請她就楊將軍家裡發生的事再做一次陳述,並親自去安全部裡簽個字。
這是例行公事的程序,傅落在學校學過,因此並沒有覺得意外,她約了時間,打算提前走一會,趕在安全部下班之前把陳述確認了。
就在她準備收拾東西關電腦的時候,羅賓突然從辦公室的內間走了出來,輕輕地敲了敲套間之間的門,喚起傅落的注意。
「過來一下。」
傅落腳步頓了頓,走進了羅賓老師那不管什麼時候都能亂成一團的辦公室。
「坐。」羅賓說著,拿出了一個壁櫥裡的新杯子,倒了一杯茶給她,「你這幾天就快走了,跟叔叔說說話。」
傅落呆了呆:「但是方才安全部……」
「耽誤不了,我沒打算長篇大論。」羅賓打斷她,從桌子底下取出一個很大的包裝盒,「畢業禮物。」
傅落猶豫了一下,接過來,拉開緞帶,只見精緻的包裝盒裡是一套衣服,外套、襯衫和長褲,正是「將軍」系列讓人趨之若鶩的限量版。
「是你的號。」羅賓說,「我讓人又給你改了改,不會那麼緊得難受——不過不改問題也不大,我看你這幾天好像是又瘦了些,是心裡有事吧?」
傅落不知道該怎麼說,也不知道羅賓送她一套「將軍」是不是有什麼深意。
「我像你這麼大的時候,也很痛苦,」羅賓坐在沙發上,身體微微往前傾,手肘抵住自己的膝蓋,「大家都說我是個娘娘腔,他們背後議論我,說一個男的,總是對女人的東西那麼有興趣,我到底是個流氓,還是個變態?」
「無論發生多少次革命,無論生產力爆炸,帶了多少回的思想解放,這種事總是存在的……沒有歧視的社會不是人類社會。」羅賓苦笑了一下,繼而淡定地說,「我當年忍無可忍地離開你媽媽的單位,辭職去動態影樓做學徒的時候,他們都說我,『羅小波這個怪胎,果然是瘋得不輕』。」
十五年過去了,他早已經從過去那個惴惴不安的窮小子變成了氣場強大的成功人士,甚至可以風輕雲淡地提起那段最艱難的時光。
傅落呆呆地看著他。
羅賓老師充滿魅力地一攤手:「反正我現在混成這樣了,不好也不壞,對吧?」
他謙虛得簡直虛偽了。
傅落的目光落在手裡捧著的禮盒上,低聲問:「所以您的意思是,我……」
「我的意思,」羅賓打斷了她的話音,在她的肩膀上用力拍了拍,「你已經不小了,自己要看著辦。」
說完,羅賓站起來,回手打開辦公室的門:「實在不行,可以回我這裡,我看你身兼修理工、模特和『助理的助理』三職也沒怎麼忙亂,很有前途——去吧,不是跟安全部約好了嗎?我們這些小老百姓就不耽誤你正事了。」
十分鐘後,傅落夾著羅賓老師給她的禮物,心不在焉地坐上了去安全部的車,她一路逐字逐句地思索著羅賓老師的每一個暗示和每一個肢體語言,全程溜號地在安全部工作人員的帶領下確認口供陳述後簽字,才繼續不在狀態地往外走去。
沒想到,這回傅落在門口遇到了一個「熟人」。
「楊大校?」
楊寧正步履匆匆地低著頭往前走,臉色嚴峻,眉間的褶皺彷彿更深了些,聽見她的聲音才回過神來。
楊寧腳步一頓,認出了傅落——不知為什麼,他對這個似乎有點橫衝直撞的小姑娘印象十分深刻。
「哦……是你。」楊寧眉頭還沒鬆開,卻已經先在微笑了,這使得他的微笑顯得有股說不出的沉重和疲憊感,他的聲音依然柔和親切,「怎麼才幾天沒見,好像瘦了很多?女孩子年紀輕輕的,健康比較重要,還是不要亂減肥吧。」
傅落沒有解釋,學校沒教過她對長官解釋,所以她只是簡單地應了一聲:「是。」
「還有不到一個月就要正式入伍了吧。」楊寧一邊往外走去,一邊隨口和她閒聊。
沒想到這一句話不偏不倚地點中了傅落的傷心事,她的眼神一瞬間黯淡了下去。
楊寧慣於察言觀色,掃了一眼,耐心地問:「怎麼了?」
傅落沉吟許久,大概父母都不是什麼靠譜的人的緣故,傅落從小就顯得比同齡人內斂,然而她畢竟太年輕了,成長環境單純而順遂,家境甚至是優渥的,面對著從未面對過的事,她所謂「內外」也只剩下了薄薄的一小層,讓有心人一眼就能看透。
「如果……」不知過了多久,她才踟躕著開口問,「有一個人一直夢想想做一件事,但是所有人都認為這樣不好,所有人都勸阻她,該怎麼辦?」
她說得沒頭沒腦,讓人十分不明所以,可架不住楊大校七竅玲瓏,心裡稍微一轉彎,就聯想起了傅落的父親汪儀正。
在眼下這種情況下,對時局敏銳的人,會阻止自己的孩子上前線才是人之常情吧?
車已經等在門口了,一個勤務兵上前一步,替他打開車門,楊寧回頭看了傅落一眼,年輕的女孩臉上是明顯的失落和迷惘,楊寧都忍不住被她逗笑了。
楊寧先是一手扶住車門,頗為客氣地問了一句:「需要我載你一程嗎?」
傅落搖搖頭:「謝謝長官,我家不遠了。」
「嗯,」楊寧沒再讓,只是坐上車之前,他還是忍不住鬼使神差地提點了一句,「聽聽你說得是什麼孩子話。」
傅落看著楊大校的車絕塵而去,完全沒能領會精神。
「孩子話?」
她順著街邊往家的方向走去,不知道自己哪裡戳中了楊大校的笑點。
經過商務區的時候,傅落看見正中間的巨大光屏上,羅賓老師新品發佈會的報道已經鋪天蓋地,「將軍」系列的平面模特照片在一片奼紫嫣紅中格外顯眼。不時有三三兩兩逛街的市民停下來,掏出手機衝著光屏拍照,或者站在旁邊點評一二。
傅落仰頭看了看自己的照片,依然覺得十分違和。
照片上的人從頭到尾,簡直沒有一個細胞像她——從她本人站在路邊上,人來人往竟然沒有一個認出她來的就可見一斑。
「『將軍』那個模特是新人吧,」傅落聽見一個打扮入時的年輕女孩對她的同伴說,「我關注羅賓老師他們家很久了,每期的新品發佈冊都收集了,沒見過這個人。」
「帥哎,挺特別的。」她們在傅落耳邊小聲議論著,然後拍了兩張照片,嘻嘻哈哈地走開了。
「其實也不是沒有成就感的。」傅落第一次偷聽別人議論自己,有點不好意思,也是某種全新的體驗,她藉著這一點新鮮感,試圖說服自己,「其實羅叔叔挺了不起的,全世界的人都在收集他的產品冊,每次有新東西,就會引來無數評論,可以展示在最大的廣場上……」
她在廣場找了個地方坐了下來,燈光打在她身上,拉出長長的剪影,傅落努力想像著,自己如果退伍,會過上什麼樣的日子。
也許能跟著羅叔叔混日子,或者找個物業服務中心修理機器人,再或者去念個別的專業……
然而種種這些都只能在她腦子裡有一個大致的概念,細節全無,她一生雖然才不過短短二十來年,目光卻一直在望著遙遠的星空,從沒有一天設想過自己離開太空會怎麼樣。
「我不想離開,但我可以嗎?」她默默地想。
就在這時,一個三四歲大的小男孩被他媽媽牽著從傅落面前走過,小男孩不看路,一隻手拚命地抓著他媽媽的衣角,仰著頭踮著腳央求著什麼,一不小心被傅落伸長的腿絆了一下,「啪嘰」一下摔了。
傅落嚇了一跳,回過神來,連忙把腿收回來,伸手扶起小男孩:「不好意思……」
大概摔得挺疼,小男孩眼淚汪汪地看了她一眼,可他有別的要緊的事,沒顧上傅落,爬起來再次頑強地伸出小爪子去抓他媽媽的衣服,帶著哭腔繼續央求:「媽媽我想吃冰激凌,可不可以?」
傅落倏地一愣。
母子兩個在拉拉扯扯的爭執中從她面前走過去了,傅落一瞬間明白了楊大校那句啼笑皆非的「孩子話」是什麼意思。
她方才心裡想的,竟然和那個路都走不穩的小東西是同一種句式。
傅落在原地呆坐了片刻,突然一躍而起,跑步回去了。
她一口氣跑回了自己房間,關上門,給葉文林發了一條語音留言。
「師兄,我現在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要咨詢你,你這回必須嚴肅靠譜一點。我想問,如果一個人的調令在報道之前被修改到了地勤,有沒有什麼辦法可以調到太空軍正編?」
葉文林沒有立刻回,傅落知道,他可能又離開遠程衛星的信號區去做日常巡視了。
她長長地舒了口氣,簡單洗漱後仰面躺在床上,片刻後,傅落想起了什麼,起身按下了床頭的一個小按鈕,天花板上立刻變成了一個簡易的室內天文館,漫天星河的仿真圖出現在了她頭頂,按著四季緩慢地旋轉著。
傅落在一片星空下閉上了眼睛。
放棄或者執著,都是她自己的選擇,和別人的建議、別人的許可乃至於別人的障礙,全部沒有關係,她怎麼能被人生中的第一步嚇得畏縮不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