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時分有些混沌的大腦頓時就清醒得不能再清醒了,傅落收起手機,無意識地在屋裡緩緩地走著。
她的腳步極輕,就像一隻小心翼翼地斟酌著什麼的貓科動物。
她父母拚命要把她留在地球上,楊大校邀請她去二部,學校發來的基層徵兵通知……
二部……
第二太空指揮部是整個太空軍的核心,和隨時隨地準備玩命的特種前鋒不同,這是不折不扣的精銳部隊,有最強裝備,最尖端的武器裝備,最精簡的人員。
據說堡壘上的高級將領們,百分之七十以上出自二部的。
和平年代,想把自己的孩子塞進去的特權階級不計其數。就連傅落,最早能被分到二部當一個打雜的勤務兵,也是她成績優異加上汪儀正的關係。
而在這個特殊時期,楊寧的邀請,絕不是讓她去做勤務兵的。
傅落緩緩地在寫字檯前坐定,打開檯燈,呆坐了片刻,依照記憶,在一張白紙上畫了一個「C檔瞄準器」。
她的近地機甲實操老師說過,C檔瞄準器的優美是形容不出來的,就好像斐波那契數列之於數學家,能量質量方程之於物理學家……C檔瞄準器對每一個近地機甲專家來說,一定是初戀一樣的存在。
它只有垂直平行兩條線,與其說是個瞄準鏡,還不如說只是個坐標,所有的射擊角度都囊括在這精緻又寫意小小的坐標裡,似乎一無所有,又似乎無所不包。
傅落眼神黯了黯。
用C檔射擊,她是沒有這個技術的。
「我不是C檔的人。」
傅落的大腦冷了下來,靜靜地想,葉文林是「C檔」,楊寧是「C檔」,但她不是。
葉文林一直是傅落給自己立的標桿,她覺得很多時候一些人的自以為是,都是因為沒有見過真正的天才,而她自認為比其他人運氣好一點——因為葉文林的存在,每時每刻都在提醒她,她只是個「A檔」的普通人。
即使在學校裡成績似乎比其他人高一點,也只說明她是個肯比別人用功些的普通人。
「我能做什麼呢?」
在一片夜深人靜中,這個年輕的戰士捫心自問。
傅落在紙上寫下「政治敏感度」「戰略分析能力」「臨場指揮能力」「技術水平」「軍事理論能力」五項。
然後她筆尖微頓,挨個在每一個詞後面都打了個叉。
和楊寧比起來,她政治敏感性全無,連本國太空軍最高指揮委員會的人都認不全。
臨場……臨場只會聽人指揮行事,而淺薄的閱歷根本不足以支撐她做任何「戰略」分析的層面,「技術水平」是菜鳥級別,「軍事理論能力」是紙上談兵,這樣的自己,即便去了二部,能做些什麼?能發揮些什麼作用呢?
傅落再次拿出手機,盯著那封靜靜地躺在手機裡的徵兵信息。
三分鐘之後,她毅然放下筆,飛快地輸入了自己的身份信息和入伍志願——攻擊艦基層瞄準炮兵。
而後她看到信息發送回執,長長地舒了口氣。
回想二十三年人生,這是她做的第二個重大決策。
可惜這一次可沒有像第一次那樣好過關,第二天清晨,汪儀正就來了。
身後還跟著永遠都那麼討厭的汪二狗。
汪儀正雖然時常儀容不整的,但也很少有這樣狼狽的時候。
他的下巴上長出了一圈細碎的胡茬,臉上掛著厚重的黑眼圈,整個人就像是已經好幾天沒合過眼了,散發著濃重的流浪漢氣息。
「傅落,」汪儀正坐下來,包龍圖坐堂一樣黑著臉,正色說,「你過來一下。」
汪儀正也知道自己不著四六,對孩子來說是個不怎麼合格的老爸,所以他對一雙子女總是縱容有餘,威嚴不足,很少連名帶姓地叫傅落的名字。
傅落心裡一緊。
汪儀正的臉色很難看,當著付小馨的面,他掏出了自己的手機:「前一陣子,你媽托我在家裡安了個信號攔截器,我一開始覺得她有點無理取鬧,但最後還是給她裝了。操控終端連在我的手機上,一直沒打開過,直到昨天,聽你媽說了地勤處的事……」
「你就突然想通,決定監視我了?」面對汪儀正的時候,傅落遠遠不像對付小馨那麼小心翼翼,她的語氣甚至是有些尖銳。
付小馨已經撲上來,一把搶走了汪儀正的手機,翻看起操控終端的信息記錄。
屋裡靜得一根針落地的聲音都聽得見,傅落面無表情,木然地掃過汪儀正、幸災樂禍唯恐別人看不出來的汪二狗、還有倒抽一口涼氣的付小馨。
「傅落!」
「我沒什麼好說的。」傅落坐在那,脊背僵硬得像一塊棺材板,梗著脖子破罐子破摔地決定在家裡起義了。
付小馨差點被她頂個跟頭,胸口急促地起伏了幾下,指著傅落「你」了半天,愣是沒能說出一句完整的話來。
「我今天會去學校參加現場考核。」
付小馨尖叫:「你敢!」
傅落看著她,沒說話,但用堅定的眼神和油鹽不進的表情告訴付小馨——她還真敢。
汪儀正輕咳一聲,打破母女間的劍拔弩張,微微緩和了一下表情,企圖跟傅落談判。
他溫聲說:「這種人生中的重大抉擇,你不應該這麼快做決定,起碼要聽從一下……」
傅落不客氣地打斷他:「我不需要中學生行為規範。」
汪亞城靠在沙發上,十分沒有教養地抖著腿:「讓她去唄,讓她作死嘛。」
傅落黑沉沉的目光轉向他,讓欺軟怕硬的汪亞城瞬間閉了嘴。
「管管你兒子,」傅落面無表情地說,「別逼我在你面前教訓他。」
汪儀正:「……」
付小馨就像一枚被點著的炮仗:「反了你了!真是反了你了,我絕對不允許!」
傅落一瞬間彷彿楊寧附體,乾巴巴地宣佈說:「我決定的事,不用別人允許。」
「行了行了,有話好好說。」汪儀正拉住了付小馨,又轉過頭對傅落和稀泥,「這件事我們可以再商量一下,爸爸也理解你對太空的嚮往,因為我年輕的時候也是一樣的,但是接觸太空也有很多途徑啊,比如……」
傅落:「你沒看見我連職位都選好了嗎?」
付小馨在旁邊炸毛:「你看她!你看她那倔驢樣!」
汪亞城:「哈哈哈,誰說我不是東西,我看她比我還不是東西。」
一邊是暴走的前妻,一邊是死倔的女兒,旁邊還有一個唯恐天下不亂忙著搓火敲鑼邊的兒子,汪儀正簡直一個頭變成兩個大。
這個不食人間煙火的導彈專家頭一次覺得,男人活著,齊家治國平天下竟然如此的不易。
「行啦!」汪儀正終於忍無可忍地爆喝一聲。
可惜氣場不足,沒能鎮住場子。
付小馨暴怒:「你敢衝我嚷嚷?!」
汪亞城冷笑:「我又招你惹你了?」
傅落一言不發地用眼神蔑視著他。
汪儀正:「……」
這日子真他媽沒法過了。
受夠了夾板氣的男人驀地站了起來,決定給他們點顏色看看。
他徑直走向牆角,動手撕下了一整張壁紙,裡面立刻呈現出一個巨大的房屋安全系統控制面板。
虹膜確認,房子的安全系統啟動。
機械聲通報全場:「安全系統設計師權限啟動。」
付小馨愣了愣——她都快忘了,這座住宅的安全系統還是汪儀正親手做的,這麼多年過去,她也從未想過更新或者替換。
汪亞城尖聲冷笑:「居然有前妻家裡安全系統的設計師權限,沒有貓膩誰會……」
後半句被傅落一個帶著殺氣的眼刀掃過,他的話音哽住了。
只聽幾聲巨響,百葉窗上、門上,所有能容人類進出的地方,全都落下了三層的防盜安全鎖,眨眼的工夫,整個家就變成了一座監獄,接著是一切網絡信號被屏蔽。
這下別說通過代理轉的民用信號,連軍用信號都接不到了。
傅落雙手抱在胸前,壓抑了二十多年的桀驁不馴全部爆發,讓她看起來真的比汪二狗還不是東西:「你以為把我關起來就管用了嗎?」
汪儀正無奈地看著劍拔弩張的傅落。
「關著你是讓你好好反省,把你的腦子清一清,看裡面裝得都是些什麼東西!」付小馨嚴厲地說。
傅落沒有理她,目光輕輕一掃,她說:「住宅安全系統法規定,住宅安全系統的第一優先級是生命財產安全,要是屋裡著火,系統檢測到裡面的生命體的話,會自動解鎖吧?」
付小馨簡直驚呆了,她覺得自己都快不認識傅落了,這個鎮定地、面無表情地坐在沙發上,聲稱要放火燒自己家的死丫頭簡直是走火入魔了!
為了她那個荒謬的目標,她還要神擋殺神、佛擋殺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