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第一次雪花的時候,地球和太空的信號就斷了,所有人的屏幕前都是一片花。
官方很快放出解釋,說這種意外是受太陽風暴影響。由於突然爆發的磁暴和斷掉的信號幾乎是無縫銜接,所以沒有人懷疑……
這不是真的。
這當然不是真的。
真相是,第一次通訊故障,是人為的,目的是確保地球上的普通民眾,和混在普通民眾當中的外星間諜只聽得到他們該聽的東西。
楊寧那看似不可理喻的命令,事實上只傳達到了木馬一號主艦和隨從艦那裡,地面對此一無所知。
不過,隨從艦上被切斷了一切與外界聯繫的記者們還是急了。
「為什麼要卸載曲率驅動器?」
「請指揮人員解釋一下命令意圖!」
「怎麼會有這麼莫名其妙的命令?」
「指揮官是誰?出來解釋一下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真是一個人頂五百隻鴨子……
如果蔣靳還活著就好了,葉文林心想,那就輪不到他來受這份洋罪了。
葉文林心裡不爽,於是一臉嚴肅正經地幹了件比較不厚道的事,他先是暗自清了清嗓子,然後毫無預兆地把擴音器推到最大音量,幾個近距離的記者全都感覺到了那震耳欲聾的音波,攝影機器發出「嗶——」一聲慘叫,被震暈了的眾人頭暈目眩,一個個痛苦地捂著耳朵,完全沒反應過來他說了什麼。
「輸入曲率驅動器離體三十分鐘自爆程序,開始卸載。」
說完,葉隊長對著驚呆的攝影師和鏡頭整了整衣領,把帽子帶好,帶著一臉「看什麼看,執行上級命令是天職」的飄渺神情,轉身進了主控室,耍大牌不接受採訪了。
主艦上的反應並不比隨從艦慢,張立平聽完,小小地咂舌一聲:「艾瑪,忒猛了,我腳著這回是大動作。」
然後他切換成普通話,揚長避短地把命令精簡成:「卸!」
職業軍人們沒有發出半聲質疑,當即,地球上速度最快、代表著人類征服時空第一步的曲率驅動器,就全部被卸載了下來,成了一堆太空垃圾,並在離開艦身後三十秒順利自爆,像一朵一朵最黑暗的地方開出來的煙花。
傅落拿著她的寶貝閱讀器,手掌大的交互性閱讀器可以轉化成筆記本,供使用者隨時記筆記。
她快走兩步追上張立平,沒等開口,對方就先壓低聲音對她說:「怎麼,你想打聽大校的命令是什麼意思?唉,老實告訴你啊老妹兒,我也不知道。咱們在外面,其實總參處那幫銀兒都得累成孫子,下回你要是留下就知道了,總參處一封,就得直到任務結束,幹不拉瞎的連口水都喝不著,收到數據哪怕有屁大的變動,命令就得跟著一起變,特殊的時候,沒準任務目標都跟著改——」
上進好學的傅落飛快地在她的閱讀器上做筆記,虔誠得跟得到了金科玉律一樣。
「我們這種派出人員不參與當次的討論,以免個人判斷干擾命令執行力度,『不問原因,令行禁止』是咱們二部的第一原則。」黑疙瘩張立平說話有種棒茬子味,可這句話脫口,卻近乎是鏗鏘有力了。
……不過很快,他這點氣勢就洩了,張立平看著傅落奮筆疾書,尖嘴猴腮的臉上開始黑裡透紅,他怎麼自在地抓了抓頭髮:「也就是那麼點事,混得時間長了誰都知道,我說你能不能別那麼崇拜我?這整得我怪不好意思的……」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了,隨著艦隊往前推進,對方始終沒有對地球方面的信號給予任何回應,傅落他們接到了總參部的最新命令,要求他們在主艦行駛到距離目標七十個射程單位距離前,就提前把隱形偵緝艦放出去。
那一瞬間,傅落心裡鬼使神差地生出了某種渴望,她不想在這個兩層外殼的主艦裡耗下去了,她想親自、近距離地看看敵人究竟長什麼模樣。
傅落知道,總參處高屋建瓴,並不是一個沒見過真正戰場的菜鳥,靠死記硬背理論和模擬訓練就能留下來的地方。不能給總參處拖後腿,好不容易來到了太空,她不想當一個只會紙上談兵的人。
大概有些人表現得再怎麼有分寸有禮貌,骨子裡也依然是不肯安分的,傅落行動力強大,想到了立刻就表達了出來。
「報告。」她說。
楊寧:「嗯?」
「我申請上偵緝艦,保證完成任務,請組織放心!」
張立平腳下一個趔趄,險些栽倒,不可思議地回頭看著他這個新來的同僚。
楊寧沉吟片刻:「你的近地機甲操作水平還可以,小型戰艦怎麼樣?」
傅落:「全優!」
楊寧:「偵緝理論呢?」
傅落:「能從第一頁背到第三百六十八頁。」
總參處聽見這句話的人全部面容呆滯、鴉雀無聲。
楊寧卻似乎露出了一點笑容,然而稍縱即逝,在這種場合下,他很快就嚴肅了起來:「本次偵緝任務無法保證安全,你就不怕死麼?」
傅落:「報告首長,怕死還上什麼天?」
也許等她再成長個二三十年,被時光磨礪出一些心眼來後,會覺得楊寧此人很險惡,然而此時的傅落還處在被人賣了還幫人數錢的心智階段,趕上入伍二十分鐘被扔去執行S級任務這種事,她竟然還十分感激楊寧。
在她看來,這並不是一件充滿了不確定因素、危險係數極高的任務,而是楊大校給了她一個珍貴的成長機會。
楊寧批准了。
在結束這次通訊後,他轉過頭去,意有所指地對董嘉陵說:「聽見了沒有?怕死還上什麼天?」
董嘉陵無言以對。
楊寧突然低頭一笑:「這是滄海無驚浪,赤子無愁聲啊。」
一直把傅落送上了偵緝艦,張立平才開口說:「我閨女今年兩歲半,已經長了一米高了。」
傅落一愣,沒能領會前輩的精神。
前輩滄桑地歎了口氣:「回去我得跟我老婆說一聲,以後要讓七大姑八大姨多壓壓她的腦袋,別讓她長太高,不然血壓上不去,腦供血不足,將來容易缺心眼。」
「……」傅落想了想,出於尊敬,她小心翼翼地確認了一下,「缺心眼是說我嗎?」
張立平無可奈何地擺擺手:「愁死我了,快走吧,活著回來。」
隱形偵緝艦被主艦巨大的陰影掩蓋下,輕煙似的按著既定的計劃散開了,連隨從艦上的人都沒有察覺到。
偵緝艦前期預設了行進線路,並不用手動操作——巧得很,這一次,她的偵緝艦編號又是四號。
傅落也終於有機會身臨其境地看一看蒼茫的宇宙,可她雙眼所見之處只有一片漆黑,偶爾有細小的漂浮物與她擦肩而過,也並不讓人感覺親切,因為它們可能都是致命的。
宇宙,這是一個無法描述的地方,作為一個小小的碳基生物,她覺得自己的視野狹小得不可思議,以至於即使身在其中,她所目睹的,也只有浩瀚宇宙上芝麻綠豆大的一點暗色,彷彿盲人摸象。
由於漫長的飛行有導致「宇宙恐懼症」的風險,太空作戰系每個學員都要針對這個經受嚴苛的心理訓練,然而地面模擬的假貨和真正的宇宙之間的天差地別,始終是人力所難以企及的鴻溝。
葉文林曾經對她講過,太空流浪者雖然人數不多,但是非常危險,即使是一小撮的流寇,如果處理不當,也會造成無法挽回的破壞性後果。
因為故土星球這個有智慧生命體最初的襁褓一旦失去,對其精神上的打擊是毀滅性的,足以改變一個人的全部,讓他們變成一群徹頭徹尾的亡命徒。
傅落突然想,他星系人類難道不是另一種意義上的太空流寇嗎?
而每一個獨自乘坐戰艦,在無邊的黑暗中執行任務的太空軍,就像一群盡忠職守地停留在黑暗邊緣的衛士,始終捍衛著身後一無所知的伊甸園。
一無所知的……地球伊甸園。
這些太空倫理問題在她大腦中只是飛快地閃了一下,很快,偵緝艦上發出的黃色預警拉回了她的注意力:「警報,已被不明射線鎖定。」
傅落一瞬間進入了高度緊繃的狀態,呼吸卻依然保持平穩——在太空中,氧氣是最關鍵的東西,任何時候都要注意不能進入高度耗氧狀態。
此時,電子地圖上顯示,她已經進入了敵軍六十個射程單位安全範圍內了。
她按了按耳邊的通訊器,輕聲說:「四號遭遇不明射線鎖定,判定為黃色。」
太空系統中的預警信號是從古時候氣象預警裡衍生而來的,按照危險程度,分為藍、黃、橙、紅四個級別,黃色不明射線,一般來說具有一定的攻擊性,但是攻擊性並不高,仍然是以防禦為主的。
植入型通訊設備很快傳來其他偵緝艦的回音。
「三號遭遇不明射線鎖定,判定為黃色。」
「十六號遭遇不明射線鎖定,判定為黃色。」
「八號……」
簡直就像對方拉開了一張巨網,一瞬間把二十來艘偵緝艦全網了進去。
要知道,六十倍宇宙射程單位可絕對不是架個望遠鏡就能數清楚對方有幾根睫毛的距離,六十倍宇宙射線單位外,不到五米長的隱形偵緝艦,就彷彿千米外的一個感冒病毒,被捕捉到的可能性有,但是數學上絕對是小概率事件。
更不用說同一時間全部被鎖定。
太奇怪了——這是所有人的想法。
太陽黑子的活動越發劇烈,即使是耳廓通訊器也開始有了雜音。
雜音中,楊寧不慌不忙地說:「啟動D型路徑,全速擺脫敵方鎖定。」
D型路徑是一種隱形偵緝艦最快擺脫對方掃瞄射線的一種方法,實驗結果表明,只要運氣不算太差,三十倍射程距離外,被鎖定的隱形偵緝艦逃脫的概率高達99.7%。
然而那道黃色射線如影隨形,怎麼也甩不脫,對方簡直能預知那快成了一道殘影的偵緝艦行進路線。
傅落幾乎要懷疑,是偵緝艦上的預警系統出了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