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難形容那一刻柳蓉心裡是什麼滋味,就好像某一次重要的考試,自己心裡清楚自己考砸了,又不好跟家裡人說,只能裝作無所謂的樣子,一邊享受考完試後的美好假期,一邊心懷憂慮,千方百計地想著該怎麼去面對那個結果。
柳蓉忽然覺著,梁肅就是自己那個不爭氣、卻總會來的考試成績一樣,躲也沒用,裝不知道也沒用,她垂下眼,好半晌,帶著一點生疏,擠出一個笑容:「是你啊,謝謝。」
難得她和顏悅色,梁肅有點受寵若驚地擺擺手:「哦……哦不用謝。」
柳蓉就慢慢地推著輪椅往前走,梁肅不遠不近地跟在她身後,偶爾遇到坑坑坎坎就過去幫她一把,沒話找話:「你今天怎麼這麼晚了還在外面?」
「學生家長留飯,不好推。」
「哦……給家裡打過電話了麼?別讓你爸媽跟著著急。」
「打過了。」
「做家教辛苦麼?有時候要準備挺長時間的吧?」
「還行。」
梁肅感覺他們像是剛剛認識一樣,他搜腸刮肚地想找些話來說,可是換來的卻總是那三言兩語又客客氣氣的回復,就像一口氣吞下了一把墩布條一樣,咽也嚥不下去,吐也吐不出來。
一個人能有幾個少年時代呢?從少年到成年,之後好像悠忽一下就老了,再也不肯相信黃蓉一定會嫁給郭靖,小龍女和楊過會在十六年後還在絕情谷底下重逢,人精力有限,很多人跌倒了都不一定能再重新爬起來,何況是一次又一次地很喜歡很喜歡一個人呢?
大起大落,大喜大悲,梁肅覺得,愛一個人簡直就像是要把自己掏空了一樣,回頭一看,原來那麼多年都過去了,心中就有一種莫名的滋味,好像那個少女成了高高懸掛在自己少年時期的一幅畫,時間長了就摘不下來了,看著她,就覺著是看著自己的一部分一樣。
想要摘下那幅畫,必然撕心裂肺一番,經年過去,等到他白髮蒼蒼的時候,扭過頭去一看,還能看出那泛黃的印記,與其他的地方是不一樣的。
柳蓉和梁肅各自沉默了五分鐘,忽然,梁肅一把抓住她輪椅的把手,居高臨下地看了她一會,慢慢地彎下一條腿,單膝跪下來,把自己的目光和她放平,他語無倫次地說:「我……馬上畢業,已經簽約了一家公司,夏天一畢業就過去工作。」
柳蓉的目光落在他抓住輪椅的那隻手上,修長的手指泛了白,青筋在手背上暴露出來,像是要把他的皮膚撐裂了一樣,於是默不作聲地點點頭,等著他往下說。
「以前沒經驗,我們的公司辦黃了……」梁肅感覺鼻子有些酸,就用力吸了一下,清了清嗓子,「這回我打算先老老實實地在公司裡干幾年,積累一些人脈和經驗,再重新做起,總有一天能成功的。」
「這次不成功,下回找到癥結,再玩命一點,說不定就好了。」梁肅感覺視線有些模糊,他看見柳蓉臉上慢慢浮現了一個類似震驚的表情,依然自顧自地說下去,「我們家條件一般,我父母沒條件現在就給我買房子買車,可是呢,我想咱們小的時候,大部分人都是住過大院或者跟著父母租過房子的,二十幾歲的時候,誰沒吃過苦呢?」
他頓了頓,感覺自己有點跑題,可是心裡想說的話太多,說著說著就什麼都往外跑,不聽使喚了,梁肅深深地吸了口氣,感覺一直冰冷冰冷的小手伸到他臉上,輕輕地擦了一把,柳蓉說:「我說,你……你別哭啊,有事慢慢說。」
「有一天,我會不用貸款就買得起房子,有自己的事業,家裡可以請保姆,可以專門騰出一間大書房,有一直羅到天花板那麼高的大書櫃,找什麼有什麼。」
柳蓉就垂下眼,慢慢地縮回自己沾了一把淚痕的手:「嗯,行。」
「你信不信?」
柳蓉心裡想,將來的事誰說得準呢,可是看著梁肅的表情,覺得他像魔障了一樣,於是只得點了點頭:「信。」
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麼,說說而已,又不掉塊肉。
梁肅卻好像得到了莫大的肯定,眼睛都亮了起來:「我能照顧你,將來能,現在也能。」
柳蓉就明白了他想說什麼,不言語了,坐在輪椅上,靜靜地看著他。
「我一輩子也不會變心,我也沒那個力氣變心,你相信不相信?」
柳蓉沒有說相信,她只是坐在那裡想了想,然後低低地說:「你養不起我。」
梁肅低頭翻開自己的小包,七手八腳地從裡面拿出一個文件袋,把一張打印出來的表格放在柳蓉面前,像是個急於表現自己的求職者一樣,忐忑地對這位坐在輪椅上的面試官說:「你先看看,我不是隨便說的,我有計劃的,是按著管理學上的三級目標理論寫的,你就看看吧。」
柳蓉:「……」
她只得接過那份強買強賣一樣塞到她手裡的計劃,上面一條一條密密麻麻的,在薄薄的一頁紙上,好像粘著梁肅後十五年的生命一樣。
她沉默著掃了一遍,抬起眼,發現梁肅眼巴巴地瞅著自己,就把那張「十五年的生命」還給了梁肅,正經八百地說:「梁同志,我現在也是個失業人口,不能給你簽字蓋章啊。」
梁肅一愣,意識到她好像說了個玩笑,想給面子地笑兩聲,可是又覺得笑出來不對,只得露出一個微微有些迷茫的,又像哭又像笑的表情,糾結地看著她。
「我還沒找到自己的路,你怎麼能養得起我呢?這個世界上,只有自己能養得起自己,別人都不行,」柳蓉說,「我連自己的路都沒找到,你指望我能答應你什麼呢?」
梁肅好像有些不明白她的意思。
柳蓉就輕輕地笑了一下:「不用可憐我。」
「我沒覺得……」
「我站也站不起來,你拉著我、扛著我、背著我又有什麼用呢?」柳蓉眼睛裡忽然冒出了一點淚花,像是被她自己的話音帶出來的,她想把眼淚憋回去,可是話不能不說,話一出口,眼淚自然就跟著出來了,「這個時候軟了,那我就……一輩子都要跪著活著。」
「你這不是害我麼?」她輕輕地說,然後用手背擦乾淨了臉上的眼淚,慢慢地掰開梁肅攥在她輪椅上的手,「別想不開。」
梁肅忽然站起來,他蹲得時間太長,腿都麻了,整個人晃了一晃:「我可以等你的。」
「那就到時候再說吧,我建議你可以找個人一起等。」柳蓉笑了笑,慢慢地轉起輪椅走了,「那樣等著等著也就想開了。」
一個禮拜以後,柳蓉忽然接到了一個電話,是她那學生的媽媽打來的,孩子她媽說:「柳蓉,你有空能不能考幾個英文考試出來?就是那種……雅思啦,托福什麼的。」
柳蓉一愣:「我考過一回雅思,原來是預備著下學期交流用的,不過我外語水平一般,分數不大高。」
對方立刻激動起來:「考過啦?多少分啊?」
柳蓉頓了頓:「總分才7……」
對方遲疑了一下:「是有點低,你能再考一次麼?阿姨知道這個挺貴的,我出錢也行。」
「阿姨,怎麼了?」
「我一個朋友,在本市辦了一家外語培訓機構機構,你知道咱們市裡有錢人家的小孩挺多,中學就想送出國的,需要短時間內把這種外語考試過了,是一塊很大的市場,正在招兵買馬。阿姨覺得這是個機會,就跟他們推薦了你,你看看想不想試試?」
柳蓉遲疑了一下:「阿姨,我大學都沒畢業。」
「那是客觀意外嘛,我覺得你行。」女人一開始不大好相處,可一旦建立了信任,倒也是個古道熱腸的人。
柳蓉反正什麼都怕,就不怕事情多,於是答應了下來。
然後她給自己下載了一個倒計時桌面,底下用糖果一樣的字體寫上:是真名士自風流,是真英雄什麼都不用問,小樣的,不就短了一截麼,多大點事啊,過兩年照樣是一條孫臏。